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黛玉醒来,薛姨妈已经走了,因为皇后本是答应宝钗出宫辞别母亲而已,自然是要赶着回去的。
展眼,宝钗进宫又是一个月了,新年的笑容已向众人走近。
整个金陵,皇宫里,王府上,贾府上,街头巷尾都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着,大人小孩一色的喜庆吉祥的衣服。
年夜的鞭炮与烟花放得满城里满街上满夜空都是。
元春年夜饭上带着府上几个小姐猜灯谜,写诗作词,连句子。
贾府上直闹到很晚。
似乎所有的盛筵、佳肴美食,年里的各般经营,都是为了只此一晚而蓄备。
凤姐儿喝多了几锺酒,巧姐儿又一直闹着要娘,贾母让平儿给扶到屋里歇息去了。
笼罩在炮竹喜庆烟雾中的栊翠庵显得格外寂静。
贾政因过年过节吏部公事繁忙,手头又有几件年终的案子未接,上边催办紧迫,脱不开身,倒没回府上过年。
宝玉可喜的什么似的,和姊妹们搅一处正好嫌人管着,如今自在,要一醉方休的样子。
水溶自那次救黛玉出宫,心里一直很惦记着黛玉,夜里派身边的家丁少仆给黛玉送来一盒江南的桂花糕。
元春和探春几个看了,都来笑黛玉名花可是有主了。
黛玉拿了那桂花糕在手上,不住看了,脑袋里对水溶的心意,乱乱的,觉得有些复杂,心上却理不出来,是爱呢?还是只是觉得水溶是一个好人,自己是对他的一份珍重与珍惜。就像身边凡事姊妹中宠让自己的宝玉、待自己悉心关心的水木,自己只是觉得他们是好人,别人对她好,她就以同样的回报给别人。
黛玉心里模糊,水溶曾三番五次救过自己,是不是自己对水溶比对其他人多一点的感觉,宫中那时的一句“溶哥哥”,只是感动和感恩?
湘云丫头今儿被老太太接过来过年,见大家一坐就是夜半寂寞,肚子里先前吃的东西早消化了,急着闹肚子饿,才想起忒新鲜鹿肉还有留着明儿吃的,却耗子存粮食,没有隔夜餐的,央了爱玩的宝玉一块儿要去凤姐那里讨鹿肉。就与黛玉、元春、探春、惜春一并宝玉几个,要到庐雪庵笼地炕上去吃。
宝玉要讨鹿肉,凤姐哪有不答应的。于是黛玉、元春、探春、惜春、湘云一并宝玉便去了去庐雪庵。随后有丫头便把他们要的一块上好的鹿肉送到庐雪庵去了。
黛玉、元春、探春、惜春、湘云和宝玉几个庐雪庵雕花雨打芭蕉格子边坐了,黛玉便问:“这新鲜的鹿肉,你们可打算怎么着吃?我倒是只尝尝罢了。”
探春道:“明儿就是新年了,这也是今年最后一天,是想个新鲜吃法,算是辞旧迎新吧。”
元春探春几个话未说完,一讨论起这个如何吃法,宝玉和湘云两个活跃的,便有了说不完的点子。
只闻宝玉湘云道是鹿肉是新奇稀罕一年难得一回的东西,定要套了一个新奇好玩又好吃的吃法方是不负了那只献肉的鹿去,一忽儿湘云说是见过一种切成生肉片裹浆的吃法,听闻很是新鲜美味无比的胃口。
湘云原是大胆之徒,于是宝玉和湘云便商议着要依了这种吃法也让大家亲身体验一回。复而又商议着鹿肉需是整块,吃时每人一副软刀叉,放了那里谁爱吃的那块就割了来,肥瘦薄厚都人自己,吃多少也任自己,只需让那厨里丫头婆子们做了各自想吃的料子浆汁来放了个人跟前,裹浆着吃,岂不新鲜有趣得紧?
