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会众姝擎花签◇运劫司百花题旧诗
展眼中元在迩。天枢得了见君处送来的邀帖正自欢喜,又听说楚府为避干嫌也投了请柬给其余四位公主,不禁很是错愕。
这一日,天枢五姐妹请过皇后旨意,各带着随身宫女聚在一处同往。等出来时,妙桔自恃身份不肯与四个妹妹同车,遂与见君二人共坐一辆凤盖七香八宝辇。六公主妙柑、十二公主妙樱共坐一辆华盖金舆,天枢跟她一母同胞的姐姐五公主妙椋乘了辆翠盖八景云舆。然后,妙枢的宫女惊鸿,见君的宫女云荔,坐了一车;并妙椋的宫女桑琼,妙柑的宫女绿萼,妙樱的宫女婉柔,天枢的宫女攸伶,另坐了一车。
惊鸿正嘀咕着不愿同云荔坐一处,别人听着倒还罢了,偏生给见君耳尖听到了,一唬脸就扯过她来往绿萼她们车上塞去。惊鸿复又惊慌,一旁妙椋看见这般光景,便使了桑琼过来与云荔同座。方坐定了启程,车里头只有婉柔同攸伶说笑了一会,惊鸿跟绿萼互看不顺眼,一路上俱是怒嗔满面。
一列五辆车舆,从望仙门出丹凤门,一行人皆是半副仪仗低调从简,但每乘舆轿周围也仍有扈从宫监数人。待过得玉堂大道至楚府正门时,惊鸿早给攸伶劝住了,婉柔与紫涨着面皮的绿萼赔笑道:“姑娘何苦要同自个儿人赌气?等会进了太子妃娘娘家大门,岂不是教她们士族家的小姐瞧我们宫里底下人的好看?你我的面子不打紧,可好歹上头还有各自的娘娘公主们呢。”
绿萼这才点头道:“你倒是明白,这话极是。”方才停妥了争执散开,去向各辆车辇前扶公主们下来,一行人跟着候在门外的两个楚府丫头入门上了翰墨楼,纷纷在正楼面上归坐了。
几位公主正要与交好的姐妹说话,楼底下见君已领着她家五姐新华与六姐清华上楼来,公主小姐们忙彼此见过坐定。天枢方欲同清华私语,只见新华侧过头与见君商议了两句,开口笑道:“祝台场子尚未搭好,咱们且先耍玩会子吧!整好前日得了个新鲜玩意儿,正愁家里头人丁不旺玩不起来,还盘算着要抓上丫头们呢。现下可好了,今儿个有公主们在,定是能好好闹腾一番!”
妙椋心直口快,好奇问道:“是什么稀罕物?赶紧拿来我们瞧瞧。”
新华答应着,唤了她的丫鬟玉音去取了来,妙椋接过来一看,喜得眉开眼笑,道:“是了。我听闻过有这玉签子,只是一直不得见。如今既见着了,可是一认就认出来了!”
见君听她这般说,将手一拍,道:“到底是五姐姐聪慧!我们家新华姐姐得了这物件就日日念念于兹,还老跟我抱怨说‘霜华妹妹怎的还不识字?星华姐姐何时能回娘家来一趟?’看来我们家是紧缺着女孩儿呢!”说得一众人皆笑了,妙樱妙柑也接过那签筒瞧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猜测里头会是怎样的运数判词。
唯有妙桔嘴角噙着一丝讥嘲,扯了唇角道:“我道是什么,不过是花名签子罢了!”天枢拿眼觑了一眼清华,示意她还不赶快劝住她五姐的提案。清华像是并未会意,只抬手接过她那贴身丫鬟水音递上来的一瓯乳茶,旁若无人般只将自个儿跟前的杯里盈满。
天枢大急,扯动她的衣角小声道:“月孛君——”
清华无精打采地瞥了她一眼,道:“同你说过几番几次了?也该记得要改口,小心她们听去了狐疑。”这清华小姐正是原先天庭九曜宫里的月孛星君,此番同天枢一并顺应天命下凡而来,人品端方之处,更甚那天枢三分。
天枢没了法子,暗自情急:普通凡人从那青竹命签筒里摇出来的签子或准或不准,这般玩耍只不过是逗个乐子。怎奈在座的姑娘里竟有好几个都是有点来历道行的,若真给她们摇出些个惊天动地的妄辞,当作玩闹一笑置之也就罢了,要真信了存下心思,恐怕是会犯着命格定数的。
那头几人七嘴八舌地争辩可是要行酒令,清华微微眯眼摇头不许。妙椋同贤妃一样好酒,心里干急,因道:“若是只喝茶的话好生没趣。”
清华回她道:“君儿年纪小,不宜饮酒。”
