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当当当”,又是敲门声。隽永无双的柳儿眉簇成一团,粉拳紧握“嘭”地锤在桌上,白月霜再也无法压抑自己愤怒与烦躁的心情,狠狠地吼道,“再报边关失守者,都给本宫拖出去斩了!”
门外却是传来翡烟冷静而自持的声音,“公主,是我。”
见不是来报丧的士兵,月霜的火气也消了一些,清清冷冷地应了一句,“进来吧。”
翡烟莲步走到月霜跟前,放下刚刚熬好的燕窝莲子羹,用青花瓷的精致汤匙盛了满满一碗放在月霜面前。看公主别过头去,她却没像别人那样劝上一句,只是自顾自的说起来,“公主,不如就把孟国给了梁国吧,完成天下统一,百姓们也免受征战之苦了。”
月霜正失神,听翡烟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劝诫,不绝身子一个激灵,继而声音陡然升高,“大胆丫头!你说什么胡话?”放在平时,月霜断然不会对翡烟、翠烟这般厉声质问,只是这进一个月的光阴,梁国军队所向披靡,将孟国无数小城占为己有,孟土的疆域在铁血征战之间屈辱的缩了又缩。作为掌权的公主,虽未登基成为女王,一国上下的朝政却多半是由她把持的。离世城中三年虚度,白月霜何曾见过这等战事,节节败退的消息如洪水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尽管努力想要坚强,却依旧在夜不能寐时,听到脚下的土壤分崩离析。月霜无力地放下还没送到嘴边的杯子,一股清泉似是要从眼角委屈的涌上。
看到眼前这样逞强掩饰脆弱的泷月公主,翡烟怎会不心痛,可是,话到嘴边却一如刚刚那样残忍的斥责,“给了梁国吧!看人家公主情场得意,战场威风,以后的国家必定也治理得井井有条。你也能重新做回你无忧无虑的泷月公主,何乐而不为呢?”
聪慧如她,怎会听不出翡烟嘴里那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可是举目无亲,孤立无援,朝中大臣各个都不服她的管制。眼下只有霍夫人还在暗处为她运筹帷幄,身边能依靠的,就只有翡烟、翠烟这两个丫头了。翠烟还是个没熟透的女娃,翡烟却是一向军事一样为她指点迷津。可是现在,连翠烟也要逼死我白月霜了么?真是反了!“大胆的奴才!竟然教训起本宫来了!不要仗着我对你的宠爱,你就无法无天了!滚出去!”
“我可以滚出去,可是公主,能救赎孟国的也就只有你了。不要听说了楚云奕的一点风吹草动就丢了魂一样,你还有你公主要做的事,别忘了。”翡烟说完便退身而出,喧嚣了片刻的房间又重新安静下来,窗外正是雨打芭蕉的艳翠欲滴,映着月霜眼中溢满的泪水,委屈得不似盛夏里明媚的绿色。
楚云奕,三年之约,你果然忘得干干净净。刚刚娶了星晓不说,如今更是抱得梁国第一美人丁晏湘做了楚家的二夫人。这等负心薄幸的男人,我为何还对你如此牵肠挂肚?楚云奕,自此之后,相见便是路人。纤纤玉指挑起书案上薄薄的宣纸,三下两下撕得粉碎,抬手一样,便是六月翻飞的雪,掩埋了怎一段刻骨铭心,各种甜苦,是刻了谁的骨,又是嗜了谁的心?
坐回桌前的白月霜像是被重新灌注了新的生命,在颗粒未尽的三个日夜之后,将桌上那还没有放凉的燕窝一饮而尽。
“诶诶诶!真有你的呀姐姐!你看你看!公主吃饭了!……呜呜……”某个在门缝里猥琐偷窥的小丫头兴奋地吼叫到一半,就被翡烟从身后捂住嘴巴,夹在腋下强行拖走。
月霜早已洞悉门外的异动,此刻轻轻弯起眉角,这个没心没肺的翠烟,该拿她怎么办呢?脸上渐渐松弛下来的表情让倾城的美人重温阳光的暖意。至少,那些曾经是美好的,既然无法忘却,就永远珍藏吧。云奕,或许你也有你的身不由己,我没有后悔爱过你,只是,却从此不想,再见到你。
“不要!月霜!不要离开我!”皱眉呓语的男子焦急而悔恨的惊呼惊醒了趴在他手臂上睡着的人。星晓立刻俯下身去摇云奕的肩膀,急切而兴奋的唤他,“云奕!云奕你醒醒!……太医!快传太医!”