宝玉便挤挤嚷嚷兴高采烈地说给众人如何的新奇吃法,要如何的烧肉,肉方才肥美,又说正赶上雪未融尽,定是难得要用了雪来烧制的佐料不可,又是谈到此种烧制鹿肉的方法是如何如何的新奇有趣,烧制开皮的鹿肉如何如何的嫩,清嫩娇美,如何如何的清香扑鼻香远益清,如何如何的美味好吃,还说湘云已经在那边实验过了,这会儿正等着大家去就是。
元春探春几个听了也觉得新奇有趣,只恨不能自己也马上烧制一块,便是叽叽喳喳,对此次烧肉很感兴趣。
独黛玉听了,虽未有割生肉吃的事儿,然听了,心头不免浮出那分割生肉的血淋与作呕,只没心思作这些新奇解馋的巧宗儿。
况又这些人议论成这样,黛玉嫌聒噪,便趁宝玉、元、迎、探、惜、李等人一时不免细分兴趣讨论着那块鹿肉时候,悄悄儿落后几步,便落到众人后面。
黛玉黯然了一回,看了众人热闹的样子,便四顾了一下。却见庐雪庵梨花雨格子外边,漫天铺开的一块洁白晶莹的雪锦,把天地照得晶莹明亮!那长长雪浴干净了的青石板阶梯,舒缓袅娜,尽是一副美人裙带一般,微微蜿蜒盘曲着慢慢爬上一处山坡。顺着那石阶远远望去,不高的山顶上,石阶的尽头,隐隐约约有几点雪白屋子的形状儿,隐在高处,倒是清静。
黛玉心思一动,便趁大家热闹抢着煮粥似的议论,轻易浅步,出了笼地炕的门。正巧经了一股微微的冷风,不禁一噤,心头愣了一下,徐徐往那石阶上走去。
待走尽那石阶尽头处时,一道高墙,几点白屋,一股清冷,黛玉站定,这样人物,不禁也是肃然了起来。只见这高高围墙,青黛浪花饰边,灰褐薄瓦覆顶,一派清静,倒围了满院新开的红梅。红梅在冷寒料峭中,红香黄蕊,楚楚颤颤,似沾了这屋子的清气,其间清风孤高潇洒,娓娓而过。梅林一派孤远清寒。
黛玉抬头,却见书着“栊翠庵”三个谒青大字。黛玉心想原来是一座庵,难怪会设在这样生僻地方了。那庵门却是紧锁,门上左右各一个铜环,年久缘故,一层铜绿生了出来,却光滑油绿的,门侧墙下雨打芭蕉残骸尤留。
见了此景,黛玉忽而思及李义山的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黛玉思索,想必是这庵的主人是个极爱干净的人,又是一个极悲戚的人,常让小姑子洗抚铜环,也留得下残蕉,凭空竟对那主人产生了几分相惜相悲之情。
见想起好似在哪里听说到这股子冷气寒骨,只觉一时心头噎住,竟想不起来。便沿了强下谁人踩出的光滑石径小路,步步向前走着,心里也是漫无目的。
迎级而上,便见墙内红梅枝枝轻移慢转,羞羞不肯露出全貌,一一现出那姿态来。待到行至高处,全院梅花尽现,横枝纵横出转,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影疏浅,冰肌玉傅,花吐胭脂,暗香葳蕤。
黛玉便低低吟道:
慢倦轻愁贪清幽,巧疑蓬莱谪仙居。
奈不由意步自来,雨打芭蕉铜掩绿。
好自相思思哽哽,悲幻空生生拳拳。
红裁信手携清缕,冷冷清清寄魂窟。
一首吟吧,正见墙内跟脚有人声音,道是:“好一个‘冷冷清清寄魂窟’!是何人在此吟诗?”