妙椋暗恼,心道:你那妹子再小,还能小得过我家阿枢么?因她一贯畏惧清华冷面,又见一姐三妹俱不作声,也不好再多话。
既敲定以茶代酒,妙椋便当先问见君要了两粒骰子来往手头的汝窑青瓷茶盖里一掷,一点红六点黑,便数过七人数至妙桔。妙椋笑了一笑,回头向见君道:“人都说三姐姐福气最大,这下可不是又料中了?连玩耍子也能抢个头名。”
见君斟过一杯茶来润舌,眼瞧着妙桔当仁不让地从竹签筒里摇出一支签来,便伸手去抽来一看,只见签上绘了一团蕊丝曲展的绿菊,上头另镌刻着“南山陶令”四个朱字,朗笑道:“倒是山中高士的品格了。”妙椋本偏着头偷觑,一见这四字不禁再抢来细看,又传以众人。大家看过后,新华拈起签身翻转过来,背后有一句唐诗云:
我花开后百花杀
不免一愕。众人皆静,似是给这句镇住了。妙桔这才将它收回手里,冷笑着道:“本是外头男人跟些个青楼粉头玩的不正经东西,也就你们家人当件宝贝。”
新华忙说:“这倒是你猜错了,这可是我家阿奶捎来给君儿作今年生辰礼的。”
见君笑道:“阿奶就爱同我玩笑。”
无人愿向妙桔敬茶,妙桔也正慢条斯理地作势要掷。天枢头晕目眩,心想那楚家老太太可是云游青峰山的人物。妙桔已掷出了两个二点,数到妙柑。妙柑胆战心惊地接过签筒,抖索索地摇过一摇却摇了个空,坐她身旁的妙椋朝筒底一拍,方才掉下一根签来。妙柑赶紧抓起来一瞧,顿时羞得耳廓通红。
妙椋探过头去一看,那签上画着一枝开得灼灼其华的绛桃,题着风流缱绻的“良辰美景”四字,当即贼笑道:“这可是好兆头!还不赶紧喝一杯?”
妙柑红着脸吃了一口茶,嘟囔着说:“还有后头呢。”便转过来一瞅,另一侧的妙樱瞥见她神色有异,忙问道:“六姐姐怎么了?”妙柑摊开来给她瞧,那一面的旧诗却是:
人面不知何处去
妙樱不顾妙椋叫嚷着要看,赶紧替她藏好了,又劝慰了她两句。天枢眼见着妙柑脸色由红转白,心知背后大有文章,只是也不便问起罢了。余人或游离或自重,也就不再让妙柑饮茶。
妙柑取骰子一掷,又是四点,清华扬手一晃已擎出一根来。新华到底是好奇,不觉凑过身去,见那题着“姑射真人”的一面正是一树带雨白梨,大喜道:“这可真真是应着清儿了!”清华的眉梢不易察觉地蹙了一蹙,未作多想就翻过来看签后所题,那一行极娟秀的簪花小篆竟是写了:
人生看得几清明
清华面色不改置于桌上,众人看过后,都道:“这句倒是至理真言,合着有点意思。”清华自饮了一杯,一旁新华陪饮一杯,另一边的见君正要喝时,清华已甩出骰去落在茶盖凹里滴溜溜地激转,转了好半会子居然是掷出双六来了,便该见君擎。
见君玩心大起,拢着竹筒把玩了半晌才用力一震,天枢的心悬在半空中一阵激荡过后,紧跟着那根签枝坠落到那紫檀木八仙台上。见君微一踌躇,玉签已让新华拾了去念道:“寿阳帝姬?”
大家哄笑了起来,皆取笑她道:“这里的五个都是公主,只你一个是妃子,怎就偏偏让你得了帝姬签呢?”
见君掌不住脸笑弯了眼角,又见唯独她的签是水墨黑白的,签面上白描的墨梅墨线浓淡,虚实分明,端的是清秀淡雅,背面的秦篆题诗曰:
玉容不及寒鸦色
见君连连摇头直道:“分明不准!哪朝的公主会可能有昭阳闺怨的悲叹了?”天枢目瞪口呆,面色惨白到完全失了血色,心里将天帝老君北斗命格一并骂了个干净。周围人都喧嚣着要去拿酒来敬枫霜院里的新公主,见君边笑边躲,最后犯了众怒给罚了三杯茶。她喝完后又是苦笑连连,道:“今日怕是只我一人牛饮了!”
清华拿了那签只管反反复复地琢磨,也是同天枢一般大惑不解。两人距得近,她正要跟天枢商讨一番,右手边的天枢已令攸伶去取了笔墨来,舔饱了鹿毛故作纯真浪漫的模样,在见君那签的正面梅下另题了一句,道是:
只留清气满乾坤
天枢将嘴一撇,道:“好难得的一墨色老梅多难得的浑厚,哪能让只黑团乌鸦扫了兴致?”
大家又是哄堂大笑,妙椋揉着肚子叫道:“好难得的一阿枢妹子多难得的俏皮,竟是让根白玉签子起了兴致?”
