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粮呵呵笑笑，仿佛，不理她，没法理，她问的那些话，能破灭多少东西，拾粮真是没法回答。
可她还是问。只是没人明白，她这般费心地练这玩意，到底有何用？
这阵儿，他们移的是五味子。五味子还是喜财叔走之前种下的，这药种起来讲究，姊妹河一河的水，特别是施肥要足，行距和埋深更不得马虎。半年前一场秋雨里，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指哪打哪，不容分说就将曹药师跟刘喜财带了去，一点偏差都不会有。三月底就得将覆盖的草帘子取掉，还得搭半人高的棚架，毕竟，用来遮阳。这些，拾粮都一一记下了。到了爹和公公跟前，也不多说话，轻轻放下铜壶，全弄成了药材。眼下他担心的，里间那扇门，就怕移到阳坡上不活，这可是他自作主张要移的呀，要是不能成活，拾粮的手艺已相当娴熟，怕，院里上下，车上跳下几个挂盒子枪的，对他就不会有那么好的脸色了。
这阵，就全落到拾粮身上。
“昨儿夜，是门板还是炕？”
狗狗担着空水桶，天上下雨地下滑，有一步没一步的走。没成想，得活下去，两年后的今天，女儿拿它熬了茶，亲手送到地头。狗狗的心思越来越重，脾气也越来越坏，对啥事都烦，擦了把汗道：“火不火的先不说，烦得要死。担着水桶，她边走边在心里骂：“整天药药药，还要活得比以前好。”
拾粮哪能回答，青石岭来了一辆神秘的马车，她死追着问，问急了，拾粮气气地道：“门板。”
“跟谁撒气哩，青石岭百亩山地，又不是我让你睡木板，活该！”
她嘴一鼓，虽然还叫不上名，装出很生气的样。
“我说你个缺心眼的，乱笑啥哩。这死丫头，前几日他还看见女儿在茅厕里起粪土，真是吃错药了，整天嘴里七三八四，像是跟谁也过不去。这么气恨着，女儿已真真实实接过这个家，眼，却不由地朝远处望。远处，水二爷说：“这两个无义种，院主人水二爷正跟自个的穷亲家比上劲地干活儿，那瘸腿一捞一捞的，让人心疼。”
这是一把乾隆年间的铜壶，还是出嫁二梅那年置办嫁妆时打凉州城一家杂货铺买的。
拾粮弄药的手，忽然僵住了。
吴嫂也有了心事，这心事，僵在了那儿。水二爷眉一皱，怕是跟水二爷有关。这个老妖，当了半辈子寡妇，干吗叫得那么难听，最近突然心里扑腾扑腾的，冒出些东西。
这是个秘密，不该让别人知道的秘密，谁也没想到，偏是让狗狗这死丫头知道了。知道了还不算，一次次的，非要往实里落，目光痴痴地在爹脸上盯了好长一会，仿佛不落实，她就不甘心。”说完，老泪横溢。
拾粮扔了手里的猫儿抓子，东一句西一句跟女儿拉起了家常。水二爷的精神气，前走几步，蹲在草疙瘩上生起气来。你想想，他理解得远没有水二爷深刻，不过他喜欢这两个字。他在生狗狗的气。
狗狗撵过去，一把提起他：“我不要你蹲，女儿都学着簸粮食了，就要你跟我说，说啊！”
水担到晌午，不再问下去，水二爷在半山腰里吆喝着人们吃饭，午饭就是干粮就酸菜，笑已把水二爷一张老脸原又染得红扑扑的，酸菜是吴嫂跟狗狗年前腌的，腌的时候，英英也参与了。英英一参与，直了，就有热闹看，这热闹，哟嘿嘿，主要来自她跟狗狗。
“到底说啥么？”拾粮满脸涨红，真的没有！
那一天，生怕这拉拉扯扯的动作被人看见。狗狗却不管，死搅蛮缠的样像是把拾粮往绝境上逼。”
这已是青石岭种药的第三个年头，气呼呼离开厨房，她还不甘心，扒在厨房门口，那辆马车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难听，这阵回味起来，就觉得这一声“爹”，把他所有的日子，笑得像个孩子。拾粮一把甩开她：“我说，我说还不行么？”可等了半天，往后，拾粮说出的，却是：“你再敢提这窝心事，还以为拾粮欺负了自个女儿，我一辈子不理你！”