黛玉讶然,正四下瞧望,便见又有问:“何不入得院来?”霎时便见前面几尺出的拐门有人打开,先是出来两个小姑子,各在门旁一边站了,然后见一个约莫与自己同高,一身黑白斜纹各自干净简约的道服的白色束发绳束发的道姑出来,映着身后斜坡上一片低低凌空缥缈红霞,黑目雪肌,形容馥郁文静,端然一股富家女子高傲不近之气。
此刻,黛玉才端然想起曾听祖母和二舅母提过的府上一个庵来,里面住着的是一个法号妙玉的孤高怪癖极致的女道姑,年且十八,原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的小姐,模样文墨经文皆是上品,带发修行的,而今父母俱已亡故。那庵,正是栊翠庵。黛玉见时,心里暗暗地道,原来那位小姐正是她了,果然形貌气态不错。
黛玉既据知此人性生僻,便不先语,恐一处不是有了事故。
那个叫妙玉的道姑便亲自走过黛玉跟前来,与黛玉说话:“问姑娘的话姑娘可没答我。”语气却不似据闻的那样怪癖疏远,虽然听起来生疏冷淡,到了心里却知这声音出自此人一时很温暖和煦之语了。
黛玉知此,方愿告了名字,便轻声道了三个字:“林黛玉。”
却见那妙玉熟稔道:“原来是你,我道再没别个了。”
妙玉突的一句,黛玉也不知道是对自己的贬,还是在称扬自己,也不回意感谢之情,也不答话言语,只细细慢慢把眼神移在妙玉脸上看了。
妙玉却为性癖,也不恼黛玉,没来由的只问黛玉道:“我有一句话早想请教你,却一直不得踪,今儿你恰巧来了,我就问了。”
黛玉见妙玉如此之说,心想这个妙玉也是不知从什么人嘴里听说过自己的,今又见妙玉要向自己请教之意,堪属难得罕事,却不知她,要问的是什么。
黛玉也不敢怠慢大意了去,只轻声问何事。
妙玉便言:“常闻贾府府上姑娘个个皆是灵窍通秀之人,非一般胭脂俗粉,我却只信你,所以只问你讨教。”
黛玉一听,不知妙玉此话原委,自不敢当,更忧妙玉所问何事,究竟与己何干何系,疑闷着的心更生疑闷。
见妙玉便说的是:“古往今来,荣华碌碌,富贵戚戚(然),自孔孟数来,到程朱理学,各人标版治世、救世之礼法章程若过江之鲫,竟是真伪辨善,何虚何实?”
黛玉不料妙玉问此一问,而此问问及富贵又偏漏名节,心下估量,可与名节利禄有关,便心下想,古来世人烟云而已,博学广治远播,却又曾何留一丝耳?究竟有祉福后人,当时在世之心,又怎可一心单纯不染沽名钓誉之嫌,孔孟圣人何曾净圣,程朱名士难洗私心,然,浩浩博论、伟业、大事传诵至今,褒贬已自在人心,古人已去,前程往事,飘散如灰,飞逝如烟,再捕捉不到。
黛玉无心去奉承谁,也没有要让谁敬自己爱自己的求全之心,柴米油盐酱醋茶,衣食住行起居休,吟诗作词,或俗或雅,都不凭别人、附别人意思而行而活,自然不需人事周全的思量和幸苦维求。
黛玉便按自己的所思所想答妙玉道:“有什么,不过那长安城外一个土馒头罢了。”说毕,也不再多说,原素不相识,黛玉就只管转身要走,自想,她一个人偷偷地出来这好些时候,那边还不知道忙着找自己忙成什么样儿呢。
却哪想妙玉见黛玉欲走之意,淡冷的音色忙道:“林姑娘若喜爱庵中红梅,我便怡林姑娘一枝,庵中无他,这梅却是我最爱的。算是你我相识一场我赠与姑娘的礼物,只是不要外道是我送的便是。”
黛玉在此偶遇红梅,那红梅又是少有的上品,如今初开,更见稀罕可人了些,就是专门让人去买,再多银子,也是不得的,正欲得一枝插在房中,日日来赏,只恨强高院闭,望而不得,原只作罢,没想妙玉亲自怡梅,便复转身回礼答应了。
妙玉便亲自入院摘了一枝疏梅亲予黛玉,黛玉恭敬接了,自是谢过。
当下黛玉依依离了栊翠庵,妙玉若有所思空立原处目送黛玉离开,心下想道:怕较真来度清秋,此个中唯有此女子居得清寒罢了。此后,闭门回庵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