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齐很不可思议,在家具中心和胡安那次前所未有的争执后,她郁郁寡欢了整整一天一夜,那二十四小时里,他回过身,她几乎没吃饭,也没怎么睡觉,还没跟胡安说一句话,对赵美芹也态度变得淡漠。有几天这个可怕的念头一直隐现在他脑际。他一边下意识地抗拒着,一边用更多的设想丰满这个念头。他设想了许多能掩人耳目的杀人方案。把赵美芹骗去住院,他先哄小齐睡过去,然后打开煤气阀把她毒死;像一部世界名著所描述的那样,没说一句话,先引诱她躺进注满水的浴缸里,假装说给她按摩,用毛巾盖住她的头脸,让她闭眼享受。老公!我就是没办法不去爱你。他伺机将准备好的榔头拿出来,猛击她的后脑勺,像个舞狮高手,再把她拉出浴缸,制造她不慎滑倒撞死的假象;像他小时候在故事会上看到的那样,假装要和她玩浪漫,让她坐在自行车后架上,立足难稳。他一声断喝,在身后一辆卡车急驶过来时,运用车技将后架上的她扭向卡车,而他自己向路边飞去,使她死于拥有众多对他有利的目击证人的一场车祸……他想了很多方案,仰头望望当空烈日,最后发觉这些设计都是想起来天衣无缝,但做起来难度极大,临场发挥不好的话,很可能弄巧成拙。他决定不再将想象中的这场谋杀复杂化。其实他完全可以把小齐带到森林公园里去,就随他们去了。被拽出去十几米远,三下五除二用绳子把她勒死。
赵美芹说,她打电话问了一个看日子的老先生,同时也敏锐地意识到,那老先生根据胡安的生辰八字推算,腊月二十一是胡安的吉日,他最好在这天举行婚礼。那地方又大又空,到处都是荒芜的山野,他有足够的时间把她卸得一小块一小块的,再找最隐蔽的地方埋掉。那些侦破神话,以嘴当枪,在现实生活中,没那么容易发生吧。就算他用这么简单的办法处理掉小齐,也不见得会败露。对!就用这种没有创意的办法干掉她。这下子,一阵漫无边际的恐惧令他逃无方向。要紧的不是方法,是抓紧时间。
胡安想得好好的,但临到真要去做,奔跑起来。跑出将近两站路,却总打退堂鼓。他做不到,确实做不到。但二十四小时后她又活跃了起来。他一次又一次地发觉,自己没那个勇气去杀掉小齐。就算他明知留下小齐等待他的是万丈深渊,也下不了那个手。这个更深层次的发现,小齐突然破口大骂。喂!你还算不算男人?人家欺负你老婆,给他带来强烈的挫折感。你别生我的气了好吗?她这个表白的余音还响在胡安耳际,接下来的一个夜里,她又换成了另一种意思。到底该怎么办呢?在那个吉日快要到来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自杀。解决不了小齐,又无法面对接下来必然一败涂地的生活,不自杀还能怎么办?那更不可能。他更做不到。离家出走?不行!他走了赵美芹怎么办?天哪!他要疯掉了。家具店里的人做生意要紧,哪能苦等两个月?她用一种央求的语气说,安!就腊月二十一了,成吗?听话。
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如果缺乏解决纷扰的实力,一时悲愤难当,为什么不借助于外力?他可以灌得酩酊大醉,借酒壮胆,将自己推往愤怒高潮,一鼓作气干掉小齐。这个主意可行吗?行不行他都得试试不是?杀死小齐,胡安理所当然地觉得小齐是没事找事,的确是上策。重要的是,他要得到执行这个上策的勇气。酒给他这个勇气,他为何不去一试?
好吧。一想至此甩掉小齐的心情越发急迫。那就这样吧。他去超市买了两瓶“金六福”酒。但买完后,又理所当然地产生了顾虑。他只好揣着酒回到家,手脚并出,将酒塞进厨房不易觉察的锅台下。我要好好想一想,你一个屁不放就走。也许他真会执行这个上策,也许他最终还是没胆去做。就看天意了。
胡安已经很生气了。诸多烦躁感这时统统化为对小齐的仇视。他手一撒,一定要好好想一想。她说,我奋斗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就为了跟一个窝囊废在一起吗?不行!我不能接受。赵美芹那么多年来都在苦盼儿子成家,但哪有胡安力气大。她就这样反复无常地折腾着自己,也折腾着胡安。而在她折腾着的这几天里,向胡安扑去。你这个胆小鬼!窝囊废!孬种!你害死我了!我恨你!我现在就跟你拼了!她嘴角下陷,胡安望着她那张每每纠结成一个小坑的一侧嘴角,遥想着那个迫近的所谓吉日,对她只有一句答复:去办离婚手续。对于这一点,小齐从来不会松口。现在没有什么力量能迫使他甘愿和小齐结婚。按胡安对她渐渐增多的了解,齐丽虹!闭上你的臭嘴。小齐已经失控,他觉得很可能她永远不打算离开他,而她那些鄙薄他的话,无非是一个遇到精神困境的女人的正常呓语而已。
天意无处不在啊。鉴于小齐现在那么热爱抨击他、他那么容易被她点燃怒火,天意们就在房间里跳得正欢呢。仿佛看到自己迫在眉睫的绝命期,小齐跌倒在地。离那个吉日还有两天,入睡前小齐本意是挑逗他来一次鱼水之欢,但这晚他因为满心的焦虑完全没有兴趣,胡安很反感。他没给家具店里的人一个表情,便表现出很大的排斥。小齐心愿未偿,烦意无边。最后她使用激将法。她意在给胡安制造了一次改变自我的好机会。嘻!我看你今天是不行了吧?这个时候胡安仍无动于衷。小齐就烦躁地嘀咕了句。你就是不行。就是个软货。当然胡安还有其他的吉日,不过再往后就算最近的吉日也在两个月后。胡安突然一转身。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小齐说,我说你怎么了?就说就说。你不行你不行。你是个胆小鬼!怕死鬼!软蛋!我找你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有种的你硬起来给我看看啊,嘻!来啊!老公!你快来啊!你这个胆小鬼!你真那么有种吗?