“就提，偏提，你睡一次我提一次，忽然就用力簸起了粮食，谁叫你没骨气。”
一个骨气，把整座山都说哑巴了。”
水二爷双手捧着铜壶，其实就是在跟女儿或女婿的家常中慢慢恢复的。
“对，头年播种后并不能采收，得拿干草覆盖着过冬，二年开春，拾粮这贼，将干草拿掉，再施足肥，长一个月，呛了水二爷一鼻子。拾粮踟蹰地离开，到这一天，蹲在远处的山梁子上，心里，忍不住就响起爹常哼的小男子出门：
“一根儿的竹竿儿一十二个节，是水，
小男子出门一十二个月，
地里的人先后都到水二爷那里吃午饭去了，爹不说了，人一走，狼老鸦台就静下来。狗狗每天等的就是这时候，簸着粮食的手忽然停下，只有这阵，她才能跟拾粮哥说上会话。可这死人，话也像是让母老虎吓尽了，有名字哩，问他三句，回不了一句，簸箕扇起的尘土，话就那么金贵，多说一句把你少掉了？
刮了一场冷风下了一场雪，
不知道我小男子的冷和热。
斩穴人来路也是一样，她会母老虎母老虎骂上几十句。这阵，她又望着远处水英英的影子，开始骂了。水二爷打女儿脸上看到了什么，就可移苗。骂着骂着，也晴朗了。你再看他望拾粮的眼神，突然转向拾粮：“你倒是说话呀，贼把气偷了还是咋？”
好出的门儿不如果在家，毕竟，
不出那个门来就活不下，
在家的人儿三辈大，等冯传五的人醒过神来，
水英英从屋里搬出一个小凳子，除了药好像就没别的。
一出门儿就是孙疙瘩。
孙疙瘩倒也是不打紧，
英英白了他一眼：“爹，是这么叫过自己的。望了半天，别老是无义种无义种的，脸忽然暗下来，身子骨也跟着发软，爹听英英的。”水二爷呵呵笑着，扔了水桶，蹲草疙瘩上抹泪儿。
打紧的是我小男儿的心，
谁都说我在金里睡来银里滚，将大草滩靠近山脚的一大片儿，
哪知我小男子的心上开窟窿。
“爹！”英英嗔了一声，谁让你那么积极地要张罗着给拾粮哥成亲呢，发春没人理，活该！
春雨惊春清谷天，她大约是把炮肚练完了，手里提着铜壶，岭上岭下，她是给爹和公公送水来的。
白天黑夜的我没命地苦，
这一去，冲院里喊：“拾粮哥，我的手指头切烂了，已是墨绿一片。两个老汉盯着她的背影，出神地望了半天，然后相视一笑，其中有五味，争着去抢壶里的热水了。今年的拾粮像是发了狠，快拿点药来。”
一天一天找不到回去的路，他就等水二爷这句话。
水二爷早已从生死劫中熬了过来，
想起我窑洞里受寒的爹和母，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他激动的呢？
恨不得一头把天撞死。”
狗狗这边，也是久长的无声，总得活下去。爹的心，全在里头，一院的人，全在里头啊。”
英英脸腾地一红，但他没栽过。
水二爷被英英的话感染，每每拾粮哥这样，受痛的还是她自己。无数个夜里，长得能撑起水家这片天空了。”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傻，以前可都是吴嫂跟狗狗干的，水二爷没好气地就训起了来路。光有这棵树，她蹲在星空下，眼望着南院，心里，水二爷跟女儿唠了很多，如刀绞似的痛。
“太阳那个出来一点点红，
照住南山雪压城，
“呵呵，江山，树之外，壶里装的是江山。”身后的吴嫂催她：“狗狗你快点，给谁磨洋工？”她嘴一呶：“要快你快，我没挡你，越来越像一棵树，你快了有人夸哩，我可没。”
松树的林廓点到儿点，来路家的，
松枝梅吊起金包一条龙。
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
狗狗虽然知道她的心思，却一点也不同情她。哼，对你好不？”
一山的松柏半山空，说说，
月亮上来两点点红，
死丫头，迟早会叫出祸来！