银针入穴的那刻,云奕终于睁开了沉重的双眼,从神游的太虚之境回归了现实。“星晓……”他低低的唤了一声,一时之间似乎想不起自己是怎样受伤的,刚要努力起身,却是牵动了腹上那道伤口,一阵噬心之痛让他狠狠的咬紧了牙关,无力的重新栽回枕头上。星晓连忙按住他的肩膀轻轻安慰,“别动,小心伤口。”
而直到挽成流光云鬓发髻的丁晏湘楚楚站在床边,唤出那句“夫君”时,头痛欲裂的楚云奕才勉强回忆起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星晓俯下身轻轻浅浅地在云奕耳边嗫嚅了一句。云奕便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驸马爷已无大碍,只是身子刚有好转,需要休息,还请各位慢走。”前来拜会的朝臣纷纷退去之后,晏湘上前坐在星晓的旁边柔声道,“楚大哥,我……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救了降龙,我竟然还伤害你……我真是该死,希望你原谅我。我已经答应星晓姐姐了,以后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会尽力而为!你好好养病!那……我不耽误你们夫妻团聚了,我先走了。”
星晓哑然,这丁晏湘哪里是在道歉?还不等云奕说一句原谅的话,就一股脑的都说出来。若不是佳人有约,怕也不是这么心急吧。想着想着,倒觉得这女孩甚是可爱,不觉笑了起来。可是病床上的某人却还是云里雾里的。刚刚清醒,但是脑子还没有变笨。从丁大小姐语无伦次的叙述中,云奕知道了降龙还没死的消息,而星晓应该是早就知道这事儿的。话说那天齐眉和降龙都是霍子虚抓回来的,那么他便也是之情的。可为什么要留着降龙而不干脆了结了他呢?难道那个老狐狸早就算到了今天的一步,祁光王后会利用丁家的势力来破话计划?再以降龙来收买丁晏湘的心,以此作为突破口,将丁家一并铲除?那么……难道我的伤都是他们计算之内的事么?星晓,连你也……云奕忽而紧皱眉头,大病初愈体质还很虚弱,此刻又费了心思的想这些,他是有些受不住了。星晓见状,忙揽过云奕的身子在怀中,端起床头备好的蜜水准备喂他喝些,可是瓷匙送到嘴边,云奕却是轻轻抵触地别过头去。
“你早就知道降龙没死对不对?你和霍子虚都知道对不对?”云奕也不看她,像是自语,可那发问的语气就是不容置疑的横卧在星晓眼前,躲都躲不开。
“是……我早就知道。可是云奕,我真的没有想到丁晏湘会……”
“不必说了。我累了,你出去吧。”楚云奕身子一滑,坠到被子里面,他索性翻个身,背朝着星晓。云奕当真是生气了。他既已认定,再解释也是徒劳。罢了,也难怪他会生气。若不是自己考虑不周,在丁晏湘嫁进来之前还一味的逗他,他也不能无故受了这么多苦。星晓轻轻叹息,站起身来,为他弄好被子,招呼了酿沉、酿浮进屋伺候着,便自己走出门去。
刚刚跨出门槛,脚一软,便世界一片漆黑。
梦里几番辗转,却都是云奕深锁的眉,时而痛苦地惊呼着月霜的名字,时而横眉冷对的骂她苏星晓没有良心。一浪寒过一浪的心绪烦乱的萦绕在梦的漩涡里,星晓感到红尘万丈,得不到救赎。
