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夏荷秋白,冬霜春雨,不知不觉的又翻过了个春秋。
三年之约,已然过去了大半。
幽暗的佛堂里,月明月暗看不清阴晴之变,除了一身的花翎美饰,祈光王后素衣站在菩萨面前,阴影里跪着的男子已然把这一年以来军营的动向悉数告诉了她。这会儿,她正思量着踱步。
“新夫人和驸马爷相处甚欢,而夙筱公主则与酿沉、酿浮同吃同住,过着下人的生活,但却没有什么怨言。丁晏君被楚云奕收编之后,处处与楚将军作对,有一次差一点被霍子虚就地正法,若不是丁晏湘冲出来守在身边,以死相挟,怕是早就没命了。旁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烂摊子,不值一提。”
听了穆茗的这些话,祈光暗自盘算着,楚云奕当真是个人才,曾经拨给他的十万军队,起码有一半是老弱伤残,剩下的精锐里也有六成都是为主人之命适从,从不听旁人指挥。可这几年,楚云奕在外征战累下的硕硕战功,纵使是曾经叱咤疆场的齐眉将军也无法媲美。奈何他也再未向自己借过一兵一卒,只说将一些诚心归降的俘虏收编入伍,沿途又征召了新人,由于非正规入军,皆未有统计,不过粗粗的估计,少说他手下的兵也有二十万。有个丁晏湘在身边捣乱再加上一个丁晏君,他竟也能这么捷报连连,指挥若定?楚云奕,你有些锋芒毕露了!
“娘娘,穆茗在军中担任着楚将军的军前参谋,若是离开太久,恐会生疑。娘娘若是没有吩咐,下官便告退了。”穆茗叩首准备离开却被祈光叫住,
“等等!”她将一柱高香安稳的插在香炉里面,转过身来。“楚云奕和霍子虚,现在只能留一个。还有,若到了攻破孟都的那一天,你把夙筱公主安然护送来我这里。”她说完,妖媚的笑容便绽放开去,红唇轻启,“苏嫣,你在天上好好看看,你的宝贝女儿是怎么死的!”
白营帐,烛影晃,将在帷幄空悲怅。
枕戈待旦赴沙场,英灵卧青冢,徒留长恨,生死两茫茫。
云奕提笔欲书,却又回想起晌午时,那些被斩首示众的孟国将领。
“呜呜……呜……”无数呜咽声在“卡擦”一下手起刀落之后,颗颗被堵住了嘴巴的头颅从半空腾起,又急急坠在地上,徒留下刽子手上利刃的刺眼锋芒,与几块斑驳的浓血。云奕看看颗颗头颅,虽是无法在死前喊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一双双睁圆的眼睛却还狠狠的瞪着这世间。
血盘上摆着八位被斩首的统领的首级。在军营的日子已有两年,云奕率领的梁国军队在攻打孟国时连连告捷,战绩卓越,让所有梁国将士刮目相看,甘愿俯首。然而,那些孟国被俘的军队统领,却在正午火辣炽烈的艳阳之下被一一斩首。云奕心里清楚得很,那些被杀的孟国将领只是些带着面具的替死鬼,而这些替死鬼们却都是战功赫赫的梁国将军。孟国的被俘军队不断混编进入梁国大军,造成梁国兵强马壮的假象,而霍子虚悄悄将孟国的将领易容成梁国的将领,再把真正的梁国将军们推向断头台。梁王朝中的忠肝义胆之士早就被祈光残害的只剩凤毛菱角,而这些残存势力又被霍子虚一一筛过,不肯归降者悉数斩首。现在除了丁家和孙家实属王后的羽翼之外,其他人不是归顺了楚云奕,就是见风使舵之辈,只会在祈光王后面前只是不断进言楚云奕的雄才伟略,夸赞他的用兵如神。而只有楚云奕和霍子虚清楚,笼在胜利烟幕下的梁国已经被掏得精空了。
他放下毛笔,起身走出了帐子。
走过层层严密的把守,云奕在一间关着囚犯的铁牢门前停下。一位蓬头垢面的老人匍匐在草席上,白色的囚衣被血色浸染,他的手里拿着一只黄米窝头,默默地咀嚼。
“霍子虚,我来是为了告诉你,徐穆忠将军今天已经斩首示众了!我说过,我会让你看着这些所谓的忠臣一个一个的死在我手里!哈哈哈哈!”云奕放肆的笑声震撼着每一个守卫的士兵。
“你这个禽兽!早晚有一天,老夫会亲手杀了你!”霍子虚在笼子里张牙舞爪的挥舞着手臂,铁的镣鞘与牢笼发出刺耳的碰撞,一声声是让人惊心动魄的巨响,年迈的手臂上一道道鲜红的血印,都是反抗的代价。
“好啊!我等着那天的到来!来人啊,给霍大人端上菜肴!”一盘狗食递到楚云奕的手中,他接过来,塞进牢笼里,之后轻蔑一笑,拂袖而去。霍子虚望着云奕渐渐没入夜色的背影,露出了踏实的笑容。
一切真的都像星晓料到的一样,王后并不肯把实权交到云奕手里,她为了坐稳自己的江山,最需要防备的不是外敌,却是对先帝忠贞不二的臣子们。所以,霍子虚一天不除,皇后就一天不会交出实权。云奕只得依星晓当初的计策,把霍子虚关起来,而把握有兵权的忠将一个一个的杀掉,以换取皇后的信任。当然,这样一来,便也是为日后孟国灭梁、大统之势铺平了道路。
