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北楚边境，往日一片苍莽的西连山脉，于墨绿中，微微透出一丝枯黄来，山涧罅隙中，不时有肥得流油的野兔和狍子探头探脑。

时至立秋，正是狩猎的良辰，可纵观整个山脉，却见不到一个猎户的身影。

造成这样的光景，原因有二。

其一，这西连山内水陆纵横，山路交叉，稍有不慎就会迷途；

其二，作为鲁蜀与北楚国境的交界线，西连山是令北楚王朝最为头疼的匪患地带。整个山脉内，大大小小上百座山头，几乎每一座山头上，都藏着一个山贼寨子。

这些山寨大多倚着天险而建，易守难攻，其中最出名的，当属霸着“一线天”与“悬听崖”的黑风寨。

天色微晚，黑风寨里却比平日里还要热闹几分，远远望去，偌大的寨门内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但每个人却都是白衣缟素，麻布缠头，正对寨门的“聚英堂”大门外，挑着两盏素绢扎成的引魂灯笼，原来是在办丧事。

广阔宽敞的厅堂，因为容纳的人数过多而稍稍显得有些拥挤。面北朝南的粗木长桌上，停放着一具桦木清漆的棺材，一个瘦小干枯的少年，正不顾他人的劝阻，抱着那棺材嚎啕大哭，声若夜莺啼血，悲痛异常。

长桌下方的客席里，一众山贼寨主们久坐无聊，私下里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岳小寨主哭得真是可怜，戚婆婆这一死，他在黑风寨里恐怕没有立足之地了。”

“赵兄说的极是，这小寨主本就懦弱，若不是戚婆力撑，黑风寨又如何能做的到三十六堂七十二寨之首！”

“只怕戚婆祭祀过后，黑风寨里就要反了天了……”

这些个议论声虽小，却引来了几道饱含警告意味的目光，冻得那些多事者纷纷掩面斜视，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灯火光线逐渐清晰，已经到了送灵停棺的时辰。见那少年兀自哭个不休，坐在祭台香案下第一顺位的魁梧中年男人站了起来，叹了口气，柔声劝道：“冬儿，人死不能复生，若是为此伤了身体，你戚婆婆在天之灵想必也无法宽慰……”

这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那少年好容易止住悲声，抬起哭得通红的双眼，却突然面色一变，痛苦地双手捂住胸口，砰然倒地。

事出突然，众人皆是一怔，离那少年最近的白衣妖娆女子一个箭步蹿至桌旁。抱起那少年的上半身，先前发话的黑风寨二当家，“活阎王”阎廉，也急忙差手下去喊郎中。

本就拥挤的灵堂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两道暗含得意的眼神悄然交汇，心照不宣地一笑，立即隐没不见。

不出片刻，一位身着青衣的白发老者急匆匆行来。西连山众寨主见到这颇有道骨仙风的老者，纷纷忙不迭地让开一条路，显然是对他尊敬之至。

原因无他，这西连山方圆数百里，被山贼掳来的赤脚郎中倒是不少，但是作为在江湖上都排的上名号的“鬼医”，轩辕礼可是黑风寨的王牌，数万西连山山贼的保命符！

紧皱着眉头蹲下身去，牵起少年纤细的手腕把了把脉，轩辕礼的脸色刷的惨白。半晌，他才佝偻着腰，在三当家“神算子”范僮的搀扶下站了起来，闭起双眼，遗憾地摇了摇头，“没救了，悲恸过度，淤血积胸无法纾解，只怕是心脉尽裂了……”

“这……怎么会这样？”众人皆是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二当家阎廉虎目含泪，一拳砸进身边的廊柱，指缝中，隐隐渗出血渍。

一时间，惊呼嚎哭声再次响起，且不论真假，声势却足够惊天动地。

乱成一片的嘈杂中，谁也没有发现：在黑风寨五当家，“夜叉”袁欢的怀中，那脸儿哭成花猫一样的少年，宛如蝶翼般的睫毛，轻轻颤了一颤。

怎么回事？好吵！

沉入了深渊中的意识，似乎在慢慢地苏醒。各种各样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由模糊到清楚，仿佛是尖锐的猫爪，狠狠地抓挠着战魂玻璃般脆弱的神经。

回想起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她潜意识里立刻将这种情形当作了地狱，当下也不再压抑自己，捂住耳朵尖叫起来：“啊……”

殊不知，她以为的尖叫，反映在那具孱弱的身体里，只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哼哼而已。

然而，这声音虽小，却逃不过身边临近几人的耳朵。

环抱着少年的五当家袁欢，更是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一双丹凤吊梢眼。片刻惊惶之后，她眼中杀机立现，雪白皓腕一翻，一根淬的乌黑的银针不着痕迹地刺向怀中人儿的头顶。

有杀气！

意识迷茫的战魂，五感却比往常还要敏锐，在常年训练的条件反射下，她的“身体”比神智更快一步地做出了反应，抬手就想要格挡那近在咫尺的危险。

然而，任凭她费尽了力气，那细瘦无力的手腕，却只是微微动了一动而已。

眼看那泛着乌光的银针就要刺进她的天灵盖，一只大手从斜刺里伸出，牢牢地擒住了袁欢的手腕。

“小欢，你这是要做什么？”阻止袁欢的，是先前搀扶“鬼医”的三当家范僮，一个留着三缕长髯的白面书生。

被擒拿翻转的手中，赫然还握着淬毒银针，被抓了个现行的袁欢顿时面如土色，抖抖索索地说不出话来。

一把从她怀中抢过少年的身体，递给一旁的“鬼医”轩辕礼，二当家阎廉的脸色阴郁得可以滴出水来，“来人！把这个想要残害手足的叛徒押进地牢，严加看管！待医好了冬儿，再对她三堂会审！”

几个喽啰上前，按住呆若木鸡的袁欢，她这才反应过来，一面挣扎，一面歇斯底里地狂呼道：

“不！别杀我！我……我是冤枉的，我只是受人指使……”

“老三，老四，堵住她，别让她逃了！”阎廉一声令下，四当家“人面花蛇”禹刚立刻扑了上去，几个回合，就将方寸大乱的袁欢擒下。

一场本是隆重举办的葬礼，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搅成了一锅粥，而那个死而复生，又险遭刺杀的黑风寨小寨主岳凌冬，就这样在昏迷中捡回一条命来，反倒是想要害她的“夜叉”袁欢，被丢进了地牢做替死鬼。

然而，这一切，仅仅是一个开端！

故事才刚刚拉开帷幕，那潜藏在祥和表面下的黑色暗潮，正夹杂着冰冷刀锋般的危机，以毁天灭地之势，一波又一波地汹涌袭来。

是夜，黑风寨某处的密室中，两条漆黑的背影，被跳豆般的烛火拉得狭长。

“……大哥，我求求你，一定要救救小欢。”

“那无知妇人！当真是胆大包天，竟然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下毒，败露之后又胡言乱语差点坏了大事！这种败事有余成事不足的家伙，如今死了也是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