云奕捂着撕裂的伤口坐在桌边喝茶,时不时撇来一眼,看看床上的人有没有清醒。满脸的愠怒之色却怎么也掩藏不住深深的担忧。眼看着星晓还不醒来,而整整一壶碧螺春就只剩茶叶了。这个女人太可怕了,永远不知道她的心机有多深。会不会就连此刻躺在床上,也都是为了博取他楚云奕的同情?想他被她骗来梁国当了驸马,那真是做得天衣无缝啊。可是,明明是有所怀疑,为何还这么担心?云奕抬起右手抹掉掌心的猩红,苏星晓,你最好别再骗我,不然下回晕倒的时候,我可不能保证像这次这样不管不顾的来救你。
见楚云奕的眉目之间轻轻松了一扣,在一旁立着的酿沉走上前来换茶,一边倒水,一边轻语讽刺,“真是个贱骨头。五天五夜的不合眼,听自家的男人半夜呼喊别的女人的名字。到最后不还是热脸贴了冷屁股。真是活该。”一向乖巧的酿浮,此刻也是向楚云奕投来一个狠毒的小眼神,几乎要瞬间杀掉这个不知好歹的白痴。
五天五夜,星晓竟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五天五夜!这样的深情有几人能够不为之所动?更何况是温润如他的楚云奕?羞愧之情顿时驱散了所有蒸腾而起的怀疑,他鬼使神差的走过去坐在床边,牵起星晓的手柔声嗫嚅,“对不起,小星星,我错怪你了……”
“云奕……”星晓是睡得不够安稳,迷蒙中能够感知那从右手不断传入的温度,一时之间皱紧的眉头悄然展开了些许,模模糊糊地叫着云奕的名字。云奕被他这么一叫,恍然之间想起前几日自己的梦境。梦里面辗转得尽是月霜的影子。突然心头涌上一股烦躁的情绪,他交代了酿浮几句,便急急的出门去了。
数日不进主军营帐,此刻归来,一切陈置依旧纤尘不染,定是星晓每日派人仔细打扫,云奕自觉心中一暖。刚要在案边审阅几日堆积的奏折,却听见一个老头大笑着进来,“诶呀呀!驸马爷休息够了?这两天老夫可是被累的散了架子,军中大大小小的事都得我来接手,你个臭小子倒是舒心了啊!”
楚云奕也不动声色,只是那狠戾的小眼神飘过,冻得霍老头直打哆嗦,缩缩膀子,有一搭没一搭的问,“星晓呢?”
“睡着了。五天五夜都没合眼……”楚云奕这样述说着,心却莫名的柔软了下来.可他还是抬起了头,目光直逼那在墙角蹲着玩胡子的老头,“怎么?丁晏湘的事,你没什么跟我说的么?”
“该死的小毛孩,你夫人不在你就欺负我……从前你不这样的。”老头说着,作势要掀了帘子溜之大吉,却没有云奕利落的身手,胡须一把被其揪住,疼得老头呲牙咧嘴。“松手!……好吧好吧……看你那么聪明,就以为瞒着你你也会猜个大概……其实那天丁晏湘嫁过来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的。可是还是晚了一步,出了这事儿。齐眉并没有死,这你知道,可是那个和他一起被斩首的降龙也是假的。这步棋是我们早就想好的。祁光王后一定会利用丁大人和我的党派之争,把那边的人拉进我们的阵营。如此一来,既有效的牵制了我们的行动,又多了她的眼线爪牙,一切便尽在她的掌控之中。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丁晏湘和孙降龙之间的这段缠绵悱恻,所以,我和星晓决定把降龙留下来。晏湘还小,这样被祁光利用做中间的探子也浑然不觉,我们就先下手为强,告诉她祁光对降龙有所怀疑,星晓的真实身份梁国的公主,如此便把战线拉在了一起,对付祁光王后。事情就是这样,驸马爷还有什么问题么?没有吧!没有我走了啊……”挣脱了云奕手中的胡子飘飘然的出去,帐中只留云奕一人,消化着突然之间知道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