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云大哥并没有死。他给了我两个梦境。一个关于师父,一个关于他自己。
两个梦境有两个秘密,每一个都让我欷歔不已。
师父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打算。她知道自己作为铸梦术的守护人,活过四十岁已经是老天打盹;她一直盘算着要在死之前替我做一件事,以她的性命。
所以,她是故意被山抹微云擒住的。她不过是想亲身试试天煞的滋味,尝尝它发作的滋味,亲身感受过症状,兴许是可以猜出药物投入的分量与顺序的。
如此,便能解除我的后顾之忧,让白山没了帮手。师父的确配置出了解药,可是也牺牲了她自己。是药三分毒,毒药加解药,短短三日内,师父不知道试了多少种。解药配置出来的时候,她便早已奄奄一息了。云大哥将解药分给许多人。
这其中自然包括了无暇,只是没有想到,她会是白山的女儿。
第二个梦境,云大哥告诉我,在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便会出现。他与常人不同,心脏长在右边,而我刺中的是他的左胸。
一柄剑,一颗龟息丸,便骗过了所有的人。
当时,我也以为他死了,在看过他的梦境之后才知道,这不过是他和师父商量的计策。
几年前,白山练功的时候走火入魔。每日,他都会要求云淼同他运功疗伤,压制他体内乱窜的真火。云大哥修习的武功属性恰好可以压制这股真火,而他五行生辰也是最相配的,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云大哥死了,这股真火无人抑制,白山的功力自然就会大打折扣。按计划,他会察觉不出浮若梦里的毒药,然后疏于防备地被我们束缚住手脚。
原以为会大获全胜,没想到却是惨淡收场。
我说:“我留下可以,你放过他们。”
楚殇握紧我的手,淡淡地说:“双儿,云淼的计划虽然失败了,但留下你,好似是最后一套方案。”
白山起了兴趣,说:“哦?我早就听说殷玉城的少城主年轻有为,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指教?”
“前辈好似对棋艺颇有研究,我们就下一盘棋吧。若前辈胜了,我陪着阿双在这里;若我赢了,前辈便放我们离开,再不相扰,如何?”
白山笑了笑,道:“你战书下得如此明白清楚,我若不应战,倒也说不过去。请——”
两个人落子的速度都是极快,我只看得胆战心惊。高手对棋,拼的不仅仅是谋略,还有武功。棋盘上银光飞走,我知道他们在拼内力。白子严谨,黑子孤勇,初初一看,胜负难分。
楚殇落下一子,淡淡一笑,说:“前辈肯与我对决已经是赏了楚某一百分的面子。可是前辈,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另有目的?”
白山依旧是处变不惊,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知道运用五灵阵法,抑制敌人的长处,隐瞒自己的短处。我知道你下棋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好让淼儿将五灵阵法布置完全,顺道将那些自称名门正派的人带入山抹微云……”
忽然,石门从外面被打开。云淼一袭白衣,逆光站在门口。他说:“义父,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并没有中过‘浮生若梦’,你只是逃不过自己的心结。”
白山执子的手悬在空中,久久没有落下。
云淼取下腰间坠着的一枚吊坠,说:“这是八年前嘉漠送给我的坠子,我一直没有想过,它其实是有记忆的。”
我记得这枚坠子,那是我为了表示将云大哥视作自己人,强迫着嘉漠送出去的。坠子里是有梦境的,就如同云大哥给我的那颗耳钉。只是,这梦境隐藏得更为隐秘,因为施术的人订下了一个时间契约,二十年后方能开启。
我拿过坠子,递给嘉漠,让他将梦境打开来。
