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跛子一大清早送娃儿小伟到青秀小学读书,今天是星期一,本来多数娃儿都是昨天下午就送去的,山道弯弯,毕竟离镇上有些路程。自己有车,今早送去娃儿可少在网吧里待一晚,这是娃儿他妈三秀的意思,也是做父母的尽自己的义务。原来村上和娃儿多的队上都办有小学的,还是以前各级财政投资修建的,2000年的时候怎么说拆就拆了呢?娃儿们全部赶鸭子样赶到镇上小学去读书了。老师说的是生源少了浪费师资力量,集中后师资力量得到整合娃儿们能够享受到更优质的教育。赵跛子和一些家长就不这样认为,到了镇小学,老师没有原来的村小老师那么负责就不说了,每周都在闹着交生活费、水电费、住校费,不光是星期天,中午、晚上只要有一点点空闲时间,许多娃儿都在镇上的网吧里打游戏,娃儿离开了家庭,如风筝离开了放风筝人的手。老师放了学就什么心也不操,娃儿能不贪玩吗?我看现在这些学校哪里是整合什么资源,提高什么教学质量,还不是和我们这些人一样地想尽法整钱!你整老子的钱,老子前几年修你们的中小学教学楼,以劣充优,以次充好,偷工减料,暗度陈仓,偷梁换柱,早就把钱整够了,你们整我娃儿这点钱都是枝枝皮。
送了娃儿后还早,魏东娃打手机说他也在镇上,两个人在杏花大酒店里泡上竹叶青茶聊起来。越聊却越冒火,原来婆娘的老相好吉娃子贼心不死,还盯着他的矿场在,他本来想退出来一心去搞房地产的,现在看来是宁愿占着茅斯不屙屎也不能让他捡了便宜。他迅速给总矿的矿长打了电话说矿场的开采自己下一轮还要继续搞。总矿长与他的关系就不摆了,他常说,小岳啊,怎么其他那些五大三粗的人都没有你这么耿直呢!他莞尔一笑,什么叫耿直?除了逢年过节给他们的婆娘娃娃大把地撒钱外,日常吃喝嫖赌还要抢着给钱。总矿长说,你说了算,下午两点不要忘记去魏分矿开竞标会,魏东娃也要去。两个人在镇上喝了酒,分别开着奥迪三菱就往山里撵。队长钟二哥的现代越野车却急匆匆地往山外撵。两个人的车子在金河火车站与队长钟二哥的车子相向而过,双方鸣了喇叭以示招呼。
队长钟二哥的车上载着的是吉娃子和他的婆娘,吉娃子肚子疼得厉害,是吉娃子的婆娘来喊的,正准备吃饭的钟二哥开着车拉上人就往青秀医院撵。中途遇见谢三娃,本来他是不想搭他的,这几天一直莫名心烦的他还是把车刹住了。听说谢三娃这几天正串通几个亲戚到上面去告他,说是去年冬月间组织砍伐的人工间伐林超越了边界,多砍了一百多根杉树和云南松。他想,这哪里怪得了自己呢?村人们想挣工钱,唏里哗啦就砍过了林业员画的石灰线,前任队长也常遇见这样的事,有些村人不听的,想把成材的树子早变成腰包里的钱。以前也有人要上告,蚊子样嘤嗡了一阵,最终又没有了声气。钟二哥当然不会想到,多年来没有当成会计的谢三娃仗着自己的幺伯在镇上当干部对他早已有了意见,这阵就是怀揣着几个村人的告状信前去市林业局告状的。长期在这条山路上跑的钟二哥车开得飞快,心里却无端地升起了昨夜梦中祖母印现在青牛沱水里天穹似的苍蓝的笑。
