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夜色轻盈爬满营帐的圆顶,群星闪烁如同万家灯火,篝火熠熠跳跃成火热的舞蹈,酒肴飘香不知今夕何夕。楚云奕一袭玉白长衫,慨然长歌,举杯邀月,向丁晏君将军祝酒一杯。丁家小将也不甘示弱,仰首杯底朝天阙。丁晏湘有些醉了,拉着云奕笑得前仰后合,全然没有富家小姐的体统和礼仪。星晓倒是清醒的很,端起酒碗,向丁晏君微笑着示意。丁将军喝得正值兴头,竟未等星晓把酒碗端至唇边就又是一饮而尽了。看这一男一女相互对饮得如此畅快,风流倜傥的某人发狠一样将一大口酒吞进嘴里,两腮鼓得像皮球一样,可这个大皮球却在星晓笑意飞来时而立刻瘪了下去,悉数吞进了肚子。
见酒已酣,人微醺,星晓得意的对着身后格外乖巧的酿沉说,“去,给丁将军倒酒。”
“不去。”微微的一惊,继而是稀松平常的淡漠,酿沉总算有了些正常的反应。这令星晓更觉有趣了。
“哦?当真不去?那好,我去邀丁将军来。”说着,便起身向丁晏君走去。酿沉以为这夙筱公主只是说说而已,却没想到她当真要去找他,冷漠的壳子再也撑不住了,她粉拳紧握,皓齿轻咬着嘴唇,焦急得连额角都有了细密的汗珠。
看到星晓站起身来走出自己的位置,楚云奕的确瞠目结舌。以往这样的宴会也是不少的,却从未见过她主动离席去与谁攀谈。今天这丁晏君真是好大的面子啊?!楚云奕自己一定不知道,他的眉毛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了。就在星晓即将走到丁将军面前时,一双大手从侧方紧紧搂住了星晓的腰身,只是轻轻一带,就把女孩护在了身后,楚云奕豪迈地说,“今天本将军高兴,我们围着火堆起舞吧!”
本想看酿沉再与丁晏君的神奇反应,可云奕这么一折腾,苏星晓一肚子的坏水竟没有了倾倒的机会,一时之间怨气横生,被楚云奕拉着手跳舞时,故意狠狠踩了他几下。他也不喊疼,也不骂她,手指竟然握的更紧了,满面得意的微笑,像个犯傻的大娃娃。星晓看他这么可爱,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燃着的小小怒火也被“噌”的熄灭了。她也只是笑嘻嘻的,不和他说话,裙摆随着他的舞步翩然而飞,一旁喝得烂醉的丁晏湘哈哈傻笑着,偶尔给他们打着拍子。
“谁准你吃席的时候随便乱走了?”见她不说话,云奕终于忍不住开口。
“很多人都在走啊!起如厕,起把盏,起……啊……”星晓的胳膊一阵剧痛,下一秒,她却已然躺在了云奕的怀里。他的脸庞因微醺而泛红,此刻正悬在她咫尺之遥的上方,他与她呼吸相闻,气息里陈杂着浓浓的酒香。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我管不着他们,我……我管得着你!”云奕的脸又进了一些,“看清楚点儿,你的夫君在这里呢。”他的眼角眉梢有些笑意洋溢,看着怀里像小兽一样睁着水汪汪大眼睛的小星星,心情说不出的好。
“你,在,吃,醋!”小星星眨着眼睛顽皮地看着云奕,一副“你被我看穿了”的表情。楚云奕本就是酒力上头,被怀里的小东西洞悉了内心之后,微红的脸一下子变得更红了。
“在我怀里还想在嘴上占上风么?”少年的嘴角牵起一丝坏坏的笑,温润缠绵的唇毫不犹豫的压在了星晓的唇上,不给她再吐半个字的机会,他的眼角还是带着笑的,唇却寸寸轻柔地慢慢辗转而过,柔情似水,情意绵绵。星晓只觉天旋地转,身体像要软成一汪水,幸福得太不真实。今晚的云奕,好温柔。
时光若是能够停滞,星晓愿倾其所有去交换这一刻的温存。然而,目光越过云奕的头顶,她看到了长空之上一弯皎洁的月亮。它被飘来的云彩挡得忽明忽暗,像是无法看清表情的少女的脸庞。而当那个与月有关的名字清晰的浮现在脑海里时,星晓轻轻地推开了云奕。月光下,怀中的美人娇滴滴的羞涩,真是风情万种,惹人怜惜。云奕舍不得移开唇瓣,又懒懒地耍赖皮想要靠过去,星晓的余光里看到一男一女走向林子深处的背影,心中一乐,便翘起手指轻抚上他的脸,“看看好玩的,怎么样?”