“将军,为何迟迟不杀霍子虚,却把他关进俘虏的阵营里?”问话的少年正是新近到营走马上任的丁晏宏,王后见丁晏君和丁晏湘兄妹联手却也未达到她想要抑制楚云奕的目的,便又把丁晏宏拉近这战局。他不似他哥哥那样线条硬朗,却是个面皮白净,双颊俊秀的小生,若不是一柄偃月刀握将在手,必定会被人误会成是新及第的状元。丁晏宏一双算盘珠般灵活的眼睛透着瞬息万变的气息。云奕只觉得他并非深谙心计的男子,倒是有几分稚气自身体透发而出。可是,每每望进他的那双眼睛,云奕就有说不出的寒意,但他并不怎么担心,收服了丁晏湘,收编了丁晏君,你丁晏宏还能嚣张到何时?
“这老匹夫自我来梁国之后便没有一天真心对我,枉我尊他为老师,他却只拿我当工具。但他老谋深算,做足了表面功夫,我若真的杀了他,旁人定会觉得我恩将仇报,到时反而是我被动了。报仇不一定是处之而后快的,既然他对梁国那么忠诚,那不如就让他和孟国的忠臣们较量一下,若他们失手互相伤了对方,有个三长两短的,也就怪不得我了!”云奕狡黠地笑笑,转身进了军帐。
丁晏湘自是知道楚云奕的神勇无敌。他挥军进攻的时候,只数日便可攻下一个城池,妙计连连活捉孟国将领无数。孟国的忠军义士为保将领活命,竟都放下兵器,招降于他。其它混杂之辈已然四散逃窜不见踪影。两年的征战,孟国元气大伤,而梁国却未有何耗损,每次清理战场,万千尸首中,只有零星几个穿着梁国的战甲,而孟国的士兵却是尸横遍野。
楚云奕被皇后封为“天将”,在军营里叱咤风云,来去无阻。他被尊为梁的英雄,一个耀眼而显赫的头衔,将表面的繁华催开了一季又一季,却与心的方向,大相径庭。
夜色凉如水,月光薄如沙。梦乡的营中,听不到厮杀,看不见血迹,是黑暗短暂的间歇。丁晏湘在竹制床上慵懒的翻了个身,又冒着鼻涕泡泡沉沉睡去。在榻上冥思的云奕望着月夜,思绪如同松散的发丝,从束缚中挣脱了身形,却把躯体紧紧缠络。如今,他率领的浩荡军队即将进驻孟都的第一守城,而明日便又要与孟国使臣的和谈。每每攻下一座城池,和谈都是不可避免的程序。孟国只是做个样子般的来谈谈,谈过的结果都是梁国执掌最新占领的城池。可是,一想起明日的和谈,云奕就感觉周身发冷,心里很是不安。是夜月明,周遭是没有任何声音的死寂,让人冷漠得不愿意再去思考。可他的心,却无时无刻不在计算着时间,算着想着,往事就一幕幕,无可逃脱的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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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三年时间,三年之后的今天,我会在所有孟国人的面前说,我要娶你,孟国的长公主,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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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晓,我不会让你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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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三年之约”,牵着始终放不下的月霜,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他能否站在城池之上,睥睨天下,信誓旦旦地说,他要娶孟国的公主,泷月?
又一个“三年之约”,系着不能放下的星晓,还有不到一年的光阴,他能保住她的性命,救她逃离水深火热?星晓是梁国的公主,而终有一天,他要助孟灭梁,星晓会原谅他吗?
反复思量,不得头绪,昏昏欲睡,心力憔悴。倦怠着闭上双眼,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听到耳边的丝语,“云奕,不要自己苦撑着,你还有我,我不会放你一个人的。”光阴婉转,将那些细微末节轻轻的,狠狠的刻在心头,酿成一种叫做默契的东西,不必睁眼也看得见,立在身侧温柔如水的人。星晓俯下身来,微凉的手指抚上他的额头,微微撩拨,抚弄着他的发丝,感觉如此真实而亲昵。云奕竟就这样闭着眼睛,贪婪的享受着她的抚摸,恋恋不舍的,想要留住如此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