快到中午了,潘老苕将淋浴室里的瓷砖全安好了,他用清水擦洗了遍,干干净净的,荷叶绿的墙砖照出蒙蒙的人影儿,他对着人影儿笑了下,人影儿也对着他笑了下,是自己呢!婆娘大凤已经把小院坝洒了水,用竹丫扫把扫了圈,新打的水泥院坝被成笼的木瓜树遮掩着,升上山顶的太阳把阴凉的枝影投在新打的院坝里,显出清新、宁静。赶场的人已陆续回来了,老爸也回来了,叫他买一饼鞭炮,他却买了两饼,给他钱无论如何他都不要,说是没什么礼送呢,就送女婿两饼鞭炮讨个吉利。明天乔迁新房的喜气场面已经从老爸的话语里浮现出来。婆娘把饭菜端上了穿斗木架房子里的桌子,大声喊老苕吃饭了。婆娘口里的老苕分外亲切,与其他乡亲喊得完全不一样。
潘老苕正在洗手,他猛然感觉身体摇晃了一下,没容回过神来想是不是自己这几天太累了发黑眼晕,就看见对面青牛沱大山上黑龙池的山垭口上一团巨大的黑影张牙舞爪地向山顶上的白晃晃的太阳猛扑上去,一口吞下了太阳。眨眼之间一扭头,飓风似的跃过群山,沿途山动树摇,纷纷让开道路,狗的耳朵,狗的头,起猫纹虎斑的身子瞬间畸变。昨夜的惊吓在脑中闪回。潘老苕大叫了一声,狗豹子——那怪物拖着黑色的云阵已覆盖了东边的群山,山体呈泥土黑烟黑雾颜色,如黑色的巨大焰火,巨大的烽火台点燃巨型的狼烟。近处的木瓜树、杉树、云南松,村庄里的房子随着脚下的摇晃开始猛烈地摇晃,如空中的吊床,伴随着巨大的呜呜声,山洪暴发的轰隆声,胜过十万大军挥动旌幡排山倒海的声音。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能让这头吞吃了自己母牛的怪物再吞吃什么。背一弓,脚一蹬,潘老苕电一样射进了老房子里,身后的新房发出砖瓦的落地声,荷叶绿的瓷砖的崩裂声,钢筋的折断声,墙体的垮塌声,如潭水开花,如巨蜂朝王,如大鼎煮缹,如墨池倾倒。接着他听见从山凹和坡地沟边上房子里发出的惊呜呐喊的声嘶力竭的惊叫声呼喊声惊恐的狗叫声鸡鸭鹅的挣破喉咙的错乱的叫声。感觉那头怪兽巨大的黑影越过了头顶时,他已把浑身筛糠的大凤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大凤的头兔子样温软地埋在潘老苕的怀里眼流水花花地说,我们攒了十年辛苦钱修起的新房没了!天老爷——你真的不公平!潘老苕的泪水在往喉咙里吞,他的眼睛血红,两只手将大凤搂得更紧,说只要人在,新房子以后可以重新修。
汶川特大地震就这样发生了,时间是戊子年农历四月初八未时二十八分。印月井县青秀镇青牛沱距离震中北川映秀直径只有三十来公里。不仅潘老苕的刚刚安了淋浴室的荷叶绿瓷砖清扫得干净还没搬进去住过一天的新房塌了,村里这些年来所有改建了的砖瓦房都塌了。
赵跛子和魏东娃两点钟准时赶到了魏分矿,他们走进已有三十多个男女整齐坐定的会议室,眼睛梭子样溜过一张张面孔,却没有发现他们不喜欢看见的那一张面孔,令他们惊讶!他们不知道那张面孔在靡靡之中与奔忙抢夺钱财的他们已擦肩而过。同时惊讶的还有李矿长,这个小岳,不是想包个矿场吗?长期对我那么孝顺,给我烧香拜佛,赵跛子要续包嘛也还有新矿场嘛!怎么赌气不来竞标呢!不来参与是自己放弃,不能怪我没给你机会,以后说我得了你的诸多好处不守信用啊!总矿长没有来,派了两个办公室的同志做记录,实际是起监督作用,看我李矿长贯彻他老人家的意思没有,徇私舞弊没有。开会呢都要把开会时间说得提前一点,否则大家都稀稀拉拉的,不准时。李矿长掌握的竞标会正式开始时间是两点半,实践证明通知的时间提前是有策略的,你看赵跛子和魏东娃就是比着时间赶来的,一脸醉醺醺的,还自己开车呢!要在县城里,他们敢这样放肆吗?