左侧妙樱笑得双颊嫣红,也道:“十三妹今儿个是真难得了!”天枢咧嘴哼哼着,避过妙桔逼人的视线与清华探究的目光,捏着骰子递到见君跟前要她赶快掷。
见君谢她题句,绰起骰子来掷出个七点,应是轮着新华。新华静候已久早等得心焦,这会子总算将青竹签筒握在手里,摇也懒得再摇,直接将稍有露头的一支拨了出来。见君笑骂了她一句:“耍赖皮!”却又想越过妙桔近上身去瞧一眼,新华见状便大大方方地在席上传过一圈,各位公主看过后都赞好签。原来那签上画着的是一朵蕙兰,题了“杜衡芷若”四字,另一面的诗句也吉利,云:
东皇一雇便春风
连妙桔也点头夸道:“这才是真好签!又素雅又喻着神仙,签上说你日后的佳婿莫不是青帝下凡不成?”
新华不由笑道:“耍着玩呢,哪能真信了?”
妙桔闻言,轻笑一声道:“可见你也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又回头向惊鸿吩咐道:“去取酒来。”惊鸿自去跟楚府下人讨壶酒,新华皱着鼻尖直叫不公,众公主俱是羡慕她得佳婿,哪里会肯放过她?
见君与清华作壁上观意态闲适,一团笑闹过后新华到底还是饮了三杯杏花酿,又冲见君道:“看来我比你更牛饮,这酒给我这不会品的人来吃,真真是糟蹋!”见君正旋转茶盅慢慢剔着茶粒颗子,见她犹要讨巧,便拿手里的骰子塞给了她。
新华一掷,竟掷了个双一,数到妙桔那已是得了签的,只好再掷了一回。她此刻心情甚好,轻轻拈起两粒骰稍稍一捻,骰粒又在茶盖里飞旋得如陀螺一般,待停了一看,这回却是双六。众皆赞她好运势又好手艺,新华朝妙椋抿嘴一笑,将手中签筒奉上。
妙椋也是个焦等得坐立不安的,甫一触到竹签筒便挽起宽大袖子好一阵大摇,摇定同时一根白玉签也已躺在台面上,自己一瞧,先咬了红唇不满道:“此物俗气。”妙柑与妙樱都争着要看,天枢眼尖已辨认出来,签身上金桂一丛馥郁芬芳,写的是“月宫天香”四个描金篆书。妙椋心下无趣不愿多观,见君接来瞧着只觉那题诗有两分孤寂的意味,诗云:
试问姮娥更要无
乃叹道:“还是三姐姐先前说得有理,我们理这东西作什么?”众人看过后皆默默无言,妙柑红了眼圈也劝道:“五姐姐莫要介怀,左右不过是不作数的。”
妙椋面上不以为意,心头思忖:我再是不得夫婿孤苦一生,也总好比你嫁了个蛮子的好。
天枢本就心焦至极,眼看座下气氛凝重,便顺势再道:“那还是不玩了吧,这情形像是什么样子呢?”说着,正要收起竹筒骰子嘱玉音收好,对座的妙桔硬是不肯让,对着妙樱天枢发狠道:“哪有我们都耍了,你俩倒想逃的理儿?”
天枢正想不予理会,见君却也道:“就剩你们两个了,我们可等你俩替我们转运呢!还不快引出两支吉祥如意的来助助兴?”天枢听得她话更觉浑身不自在,当下无法,索性将骰子摞到一边径直晃出一根签来,上绘亭亭玉立青莲一支,旁书“凌波仙子”四字俯仰徘徊,背有唐诗曰:
一寸相思一寸灰
四座哗然,天枢草草喝下一杯茶自罚,暗思道:只怕真是我多心多疑了,这句委实是无稽之谈。我素来清净自持,千万年来从未动过情思之念,叫我哪里去寻相思哪里去找灰去?对面见君偷眼打量她神色懒懒,便放下手里定窑茶盏,也取过签去提笔另书一句,笔迹潇洒自如,一挥而就,道是:
堪笑荣华枕中客
妙枢承她恩情点点头,双手接过那根犹带墨香的玉签子,呼出两口气将新题墨迹吹干,淡淡地说道:“君姐姐这句甚好,我甚是欢喜。”旁有清华啜饮香茗时茶瓷轻触叮叮声响,悦耳响音抚得她心底愈发寂了无音,沉到漩涡深处的震撼萦绕出一声声回响:不作数的,定是不作数的……
妙樱见在座众人都已抽取完,最后只留下自己一人,倒也不慌不忙。她先宁神一阖眼,再双手合十默默念上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认真地抱住筒身轻摇几下,边摇还边嫣然笑道:“我方才已求过菩萨了,这回定是上上签!”话音未落,叮铃玉声轻弹两调,搁在桌上的签子背面朝上,有旧诗一句道:
谁道花无红百日
座下诸人这才笑吟吟地议论道:“擎到别出心裁的好句了!快看看,正面刻的是什么花?”妙樱含笑带怯地将那玉签小心翼翼翻转过来,定睛注目,正是一株紫薇怒放得艳丽如霞,尚且有“盛夏满堂”四题字时景相宜。
这回可总算惹得一众人等重又嬉笑喜庆起来,直说:“好签!果然是好签!可见好签是要靠诚心诚意求来的!”如此绝佳收尾,方才让宾主尽欢,闺席圆满。
正是:花琼签玉,篆香纹蜡。妙笔翰墨有同心,白芷蕙兰多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