"春天的时候我在尼斯,找了一间小旅馆住下,隔两条巷子就是过去我跟爸爸住的地方,现在已经转租给一家波兰人。四月有一天,黄昏时我经过那里,院墙上种的九重葛垂下来,你见过的,还跟从前一样,起风时绿幽幽地翻起来,底下有鬼影浮动似的,那样子也跟从前一样。你看亦微,这个世界可以改变的是那么的少。不知为什么我一念之间想到,当年爸爸的死因是溺水,但现在我怀疑他是自杀。"
"是在那天夜里我终于打给程森,才知,他连号码都换掉。"
"亦微,我突然感到绝望。"
于是清容回国,实在想见程森一面,孤注一掷,找去了他的酒吧。
那时的唐清容没有光彩,孤单地揣着一个胎儿,并且一枚百孔千疮的老心脏,相由心生,她已面目全非,该时刻,恐怕,就连最敬业的狗仔队也不能够认出她。
程森自然是不在的(就算在也不会现身)。清容坐等半天,却听楼梯上"空空空"转出一个女人来,很年轻,身体紧绷绷的穿一袭毒粉的裙,搽沙金色眼影,走来清容面前坐下。这女人的小腿很美,跷着脚,白森森的一条压着另一条,点了根烟,看着清容笑了,姿态无疑是冶艳的,可是一笑起来样子却很稚气,开口是个甜嗓子,"呵,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哪个月不替他们打发掉一个两个?姐姐你搞清楚,我们这里是要做生意的,又不是医院产科。我年纪比你轻都知道:一个男人肯让你委屈成这样,他根本不再爱你。"
"亦微,听到这里我心里打个寒战,当下站起来,也没说话,推门走了。是,我以为我都已经痛得不能动弹,但她令我懂得起身离去。我不晓得她是谁,但那句话,她说得真对。"经此一役,唐清容闭门痛哭三天,哭毕,自问不再有勇气生下程森的孩子,"我不知道这个小孩生下来,我是该爱他,还是该恨他。"清容一向斩截,爱与憎都无比清脆,如此摇摆的情感她不可能负荷,所以扼杀胎儿简直是一种必需。
美狄亚的故事有否听过?公主美狄亚手刃亲子,以此报复她不忠的丈夫英雄伊阿宋。原始,决绝,惨烈,一爱不得,遂反目成仇,也是个不走中间道路的女人。唯一的差别是在这里:当美狄亚抱着孩子的尸身跨上龙车,望见伊阿宋至悲至恸,满意了,会得那样倾国倾城地一笑,而唐清容只是,从此不再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