两点二十分左右,会议开始,由总矿办公室的两位同志主持,说了个开场白,接着李矿长开始正式讲话,两个工作人员就把竞标书发到了在座的每一个人的手里。李矿长讲着话,他知道下面的人都没有听他的,有的在填新的竞标书,赵跛子和魏东娃已在看续签的合同。大多数人已不是头一次经历这种矿场竞标会,都知道怎么报底数怎么承担自己的责任履行相应的义务,不需要你矿长在上面老生常谈。但这样的话还得重三八道地讲,相互的法律责任和义务还得不断地重申,过场要走到,形式必须要,以后出了安全事故触犯了法律条款不要怪法人方没有给你讲清楚。李矿长讲完了话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赵跛子,赵跛子也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他,就在赵跛子手逮着透明的碳素签字笔使劲地在续包合同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时,地下传来一声轰然的闷响,如几十门迫击炮齐发的能量,直把大家震得弹了起来离开了地面。李矿长闪念哪里在放这么大的炮哟!装了好多炸药不要钱买嗦?赵跛子骂哪个龟儿子搞破坏嗦还没骂出声,地动房摇,整座三层楼的矿山办公楼已被强大的山体崩塌的冲击波掀翻,一片惨叫声被哗哗啦啦崩塌的山体掩埋,只几分钟,整栋办公楼湮没在巨大的飞石和烟尘之中。魏东娃反应快,也只跑出了会议室,渺小的黑影犹如一只蚂蚁被飞沙走石瞬间吞噬了。垮塌的山体洪峰般溃涌,魏家山与刺竹坪相间的山谷里,投资一个多亿的巴蜀电站里的三十多个职工正在上班,本来就习惯了发电机组强力震动的工人们没有对地皮的震动产生多余的惊异,眨眼间房子和机器开始剧烈的晃荡使他们觉得发生了什么异常时已经晚了,地壳崩裂摇晃,发电站的机房和宿舍塌下去的同时,两座山排山倒海般地撞在了一起,流泻的山体覆盖了整个河谷,电站连一点踪影也看不见了。
队长钟二哥的婆娘魏燕子正在自己的青牛沱宾馆的大堂上坐着,今天是星期一,昨天下午来度周末的游客开着车陆续走了,客人不多,有十多个成都的老年游客还住在里面,他们是寻找清闲安度晚年的,要住一周,这阵去景区山谷里看珙桐花去了。今年的珙桐花开得比历年都要繁,都要白,可能是世道好呢!在青牛沱大山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珙桐花开得这么漂亮。走近看,树上真的像是跃动着密密匝匝的振翅的白色鸽子呢,一沟的芳香刺鼻,弥漫在头顶上,被飞泻的瀑布扬洒在湿润的空气里,山外的人称珙桐花为鸽子花。魏燕子坐在总台上,喜笑颜开地盘点上周的账目,心里自然是舒坦。当初冒着胆子在旅游区贷款修宾馆是整对了,这与当支书的哥哥是分不开的,没有哥哥担保,银行怎么会贷四百万元款?你钟二哥的生意怎么会比其他宾馆的生意都好?上个月三十一号,终于把银行的钱连本带利全部还清了,现在这个宾馆才可以说是自己的了,原来害怕还不起款银行把宾馆封了抵押了的担忧是没有了,无忧无虑轻轻松松地把宾馆流水生意做起走就行了。男人钟二哥前天与自己亲热后还体贴地说,没必要那么累的,没有负担了,生意悠悠缓缓地做起走就是了。魏燕子手指轻捷地按着计算机,计算机吱吱的按键声像她心里迂回的欢喜。
