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杂文的艺术三维:自由、乐趣与理性
唐霖勇
在许多人眼里,王小波是一位出色的小说家,殊不知他同时还是一个极具特色的杂文写作者,虽然他自己并不看重杂文写作,但随手写来的杂感还是充盈着思想的智慧,闪耀着理想的光芒。这不仅彰显出王小波其人特立独行的个性魅力,也流溢出王小波思想之自由的艺术才情。王小波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自诩为“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这一独特的思想个性,使他能始终如一地固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恪守着自己的人文情怀,以一个自由主义文化者的身份出现在人们面前。也正因此,杂文在王小波看来或许更能承载他作为知识分子的责任与良知,更能体现他作为思想者对于世事的态度,更能实现他作为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所期望感遇的那种理想境界——“思维的乐趣”。这或许也是王小波将生前唯一一本杂文集命名为《思维的乐趣》的重要原因。
杂文是针砭时弊、抨击社会、关切民生的一种文体。对于许多身处体制内的当代中国作家而言,由于文艺生态环境的制约,作家们很难真正获得自由表达与思维乐趣相互提升的审美感受。王小波却是一个例外,他于1992年辞去教职,成为一个自由撰稿人,卸去体制的“盔甲”使他少了几分约束,多了几分自由,思想核心中的自由主义情愫自然容易无拘无束地宣泄出来,重构精神家园、恢复人文精神的愿望也能够得以畅快地表达与淋漓的释放,从而享受精神的自在所带来的“思维的乐趣”。这也使其杂文呈现出独特的艺术特质。
一、“自由”:生命体认和思想诉求
王小波的杂文不论是形式措置的行文风格和话语表达,还是内容指向和精神内核,都贯穿着自由主义思想。正因此,他的杂文才形成了行文自如、自由洒脱的风格,以及颇具锋芒的辨析言辞,并可以真正体现对现实生活和历史事件颇有深意、独立独行的思考。
王小波的“自由”诉求深刻地影响了他的小说和散文创作,成为他文学创作的基点。当然他的杂文也概莫能外。他的小说不是在已有的理论框架内论辩,亦缺乏“科学的依据”,“也没有教条的支持”,相比之下,他的杂文是立足于自身生活体验和文化思考的,更多从琐碎的事件中展现的人生思索,凸显他自由、超脱的特质。正如李银河所说的,有人认为我们这样的社会,只出理论家、权威理论的阐释者和意识形态专家,不出思想家,而在我看来,小波是一个例外,他是一位自由思想家。自由人文主义的立场贯穿在他的整个人格和思想之中,这种诉求首先就是站在自由主义立场上对自由思想的诉求与表达。对此,王小波自己也从不掩饰。他在《知识分子的不幸》一文中讲道:“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对信念的看法是:人活在世上,自会形成信念。对我本人来说,学习自然科学、阅读文学作品、看人文科学的书籍,乃至旅行、恋爱,无不有助于形成我的信念,构造我的价值观。一种学问、一本书,假如不对我的价值观发生作用(姑不论其大小,我要求它是有作用的),就不值得一学,不值得一看。”这正体现了作者对自足主义立场的坚守,对自由思想的诉求和表达,并体会着这种快乐。王小波的杂文随笔在反对人身依附、探讨民主问题上也是以呼唤个人独立意识的觉醒和倡导个人尊严的建立为特征的。在作者看来,自己就是“沉默的大多数”里的一个,自从进入学校,就开始接受了传统的话语教育,人身依附也由此开始,“人只要争得了论是非的权力,他已经不战而胜了”。从自己的生活中,他体会到“沉默的大多数”是古往今来最大的“弱势群体”。在话语的影响下,个人的主体性被消蚀,其日常表达也就成为话语体制的一种附庸,为了生存而交纳的一笔“话语捐税”罢了。
对自由思想的认识还体现在他的写作策略上。王小波的杂文很多都是置于二元结构中的,即在对中国古代文化的糟粕进行批判,以及对西方自由文化的探寻中完成。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古代中国是面镜子”、“外国是面镜子”,作者在这二面镜子里,互为映射、观察,找到自己的立足点。以伦理文化为主导的中国古代文化对“自由”漠视,以及在中国近代非常态的社会发展中出现的啼笑皆非的现象,都是他的批判对象。他在《弗洛伊德和受虐狂》中谈道:“法国人在马赛曲里唱到:不自由毋宁死;这话有人是不同意的。不信你就找本辜鸿铭的书看看里面大谈所谓良民宗教,简直就是在高唱:若自由毋宁死。《独立宣言》里说:我们认为,人人生而平等。这话是讲给英国皇上听的,表明了平民的尊严。这话孟夫子一定反对,他说过:无君无父,是禽兽也——这简直是宣布说,平民不该有自己的尊严。总而言之,个人的体面与尊严,平等、自由等概念,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是没有的,有的全是些相反的东西。”正因为他看到了中国传统文化没有自由的因子,甚至是反对自由因子的萌芽,王小波从来不以宏大的历史使命为己任,而是从微观的辩驳中,展现他追求自由,特别是对于“人人平等”、“尊重个体价值”的追求,这也是王小波最终诉求所有。
这就是他在《沉默的大多数》中所说的:“作为一个人,要负道义的责任……这就是我写杂文的动机。”坚持自由主义立场,并肩负道义的责任,成为王小波创作的起点,而这一价值追求也使王小波“思维的乐趣”的表达显得独特:以唤醒“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和“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敢于做“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的“特立独行的猪”。
二、“乐趣”:文化体验与写作策略
王小波从杂文之论证与证伪中感受到了乐趣,这种乐趣集中于对“理性思维”的感受、体验和追求。他在《怀疑三部曲》中说道:“所谓智慧,我指的是一种进行理性思维时的快乐。”他将杂文集命名为《思维的乐趣》,也是基于文化体验和理性思辨的乐趣。
“思维”含有理性特征和价值尺度,具有抽象性和思辨性。但是在王小波看来,“理性思维”是有趣的,有“乐趣”的。他曾说,有趣是一个开放的空间,一直伸向未知的领域,无趣是个封闭的空间,其中的一切我们全部耳熟能详。他的父辈,或者说其他人在思维的时候,失掉了“乐趣”。“我父亲是一位哲学教授,在五六十年代从事思维史的研究……结果他虽然热爱科学而且很努力,在一生中却没有得到思维的乐趣,只收获了无数的恐慌。”“我们这个民族总是有很多的理由封锁知识、钳制思想、灌输善良,因此有很多才智之士在其一生中丧失了学习、交流、建树的机会,没有得到思想的乐趣就死掉了。想到我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个,我就心中黯然。”(《思维的乐趣》)进而,没有“乐趣”的“思维”,不但不能获得“理性”所带来的价值,反而“收获无数的恐怖”。因此,在王小波的“理性思维”的思考中,有“乐趣”的思维、“思维的乐趣”是绝对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