云奕狐疑地看着怀里的女孩,她的眼睛又开始滴溜溜的转圈了,不知又打了什么鬼主意,还是不要去得好。可是看到她溢满渴求的目光,话到嘴边那个“不”字却怎么也不舍得说出来了。结果愣神之际,这小姑娘就从他怀中滑走,拽着他走向林子深处了。
“玉沉,你真的不记得我了?”男子焦急而关切的询问,言语之间有种不能不回答的气势。
“对,丁将军,在下只是个叫酿沉的丫头,在夙筱公主那里当差,就这样。”女子依旧冷静自持,这是她一贯的作风。
“不必在我面前装蒜了。你的眼神,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尽管那时我们还小,可是十年光阴,不是谁都能有这个机会共同经历的。玉沉,你为什么无声无息的走了?你离开的四个年头里,我去哪里都找不到你,你知不知道,我爹最终已经松口,同意我们的婚事了?”男子越说越激动,心头似是有说不尽的委屈,怨恨,恨她狠心的抛弃。
“丁将军真是高看小的了。小的只是个丫头,只会做些粗活,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她连身子都不敢转,那飘忽的尾音早已出卖了她,此刻应是泪流满面的。
“玉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你突然之间离开了我。告诉我好么?告诉我,四年之前,你为什么不告而别,又为什么来宫里做了夙筱公主的丫头?”男子温柔如阳春的溪水,将女子环抱如怀里,悄悄在耳边嗫嚅,“你知不知道,齐眉被斩首的时候,我有多担心。担心你会出事……”
本来被他环着,应是奋命挣扎、抵死不从的,可一听到“齐眉”这个名字,酿沉的身形却是明显一滞,不小心地失声唤出一句,“爹……”
星晓顿时瞠目结舌,原来酿沉竟是齐眉的独女,齐玉沉!她怎会沦落到此,做了祈光王后的细作?齐眉一直是祈光王后的眼中钉,肉中刺,她又怎么会帮助自己的仇家呢?星晓越发不解,刚想向前凑凑身子,却被旁边的人一把拉住,云奕对她摇了摇头,星晓恍然心领神会,两人便继续藏在树后偷听。
果然,那男子警觉的看向周围,低低地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这儿再说。”说着,头也不回的拉着齐玉沉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夜黑风高,酿沉轻手轻脚地走进帐子,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被忽然点亮的灯光晃得眼神飘忽。待视线好转片刻,她便看清了桌前正襟危坐的人。苏星晓一只手点上油蜡,一只手抚上茶壶,倒上两杯香茗,她不抬头,却幽声说了一个字,“坐”。
平时除了祈光王后,没有人能够真正差遣得动的酿沉,今天却是乖乖的坐在了星晓的对面。星晓满意地绽开笑颜,“你恨我么,齐玉沉?”
听得星晓叫出这个名字,本就心虚的女子此刻更是彻底的心灰意冷了。抬手拿起瓷杯轻啜一口,慢慢放下,“我恨你。”她竟然笑了,很开心的笑了,就像是压抑在心头多年的阴郁在这一瞬间豁然开朗,埋没、掩藏,试图去磨灭的种种恨意,竟在这一瞬赤条条的暴露,而无论是恨与被恨的人,都如释重负般感到了莫大的救赎。
“四年前梁王驾崩,与之同时坍塌的还有无数个忠臣志士的清誉。祈光王后为了独揽大权,用尽手段对付忠良。而齐眉将军清誉被毁并且必死无疑的原因,便是你苏星晓。夙筱公主究竟是孟国的公主还是梁国的公主,本来只有梁王一人知道。奈何梁王虽没有认你,却对你放心不下,把你的身世告诉了我爹。梁王死后,祈光王后想要雪藏你的身份,而办法只有杀掉唯一的证人,就是我爹。正因于此,我们齐家才家破人亡,我爹才会被王后秘密杀害……”酿沉哽咽了一下,仰起脸忍住即将坠落的泪滴,“苏星晓,如果没有你,我爹也不会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所以,我恨你。”
星晓静静听她述说完自己一件件的罪状,放下茶杯轻轻一叹,“没有我,你爹就不会死么?”她目光犀利,话语也如锋利的刀子,找到了齐玉沉心上最致命的地方,一刀插入,疼得她良久都说不出一个字。
星晓也不逼她回答,只是慢慢的说,“若是没有我,你爹爹就真的死了。”
在心痛中难以自拔的酿沉终于回过神来,“你是说,爹爹他还没有死?”焦灼的目光里尽是希冀,就等着星晓点头。
“实不相瞒,他还活着。楚云奕用替身救了他。其实,齐眉将军对我的疼爱我怎会无所察觉,只不过太过招摇的爱必定不会长久,轻则遭人妒恨,重则丢了性命。”星晓诚恳的和酿沉攀谈,全然是推心置腹的姐妹,似乎从未是彼此针锋相对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