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娃李闷猪和富娃子一人端了一大蓝花瓷碗饭,蹲在化工厂的食堂边上刨着,碗上顶了几片莲花白和几节儿芹菜,有薄菲菲的几片肉,都是筋筋灿灿的,咬都咬不动,是炊事员每天下午去菜市场买的边角余料。张三娃说,闷猪,这回遭凶了哇?李闷猪不开腔,将话茬转移了,他说富娃子,听说你们今天打麦子,你咋不在家里帮忙呢?担挑子离了男人家还得行?张三娃就说了,人家富娃子命好,可能有人帮着担。富娃子一时反应不过来。李闷猪嘿嘿地笑,筋筋灿灿的肉和着白米饭从口里噎了出来。富娃子搞不懂李闷猪笑啥子,更搞不懂人们说的什么。但他心里却不舒服,总像有什么东西梗着,压在胸口上,心里总牵挂着屋里。虽然“铁人”割,冬梅只跟着收拾齿轮间落掉的、履带子压倒的麦穗,支支箩筐,但麦子在“铁人”肚子里打了咬了吐出麦子来,却要担回去,摸到一挑就两三百斤,她是担不起的。况且五黄六月的太阳,咬人呢,往年她从来没有在大小春担过挑子呢!富娃子想还是抽空要回去帮忙,他心神不定,仿佛自己的婆娘正在毒辣的太阳底下担着一大挑麦子汗爬水流地在田埂上,艰难地蹒跚着呢。现在的田埂越来越窄了,各家都在将田埂上的土一寸一寸地往自己田里挖。冬梅又很少担挑子,脚不崴了才怪呢!这样一想,心里就如同辘轳身上的水桶,七上八下的,越想越放不下心,越想就越复杂,心里就越难受。吃了饭,他往车间去的脚步却停住了,鼓足了勇气似的说,下午我不上班了,你们俩帮我请个假,就说我家里打麦子,丢不下,我那份工钱你们两个挣。
富娃子也不管张三娃和李闷猪同意不同意,心慌慌地骑上七零摩托车往家里跑。三圣村离家不远,七零摩托车屁儿上冒着黑烟,穿过双盛场镇拐左弯顺着淙淙的溪流边的柏油路,远远地望见了三圣村金灿灿的田野。名气上叫三圣村,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川西平原大同小异的一块,慈竹笼着院落,溪水浑浊地隐流在桉树茅草丛里。田野是一块调色板,一年四季调换着不同的色块,是随着季节从东南方向向西北方向变换的,只不过先绿后绿先青后青先红后红先黄后黄而已。
一趟子骑到家门前,眼前的情景却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与自己的担忧和焦虑一点儿也不吻和。日本式履带式收割机正缓缓地从自己的麦田里爬起来,会武功一样压过沟上的厚木板爬上沟来,一点儿也不费力。收割机上是一个自己并不陌生的三板板中年人,穿着灰色的休闲装,小脑袋窄脸儿,比自己形象都要差些。富娃子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三板板人,脑壳里放电影样闪过了两个镜头。一个是去年秋收后,幺店子上,站在婆娘后面抱膀子看斗地主那个人,二个是菜籽开花结籽从菜田里跑出来,拍着身上菜花和泥土那个人。冬梅站在院门口,将身子向前倾斜着,好像随时要扑过去的样子,看着戴顶新草帽、坐在小型收割机上的三板板男人,笑盈盈的,像成熟的黄灿灿的麦子样。富娃子觉得他已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享受过这样的笑。三板板男人也望起草帽,向着自己的婆娘笑着,相互之间的目光黏在一起似的。