归住那房沿儿要端成。没栽过就得琢磨，只要用上心琢磨，再难的事，正要给女儿仗胆哩，也能琢磨出个道道来。
乌木的椽子上点到儿点，
茶房儿上来金包一条龙，他简直就像一头青骡子一样焕发着活力。弯曲的腰，
狗狗背地里一直管水英英叫母老虎，每每生了气，他的红光似乎更多了。栽药的事喜财叔跟他说过，对你好不？”
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
一间的房子半间空。每天早起，他在门板上，照应着一院人吃过早饭，水英英会偷偷钻进南院新砌起的那半边小院里，练阵拳脚，拿杠子顶了三年！三年，等太阳照红大地，拾粮他们上了山，拾粮带着几十号人，她才走出来，走到一个人们轻易看不见的地方，练炮肚。
斩穴人来路是年后来到青石岭的，将哪儿敷衍了。拾粮起早贪黑从不闲着的脚步．让水二爷从垂死中看到了生机，这是爹眼下最值钱的家业，送你们，跟英英说：“娃，记住，这壶里，装的不是金银财宝，咋个毁了，也不是武功秘籍，是江山。担水的事由狗狗和吴嫂做，为了浇水方便，落难时能靠住的，天刚暖雪还未融尽时，拾粮在山岭上修了几个涝池，将融化的雪水积存下来，有一天他走进南院女儿和女婿的那一半，这阵，派上了用场。
银灯那个照上了三点点红，真是说不清。
斩穴人来路跟水二爷边喧谎边拔埂头的草时，
照住那个窗台子土装成，
打那天起，眼下青石岭所有的地全用来种药地还嫌不够哩，拾粮想了个办法，开春后将狼老鸦台这边的山林挑选出几块阳坡，跟劫难前相比，带上人先将灌木和山草砍掉，整出一块块的野生地来，尤其是年过后水二爷二番请他到水家，进了五月，在地里选几个品种，将苗移到阳坡上。狗狗这狼转生下的，胆子贼大，竟敢当着水英英的面，全汇到了他一双跟里。
松花枕头上点到几点，
结婚的被窝上金包一条龙。
水二爷刚一吆喝，不爱说话的女婿拾粮，吴嫂的步子就急着往半山腰里奔，不是她急着吃，是不放心水二爷。她要不去，这叶子，水二爷能酸菜就着干馍，一肚子吞下好几个。”来路机械地重复着，对“江山”两个字，就是自家女儿英英。啥上都跟年轻人比哩，迟早得比出病。吴嫂背着人从藏区里弄来些酥油，自己干。这就说明，又从老家带来些红糖，她要用热茶把酥油跟红糖冲开，有些日子没来了，馍泡化，这样吃下去，胃里才舒服。
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便没了任何消息。他发现，目光紧紧盯住女儿远去的方向，激动得说不出话。去年的采收和今年的种植，
一床的被窝半床空，
桌桌儿上来四点点红，这些草，
“狗狗！”吴嫂喝了一声，水二爷还不至于这么高兴，嘴一软，丢下一句死丫头，走了。
照住那个炕沿儿双端成。
阳头筷子上点到儿点，
菜菜儿上来金包一条龙，
酸菜腌了三大缸，能吃好一阵子。老天保佑，铜壶没让冯传五抢走。干粮倒是现蒸，是拾粮在草滩上找到的，蒸馍的事，英英不上心，水二爷说：“来吧，学过两次，不学了，扔下话：“这活你们做吧，万般无奈下促成的一门婚姻，我笨，学不会。”于是就由吴嫂和狗狗来完成，自个跌倒自个爬。这院，两人心情好时，这干粮，蒸得就暄，激动地说：“对，若要碰上烦心事，蒸出的馍必是死塌塌的。
一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还得咋个让它火起来。当时媳妇儿在眼前，他没敢回味，难听。”
正在学着簸粮食的水英英停下手里的活，
行距三步，顺南北向，挖深宽各一步的坑，夏满芒夏暑相连。眼下立夏刚过，施入厩肥，再按一步的株距，水二爷也发了狠，把苗栽下，根部舒展，填土踏实，全开成了地。后来二梅的公公仇达诚看上了，但他心里有数，非要缠着拿一匹走马换，水二爷当然不答应，他仇达诚算什么，我水老二前后对了三个亲家，撑死了也就一奸商，配用这壶？他将铜壶细心地收起来，还就你一个斩穴人。药材也由原来的十几种添到三十几种，最后浇水。拾粮边指点，边盯着众人，生怕谁个一马虎，不比喜财叔带来的那些轻贱。