这时她无意间抬起头来,视线里一群血红的拐拐子从宾馆门前青色琉璃瓦楞下掠过,如有猎枪的铅弹在它们的屁股后面追似的掠得如此之快。那血红的羽毛刺得她的眼睛一眨,她在心里嘀咕,哪来的这么血红的拐子呢,风景保护区不准打猎,又没有哪个撵你们,不要命似的飞什么?她瞅着红拐子的视线还没收回来,自己按计算机键盘的手突然猛地一弹,像自己的手是铁,被巨大的磁石吸引样的还有自己的整个身体呼地离开了总台的软凳,不听使唤地强有力地推拉出去,重重地摔在褐色的真皮大沙发上。房子发出巨人磨牙裂齿的吱嘎声夹裹着山石挫动的声音。魏燕子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了宾馆又走到宽敞的站了许多人的停车场里的,大家都脸色铁青地看着一座座平房、楼房都如电视里爆破的危楼般腾起烟尘瞬间蹲了下去。大家捂着脸和嘴往景区山门外没房子的空旷地跑。魏燕子边跑边哭边喊——钟二哥——我们的宾馆呀——才还清了四百万元贷款的宾馆呀——
迟女子正在河对面自己老地基上的疗养山庄里打麻将,是与山花香的牛胖子、钟二哥的小舅子——村治保主任魏强娃和前来检查治安、消防上的几个人。他们每到旅游旺季时都要来一两回的。那是座白色的楼房,内设住宿和棋牌,是在四年前的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后的几天开始下基脚修建的,由迟女子出地皮,牛胖子投资。一些嫌山花香饭店嘈杂的客人就被带往了河的这边,由迟女子负责管理。河这边的山势平缓,梅树葱郁,浅绿的树叶间挂着青色的梅子,六月间梅子雨淅沥时,酸梅、沙梅在叶子间扮着红的黄的脸蛋儿,夜里雨一打就落了,好奇的游客随手拾起来,轻轻撕了皮放进口里小口地咬,酸甜呢,舒牙呢,润口呢!迟女子今天手气特好,上桌子就没有掏腰包,属于只带手气不带钱的那种状况。她先和了牌,三方的牌都还长,就出去解个手,厕所在主楼对面的梅树林里,这样分开后,环境显得更卫生,这是死牛胖子的主意,他在这方面是内盘。方便了往回走时,她感觉光线突然黯淡了下来,像是明亮的川戏场子里突然关了窗户熄了灯。一抬头,西北边的山头上一团黑色的大云抖动大翅倏然射了过来,她惊异于那么大的黑云怎么会像离弦的箭般的快呢!翅膀一抖,拖着一股海潮样的浓烟就扑到了眼前,狗耳朵狗头褐黄的虎斑狮纹。迟女子脑壳里掠过村人这两天关于狗豹子的传闻,惊叫唤了一声——狗豹子——身体就随着天旋地转倒了下去。她在倒下去的眩晕中看见黑色的大云伸开爪子撕开了疗养院的坚固的钢筋混凝土的楼房,连基脚和地皮都被撕开了一个个大裂口。打麻将的已经都逃了出来,他们目瞪口呆地看见垮塌的地基上裂开的大口子被底下的什么东西使劲一拱,一具白色的骨头被一双无形的手托着升出了地面,畸形的手骨上有一只亮闪闪的手表。
几分钟后,强烈的震动平息了。魏强娃和上面来的几个检查治安、消防的人走上前。魏强娃毕竟是治保主任,对四年来迟女子的男人全娃子的失踪的传言心存疑虑。他蹲下身眯缝着眼睛把细地看了眼前的白骨上的锃亮的手表说,这不是我二哥送给全娃子的西铁城手表么?他扭过头对已脸色煞白的迟女子说,看来你得跟我到派出所走一趟。迟女子煞白的脸上滚出猫尿似的泪水,抬手指着同样脸色煞白的牛胖子说,我没有杀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