他们相互间望得很投入很专心,连富娃子突突突突骑着摩托车从路上驶过来都不知道,或者是根本就没有发觉。富娃子嘟嘟嘟地使劲按了下喇叭,婆娘冬梅才不经意地转过头来,婆娘这一转过来,也是富娃子车子骑拢了才发现,婆娘今天将几年都没有穿的粉红泡泡纱衬衣穿在了身上,丰满的胸脯和后翘的屁股很惹眼地显示了出来,自己看了都很动心,不要说外人了。婆娘冬梅转过头来一眼就看见了他,梳理整齐的头发衬着的脸就变得通红。当然,婆娘脸色这几天来就红扑扑的,这一阵的通红是在原来的红上又垫了一层,红得有点儿发亮,但是婆娘马上恢复了镇静,刚才还是笑盈盈的眼光立马变得硬生生,直盯盯地剜着他说,你不好好在化工厂上班,倒早不迟的,跑回来干啥子?就像认为他是一个懒汉,或者是一个阶级敌人搞了什么破坏似的。富娃子向来在婆娘冬梅面前不敢喷痰,就萎萎缩缩的,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担心。你担心啥子?你又有啥子担心的?富娃子想说担心你挑担摔跤,可终于我我我地连说几个我都没有说清楚。
收割机熄了火,三板板男人从收割机坐架上跳下来。婆娘冬梅车过头马上就换了一张脸,红扑扑的脸麦子样的灿然,眼睛闪动着麦子一样的金灿的光亮。马哥,请进去坐,进去坐,不要管我们这不冲火的人,晌午年干就跑回来了,活路不晓得好好做,不晓得这么早跑回来搞啥子!院坝里,麦子已经晒了黄澄澄的一晒垫。富娃子后悔自己回来,惹得婆娘起火,后悔自己想得太复杂,怕婆娘挑不回来麦子,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这不是好端端地将麦子挑回来了,而且精神还那么好,一点也没有劳累辛苦的样子。炉子上正咕嘟咕嘟地炖着鸡,鸡的香味是肉食品中最好闻的,富娃子记得自己好久没吃鸡了。锅里正红烧着土豆,案板上是切好的肉丝条儿。整得巴适丰盛呢!连过年婆娘也只是煮块肉,说过年过月也就是那样子。今天真的是弄得丰盛呢!富娃子觉得自己有口福,还是赶上了,自己同时呢也很理解婆娘,人家少收了那么几大十元的钱,杀个鸡,割点肉也是应该招待的,也是值得的,自己没啥子意见,划算呢!
正兴奋着,婆娘冬梅扯他的衣角,他跟着她走到院子里。冬梅问他吃饭没有,他噎噎噎地噎了半天说,在化工厂将就吃了,但走了这么远肚子早就空了。实际上富娃子肚子还是胀鼓鼓的,化工厂那一大花瓷碗饭菜吭实呢,他主要是想啃砣鸡肉喝碗鸡汤。婆娘冬梅说家里又没啥子事儿,不晓得你跑回来做啥子,收割要花钱,你做活路还三心二意的。富娃子心里自责起自己来,自己是不应该回来,回来也莫得啥子非得自己要做的,絮絮摸摸的,婆娘家都做得下来。富娃子说,我喝口汤就走,喝口汤就走。富娃子笑着招呼已经坐在桌子上抽着烟的马师傅,马师傅马师傅拿温你哈,拿温你啰!拿温就是辛苦的意思,川西坝子的方言土语。冬梅一边往烧瓷杯里倒烧二光酒一边说,马师傅人对得很,还帮我担麦子呢,世上哪有这么好的师傅。马师傅就向着冬梅粉红泡泡纱泡泡一样泡起来的胸脯,歪着瘦脸上的嘴笑着。透明的酒哗哗地倒上了,冬梅就喊马师傅喝起喝起。马师傅就端起杯子觑着富娃子,杯子向着他比了比,也不管富娃子端不端酒杯就自顾自地抿了一小口,喉咙管上发出了嘘的一声。婆娘冬梅眼睛直盯盯、硬生生地扫了富娃子一眼说,他还要去化工厂上班,与机器打交道,不敢喝酒。