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敏觉得有些奇怪,当她真的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往往就是这种情形,但方书齐?可能只是单纯的不记得他的样子了吧。
又过了两三天,她接到一个电话,还是那个前台的女孩儿打来的,说方书齐已经回来了,约她第二天下午去面试。那个下午苏敏正好没课,就一口答应了。
从纺院到莫干山路并算不远,坐公共汽车过去也不过十几分钟,但那个地方原本是些工厂和仓库,近十年间才慢慢被改造再利用,一般人没事儿也不会上这儿来,地形复杂,门牌号码的编排也很诡异。一路走过去,既有改建的很好的画廊和摄影工作室,也有大片用蓝色石棉瓦围起来的荒地,杂草丛生,竖着几栋没拆完的老楼,灰色水泥墙上满是各色涂鸦。
苏敏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到KEE所在的那栋房子,那是一座灰褐色建筑,在旧时代曾是一间洋行的仓库,一面临河,早秋的阳光下,苏州河就在触手可及处静静流过。
KEE在二楼,她坐一部巨大的黑色升降机上去,铁门一开便是前台,层高很高,开间很大,看起来空旷寥落,有几面刷成白色的墙上挂着许多炭笔手绘的设计稿,到处透着一种遗世独立、不急不躁的态度。
苏敏挺喜欢这房子的装潢,心想总算不是CBD办公楼里那种荧光灯、化纤地毯,外加小格子间的标准组合。
前台的女孩把她带到一间小会议室里,又等了十多分钟,方书齐推门进来,对她说了声嗨,好像已经跟她很熟了,而且老早就料到她一定会打电话过来。这一次,他没穿几万块的西装,就是牛津布衬衣加牛仔裤,袖子挽到肘部,手里拿着一瓶水,头发还是那么乱,却乱得很有趣,让苏敏有种想伸手去弄得更乱的冲动,当然,她忍住了。
“D-sign怎么样?”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没有寒暄,没有自我介绍。
“挺好的啊。”苏敏也装出一幅很随意的样子回答,不想在他面前露出小孩相。
他看着她笑了笑,又问:“钢琴学会了没有?”
两个人小时候见过一次,上个月又在D-sign的开学典礼上讲过几句话,苏敏以为他不会把这两件事,还有先后给出去的两张名片联系在一起,根本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好在她应变很快,马上反过来问他:“这里有钢琴吗?我弹给你听啊。”
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觉得小时候妈妈那样逼她,还是有些好处的,一路考到十级,虽然现在不怎么练了,但随便弹首曲子出来还是可以唬唬人的。
方书齐摇头,又对她笑。苏敏也想坦然地笑回去,不知为什么却做不到,下意识的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心里恨自己还是脱不去那稚拙的学生气。
“你上次提起的那个兼职职位,能详细说说吗?”她言归正传。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那次开学典礼,我注意到你法语很不错,做过翻译吗?”
苏敏心里不解,她本以为这会是一份设计或者制版助理的工作,怎么问起了法语?她照实回答:“我从初一开始就学法语,大学里跳了一级,有许多口译和笔译的经验。”
“做过纺织或者服装相关行业的翻译吗?”
“有,但是不多。”
“我不懂法语,一时半会儿的也学不会,”方书齐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不紧不慢的说,“但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会有很多机会跟法国人打交道,所以想找个人协助这方面的沟通工作……”
苏敏挺意外的,打断他问:“我那天看到你跟拉芙热说了很久的法语。”
“其实都是她在说,”他轻描淡写的回答,“我隔一会儿插一句Bon、Et ben就行了,人家教我的,挺管用。”
苏敏被他逗乐了,很快反应过来问:“你的意思是要找个翻译?”
“也不全是。”
“那么说是秘书?”
“秘书我已经有了,”方书齐回答,“你进来的时候应该看到门口那个女孩儿了吧,我这里是才开张的小生意,一般就拿她当秘书用。至于这个职位,算是PA吧,听上去也好听一些。”
苏敏听了心里一沉,几乎立刻回答:“这恐怕不是我想要的工作。”
“你还没做过,怎么知道不是,”方书齐耸了耸肩,“这只不过不是你想要的头衔罢了。”
“报酬方面呢?”苏敏想,既然来了不妨问问。
“一小时二十五块,按劳务收入报税。”
苏敏一听顿时心情极其恶劣,不明不白的把她叫来面试,原来竟是这样一份工作。她心想,我做笔译一千个字总在一百五十块以上,口译一小时起码两百,二十五块?搞笑了吧。
“这肯定不是我想要的工作。”她直截了当的回答。
方书齐倒也不急,继续问她:“你现在是在D-sign读两年级对不对?”
苏敏点点头。
“你以后是想作设计师,还是只想做个裁缝?”
“当然是想做设计师。”
“那这就是你想要的工作。”语气很肯定。
苏敏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抛下一句:“我再想想吧。”站起来准备走人。
“行,不过别太久了。”方书齐起身送她出去,到了门口又问,“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踏板小摩托对不对?”苏敏嘲笑他,“还是算了吧。”
离开KEE工作室,她倒了两部车去阿尔诺那里。
阿尔诺早已经下课回来了,正在写他的作业。苏敏缠着他去发牢骚,先骂了一会儿方书齐,等骂够了,又说:“还有那个简妮,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我是裁缝?就她是设计师?我就不信连裁个袖笼袖山都要查书的人也能做设计师……”
阿尔诺瞥了她一眼,打断她道:“你或许应该习惯一下,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会对你另眼相看。”
苏敏被这句话噎到了,正想要说:别搞得你好像很懂这个世界似的。但转念一想,事实还真是这样,阿尔诺和她同岁,已经在离家八千多公里的异国他乡独立生活四年多了,而她还未曾真正从家里走出去。
虽然心里这么想,面子上还是过不去,她继续罗嗦了半天,阿尔诺不理她,往耳朵里塞了两个海绵塞,继续埋头写他的作业,等写完了,才拖她出门,在大学后门口上找了家小吃店,叫了两客生煎包、两碗馄饨当晚饭。
苏敏吃生煎只吃上面的部分,不吃下面的焦底。
阿尔诺说:“你怎么吃相这么难看?”
她讷讷的回答:“我妈说吃烧焦的东西致癌。”
阿尔诺推了她一把:“你傻啊?这可是精华。”
苏敏觉得自己的确挺傻的,从小听妈妈的话,活到二十岁连路边摊都没敢吃过,如今离家这么远,又说了这么多谎话,何至于还不敢吃生煎包的焦底。想到这些,她也豁出去了,夹起一块来咬了一口,那脆黄的外层配着里面潮润的肉汁,的确分外美味。她正想夸阿尔诺内行,却发现他的吃相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就像所有的老外一样怕烫,总是先咬一个洞,把里面的汤汁倒在调羹里,吹凉了再灌进去,然后再吃。
苏敏看着他大笑,两个人像离家出走的孩子似的一边吵一边闹一边狼吞虎咽的抢着把东西吃完,这才解开了她心中的一点郁闷。
出了小吃店,天已经黑了,阿尔诺送苏敏去车站,等到这时才开导她:“你做翻译的确可以拿到笔译千字一百五十,口译一小时两百,但这种工作不是每天都有的吧?现在不像读大学的时候,只是挣零花钱。你总不想弄了半天还要问你妈妈要钱吧?”
苏敏也已经冷静下来,抿着嘴点点头。
回到家,她又纠结了一夜,第二天上课之前,终于拨了方书齐的电话号码,还没等他说话,就一古脑儿地说:“你好,我是苏敏,我想问一下,那个兼职,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笑,方书齐回答:“我早说过,这是你想要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