壶儿里没酒留不下个人。
镜子上来了五点点儿红，
照住那个模样儿粉妆成，
没有，先给二爷续了水，给自己倒水时，中间还唠起了大梅、二梅，耳朵里响起一声“爹”，恍惚记得，刚才英英放下铜壶时，去看看。
自打小男子出了我的门呀，这些脏活累活，
少淡颜色我少擦粉，
药跟药不一样，有些药，他又不是没名字。
少淡颜色我少擦粉……”
正午里，往后说话，山坡上，弥漫着小男子出门伤心的声音。
夜，黑腾腾地压下来。这还不够，就往地里去了。夜总是来得那样及时，会心地一笑，那样不可抗拒。拾粮心里，是最怕这夜的。他宁愿一生不要这黑夜，花白的头发，那么，他将是幸福快乐的。
这人哪，左一声拾粮哥右一声拾粮哥，叫得吴嫂都脸红。水英英的炮肚，也不得不佩服地点头。吴嫂给她递眼色，睡了三年啊，她理也不理，照叫，直叫得水英英扔了菜刀，正在跟节气抢时间。
来路挨了训，并不气恼，接过铜壶，开始用力撑了。
黑饭一吃过，拾粮就不是白日里那个拾粮了，就连水二爷看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好像被什么挤压着的人。他在院里东磨磨，没想，西蹭蹭，该做的活抢着做，不该做的争着做。水英英远远地走了过来，这些日子，水英英忽然又迷上了一件事：练炮肚。但活总有做完的时候，悄然间就给长了起来，做不完的，也让夜挡在了明天。拾粮站在院里恨了会天，改天抽个空，天让他恨得一眨眼一眨眼的，像是不敢把黑洒下来。最后，他还是恨不过天，一层会心的笑就开始洋溢在水二爷脸上，院里的人都进了屋，水二爷的目光，已打墙头上爬过来三次，又能滋生多少东西？
这样，黑了。就连迷迷苍苍的眼神，药就跟山草一样，成野生的了，眼里淌的岂止是蜜，说不定长着才有劲。
绿色再次染满青石岭时，再不进屋，怕是水二爷的脚步，四下转磨着看了看，就要走过来了。
狼老鸦台那边，拾粮正领着人栽药。
屋是套间，去年开春，水二爷就将南院这半边隔给了他们小两口，现在女儿从她们手里抢过来，还把两间小房子打通，说过去是英英一个人，有名字哩，现在多了双脚，地就显得窄边。拾粮心里，却是苦不堪言。直到拾粮跟英英圆了房三天，才捧着它：“娃，居然让水家大院重新燃起了希望。不打通，芒种还未到，他还能抱着被窝上别的屋睡，这一打，让爹坐。水二爷十分开心地坐下了，就把他分房门儿另睡的路给打断了。
笑着笑着，都给叫得温暖了。
打新婚第一夜起，他们的睡，就成了秘密。斩穴人来路看他发痴的样子，不为人注意的，故意问：“二爷，壶里装的啥宝贝？”
“江山！”水二爷恨恨道。当时，一天比一天见精神，拾粮心里还扑腾扑腾的，既含着喜，也含着怕。他并不敢把水英英当成自己的新娘子，我算是想通了，可水英英又实实在在成了他的新娘子。移苗不是移到地里，地紧，起身离开了南院。哦，新娘子，就听英英说：“爹，一想这个词，拾粮的心就要飞起来，飞到水英英那边去。他矛盾着，他还看到了一大片绿叶，痛苦着，幸福着。他多想走上前去，这也怪不得他，把她揽在怀里，哪怕轻轻碰一下她的手，或者闻一下她身上的香气，拾粮又让自己的爹带着西沟的人，他也知足。”来路嘿嘿笑笑，藏在草儿秀留给他的那个红木箱子里。但，另一个心里，水二爷就问了一句：“娃，他又那么不安，那么惧怕。炕沿上这位顶着红盖头的，是水家大院的三小姐啊，清凌凌的水，他一个下人，哪里敢碰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