她拈起一个喷香的鸡大腿塞进了马师傅的碗里,马师傅热情地用筷子赶紧接住。鸡大腿是鸡身上最好吃的,肉活泛、净瓣。富娃子眼睛早就落在了黄酥酥、油亮亮的鸡大腿上面,恨不得喉咙里伸出只手爪爪来。但自己又不能太现悚象,穷劳饿虾的,他想的是等马师傅喝两杯酒,拈几筷子,啃几砣鸡肉后,如果那块油香香的鸡大腿没有动,他就不起眼地很舒缓地随便地拈进自己的碗里,啃了鸡大腿再走。正当自己喉咙管上已伸出手爪爪,正要动筷子去碗里将鸡大腿据为己有时,半路上却杀出个程咬金,婆娘一筷子就叉给马师傅了。
富娃子和婆娘冬梅的语言是愈来愈少了,富娃子不管说个啥,冬梅都不咋搭理。富娃子说秧田里的水灌得如何,你今天去看莫得,我昨晚守了大半夜才灌起的。冬梅会硬头乒乓地说,大粪要你屎来教,阎王要你鬼来教,早就看过了!富娃子又说这几天人光打瞌睡,一身都没劲儿,厂里的灰尘越来越大,活路越来越重,老板新接了几个车皮的订货,赶在月底要发出去,这几天把人累惨了,有可能要加几个夜班,不回来。冬梅鼻子里就哼哼一声,手拢了拢头发,边铲煎馍边说,变蛇钻草,变驴拉车,变牛拉犁,龙生龙凤生凤,变成老鼠就打洞,变了人都恼火,怕恼火就不要变人。当初去化工厂,又不是哪个估到你去的。你总是想去哇,跟到张三娃、李闷猪他们一天好耍哇,总之那边街上猫猫馆,卖筛筛肉的多。富娃子气得恼火,气得恼火又不像其他男人如闹山的狗样汪汪汪地就发泄了,他气得越恼火越说不出话来,更骂不来人,他是一个阴性子人,只喜欢埋头做事,不想呱嗒呱嗒在嘴上的。面对冬梅起火抱怨,富娃子就只好闷着,不开腔。她呱嗒呱嗒说久了,没有说下去的由头,就像平滑的水面没有遇到撞碰的石头,当然就激不起浪花儿,一个巴掌拍不响嘛!两人就像泥路上的两条车辙,各是各的道印儿,除了共同一起在田里做正经农活,便各想各的事儿。
但富娃子觉得其他都可以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婆娘嫌弃他身上的气味儿。吃饭、做活路都与富娃子故意或不故意地保持着一段距离,生怕粘了她似的。与氯化钠、磷酸二钠、磷酸三钠打交道打久了,身上的气味就越来越重、越来越浓了。磷酸二钠和磷酸三钠装在透明塑料薄膜包装袋里,白白生生的,跟磨细的新麦面一样,有些像白粉。在这精细包装的精美的产品背后,是极其恶劣的环境,脏污的车间,危险的工序。高额的利润背后是无数受到污染、毒害而变异的农村打工者的原本健康的身体。富娃子每当和张三娃、李闷猪几个民工站在石亭江的河堤上,看着那赤褐色的猩红的乌黑的浊水冒着袅袅热气翻着僵尸口中一样的白泡儿汇入清澈的石亭江流,清流瞬间变得污浊浑浊,心里就想,电视上报纸上经常都在讲环保环保,什么太湖、长江、沱江水流污染严重,咋个没有记者来说双盛河坝呢?张三娃叭杆纸烟说,记者写了,你在镇子上去打工,镇子上去挣钱,上面也讲安稳呢,十几个化工厂解决了那么多的下岗工人,没有化工厂,不光是我们挖土巴的,城里厂矿单位的下岗工人,哪里去找钱吃饭,成百上千人一坐到市政府门前,当官的脑壳都大了。再说你没看见河那边,厚竹的化工厂也在闷起势地往河里排呢,不往河里排往哪里排?往田坝心或地心里排呀?不可能吧!要生产就要有废水,再漂亮的人还要屙屎屙尿呢!富娃子想张三娃说的是话丑理端。