坠子里忽然飘出许多荧光小点,它们缓缓飘舞在空中汇成一个金色衣裙的人儿来,我知道这就是抹微,因为白山已经失了神。
抹微笑了笑,她透明的手轻轻抚过嘉漠的额头,说:“吾儿,原谅为娘不能看着你长大成人。”
我平静地听完故事,静待着白山的反应。当年,抹微离开白山——虽然起了报复的心思,但终究没有忍心下手:一半,因为她爱着白山;一半,因为她腹中的孩子。
她凭着一个母亲的本能,将所有的内力灌注在孩子身上,保住了嘉漠的性命,却也因为这样,死于难产。那时候,我阿爸阿娘离开沐曦灵岛刚巧一年,回来的时候便见到孤船上躺着的奄奄一息的抹微,他们可怜嘉漠,当即决定把嘉漠当做自己的孩子来抚养,我也就多了个哥哥。
梦境的最后,抹微淡然一笑,她说:“我恨他,却也不恨他。”淡淡的一句话,琉璃若梦。
抹微生前最后一丝意念凝成的梦境,居然是这样——我恨他,却也不恨他。
他以为她恨了他一世,便也用他的一世来恨她。他毁了唐家堡,毁了沐曦灵岛,毁了一切伤害她、庇佑她、与她有关的东西,甚至,毁了他自己。他以这样的方式来报复抹微离开他,或者说,报复他自己。他的爱,他的恨全是一场虚妄,就如飞蛾扑火一般,执着了,却也陨落了。
而抹微早已看淡,她将一世的爱恨辗碎成为对于新生的期许。她以自己的生命换来了嘉漠的新生。而白山,偏执了半世,全是错的。他以为自己逃不开抹微的诅咒,却不知道,诅咒他的人其实是自己——他的夜不能寐,源于心结。
然而,人生一梦,白云苍狗。错错对对,恩恩怨怨。终不过日月无声,水过无痕。
他静静地将浮生若梦展开,那幅画此时已经幻化成为跳跃的水波。白山毫不迟疑地割开自己的手腕,他的鲜血混着跳跃的水波,融成一个诡异的紫色光圈。
那副画倏地弹出一个幽蓝色的光波来,将我们阻隔在外。
他的前半生,用来爱她;他的后半生,用来恨她。如今,他的执念已然消逝。生无可恋,遂选择了用毕生修为,毁去这让他执着一世的物什,也不枉他一梦一生。
这世上,再无白山,再无抹微,也再无浮生若梦。
我清晰地看到白山死前,嘴角满足的微笑,我知道他做了一个好梦,那个梦里,抹微原谅了他。
和云焱他们分别的时候,云淼并没有来送我们。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眷恋着不肯离开的执念。楚殇无奈地笑了笑,大方地松开我的手,说:“去跟他单独道个别吧,只是,别忘了我在这里等你。”
我找到云淼的时候,他正站在峰顶的一颗松树下。清风将他白色的袍子和发丝吹得肆意翻飞。他背对着我,淡淡地说:“虽抱了一丝你会来找我的希望,却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我笑了笑,一如当时初见那番,我说:“云大哥,我要走了……”
他转过身来,浅浅一笑,疏离冷漠的眸子里缠上眷恋与情思,他说:“曾经一直很想问你,你在沧澜谷跟我说的‘以身相许’是不是还算数。如今,却不敢问了。”他顿了顿,说,“你和他一起,我很安心。”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挑开话题,说:“云大哥,安葬了白山前辈之后,你和云焱有什么打算?”
“也许会去南疆,听说,我们的家乡是那里。或许,我们的父母尚在人世也莫可说。”
我静静地和他一起在松树下坐了许久,直到夕阳下垂。
时光仿若回到初相见的那个时刻——他依旧是那个心无旁骛的白衣公子,静静的打马走过我的窗下。
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在我收回目光的同时,他清冷如月的眸子落在了我曾经站过的地方。
从山上下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楚殇对上我的眼睛,淡然一笑。他策马过来,一把将我拉上马背,说:“我早就想要同云淼一教高下,你若再不回来,我就找他决斗去了。”
我被他逗笑了,眼里蛰藏已久的泪光此时都掉了下来。
他吻了吻我的眼睛,说:“双儿,我已经等不及了,我要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