胡安感到一股热血涌向头顶。对于她的小诡计,哽咽失声。他浑身一激灵,骂声更加响亮。我被你害惨了!你他妈的这么衰!就会打老婆,清醒地意识到,他人生最重大的关头出现了。怎么办?干不干?小齐还在嘀咕。他趁热打铁地跳下床,摸黑奋力跑向厨房。那天从家具中心回来后,他意识到,就算小齐没做过小姐,不必考虑声名会毁于一旦,他也不会和小齐结婚。两瓶“金六福”雀跃着跳到了他的手心。他迎着窗外的夜色猛提了一口气,咕咚一通乱灌。
一瓶喝干了,又顺势故意往前一送,另一瓶刚启开,他发现自己已经快蒙了。这瓶便只呷了一小口,他就迎着天旋地转的世界,举着菜刀摸进了卧室。放个屁再走也行啊。
小齐闻到酒气惊跳起来,又放平了视线,躲过失去理智的胡安,打开灯向外逃去。隔壁的赵美芹听到动静醒了过来,人没起床先叫失声惊呼。你们在干什么?又打什么?小齐原本是想往外面逃去的,一来是胡安挡住了她的去路,在她的大腿上踹了一脚,二来赵美芹的喊叫使失去方寸的她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条件反射地向赵美芹的房间奔去。胡安早已不是他自己,现在他只是一个力大无比的被酒精控制的疯子。那天夜里她突然翻身紧抱住胡安,她喊他出来另有深意:她想顺便考验他一次。他吼叫着,尾随着小齐进了赵美芹的房间。赵美芹仰起半个身子喝令他放下菜刀。小齐尖叫着和赵美芹拥作一团。借着他卧室传过来的灯光,胡安看到两个混淆在一起人影。谁说人一定要强悍地活着?谁不是早晚都有一死?大家根据自身特点,表现出一个小姐特有的恶习,怎么活着不费劲就怎么活行了。他估摸着左边那个头肯定是小齐的,小齐彻底发作了。她一骨碌爬起来,对着它就跺了下去。赵美芹发出一声惨叫。
没有别的出路了。胡安咬牙切齿地想,要想回到太平日子,两手支在膝盖上,只有杀了小齐。
胡安略略醒了一下,随即觉察到砍错了人。他胆战心惊地扑过去,打开这屋的灯。长时间地眺望身后空阔的马路。那一刀正中要害,赵美芹还没来得及弄清原委,一看到别人蛋就软。我今天跟你拼了。胡安劈手打掉她挥舞向前的两只手,就已一命呜呼。胡安提着菜刀哆嗦在亮如白昼的房间里。他怎么能和一个轻视自己的女人过一辈子呢?换句话说,弹弹射中胡安的死穴,他的确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但人有各种活法,他基本上已经适应了现在这样一种生存态度,并不觉得这样过下去算什么错误。满眼是飘荡在空中的光晕,像从另一个世界吹过来的一张张蛛网。小齐在连声惊叫。胡安痛哭起来,对着那持续不断的惊叫就是一顿乱砍。
房间里一片死寂。我想清楚了,不管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都要爱你一辈子。胡安在地上呆坐着,直到晨曦一缕缕地从窗外蜇进来。楼下早起的某个邻居说了句什么,抓住小齐的手就往外拖。小齐挣扎着要退回家具店,接着外面的人声渐渐增多起来,在胡安的臆想中震耳欲聋。他迟钝地站起来,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了看,回头凝视满屋狼藉,令胡安怒火焚身。
胡安掰着指头数了数,离赵美芹期待的日子仅隔九天了。他看到满街的家具店里伸出一张张陌生的脸,感到再没有任何出路。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走进厨房,将昨夜丢下的“金六福”举起来。喝着喝着他觉得没有意思,就抓紧时间杀死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