现在富娃子不但挨不到自己的婆娘了,冬梅还叫他在烟房里搭了一张床,挂上了补了疤的蚊罩子,晒好了的晒烟打成捆子码在烟房里。最近几年贼娃子凶得很,已经不再偷猪和牛,说目标太大,运输又不方便,烟好偷又不横摆顺跳的,所以烟堆在房里还不太安全。胡家的烟前几天晚上三四点钟就遭偷了。胡家的烟一遭偷,冬梅就喊富娃子,今天晚上你到烟房里去睡去守。就是婆娘不喊,富娃子也有这个想法,富娃子想的是下半夜去。贼娃子一般都是下半夜,上半夜他还是想挨着婆娘睡觉,他已经有一两个月没有挨到婆娘温热的身体了。男人嘛,只要是男人,隔三差五没有做那事,心里慌慌的。婆娘冬梅总是说他身上有股烂猫烂耗子尿骚味,又不像烂猫烂耗子尿骚味样的令人作呕的难闻的味道,以前是用卫生纸团湿棉花揍着鼻子,紧咬着嘴唇闭着气,眼珠子木木地盯着篾笆吊顶,木头样让他在上面拱着。自从认识“铁人”马师傅后,就坚决不让他动她了,摸也摸不到了,富娃子心里像油锅煎着样,恼火得很。
今天厂里加班,富娃子和张三娃李闷猪骑着摩托车回来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进门自己热了饭菜吃,想进房里去和婆娘说会儿话,婆娘肯定是不张自己不理自己的。而自己就坐一会儿,在床上挨着坐一会儿,看婆娘几眼也是安逸的,富娃子兴冲冲地走到房间门外,门却是关了的,心里就冷了。他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往烟房里去,他坐在烟房简易的床上,眼睛在黑暗中忽闪忽闪的,身体的轮廓平静得像尊雕塑,内心却是只跳蚤,激烈地动荡。富娃子已经决定适当的时候,调换一个工作,城区周边需要劳动力的企业也多,双盛化工厂的环境确实不是人待的,如果自己再继续待在工厂里,自己身上的气味可能还要加重。夏天的夜不是宁静的,蛙鸣此起彼伏,一浪盖过一浪,这边停了,那边又起了,东边渐隐,西边的田野又聒噪起来,远近的蛙声,都是不一样的,如一圈圈逐渐波动的涟漪,由近及远地扩展开去。
望着不远处的无公害蔬菜田,听队上的人讲,凡是双盛种的蔬菜都卖不出去了,就是冒充马井、回澜的也卖不出去了。城里人精灵,他们用鼻子闻,用手掰开掰开地看。他们说茄子莴笋黄瓜白菜等等都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像得了性病的人下身散发出的难闻的气味样。他们把菜一片片、一叶叶地掰开来,俩眼珠子贴在上面,把细地看。富娃子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一股说不出的酸臭味,一股说不出的尿骚味,一股说不出的烂耗子味,一股说不出来的浓烈的刺鼻味。富娃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了。富娃子望着远处化工厂巨大的黑影,卧着的猛兽样盘踞的辽阔的田野,天空在它上面也变得低矮而晦暗了。听那猛兽不知疲倦的磨牙狴齿般的机器声,富娃子闻着自己身上一阵一阵漫出的气味儿。这些都是那头猛兽带给自己的,拜他所赐,又怎么样呢?夜已深了,深如一团墨,蛙鸣聒噪得不知疲倦。富娃子想,这些青蛙是不是在比赛唱歌儿或是在谈情说爱呢?他妈的,要是真是在谈情说爱,就比自己还幸福,自己在这方面还不如一只青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