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本初的骨灰,按照他的遇愿撒在了监狱。他的葬礼也是在监狱举行的,除了监狱的犯人和狱警,只有我参加了。
葬礼之后,顾惜惜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把一个信封递给我,说:
“一山,这是老荣最早写的一篇日记,你看一下,对荣本初的一切,也就都明白了。”
我打开信封,取出那几张字迹模糊的纸片,认真的读了起来。
我杀了人。
我杀了那个隔三岔五殴打母亲的家伙。
我杀了自己的父亲,我杀的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他没有资格做我的父亲,因为他伤害了母亲,毁了母亲的一生,还妄图控制我,毁了我。
他错了,他的作为大错特错,不但让母亲和我痛苦不堪,而且还害了自己的性命。他以为,母亲嫁给了他就是他的,我是他的儿子也就他的,他愚蠢的认为我们都是他的私有财产,就像他手中的酒瓶子一样,他想扔哪里就扔哪里,想什么时候摔碎就什么时候摔碎。
他从来没有想过,人与人是之间总是存在着距离,就像两片齿轮,无论咬合多么亲密无间,它们都有自己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轴心。齿轮相互咬合,可以组成钟表,可以驱动各种机器,但是有一个前提:每个齿轮都围绕着自己的轴心旋转,不能围绕自己的轴心旋转的齿轮,是无法作用在任何一个系统的。
人也是一样,绝不能失去自己的轴心,失去了轴心的人,若非心已经绝望,那么一定会被痛苦折磨——也许,当地球哪天不能自转的时候,也就失去了围绕太阳旋转的动能。
父亲视我和母亲为自己的私有财产,正是剥夺了我和母亲的轴心,他错误的认为我和母亲的生命、生活应该由他来掌控。他不知道,任何人除了能掌控自己的生命,决定自己的生活外,绝不可以侵犯其它任何人生活的自由。
我们尽可以用自己的真情实意,用自己的爱和默默无闻的付出,去感动他人、引导他人、影响他人,但绝不能试图控制别人的思想和行动,更不能用暴力满足自己占有和控制的欲念,因为人选择自己人生价值的自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比宗教中的神明更加神圣不可侵犯!
世界是公平的,这公平不是收获、财富的公平,而是每个人都公平的享有决定自己人生价值的机会;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这平等,不是社会地位、家族出身的平等,而是每个人都平等的享有思想的自由,任何人都有权力选择自己相信什么,去做什么,其它人,即便是作为父母、师长,也没有权力替他做决定。
聪明的人会虚心的听取他人的意见,依据客观事实做出恰当的选择,同时也不会做出伤害他人身体和自由的事来……当别人的思想行为侵害到我们的自由时,我们可以使用暴力,但是这暴力绝不可过火;但是如今,我用了过火的暴力,阻止了父亲对我和母亲的伤害!
父亲的生命,和任何人的生命一样的宝贵,而我却夺走了它,我做错了,我受到了惩罚。社会法律的惩罚是将我关进监狱,终生监禁;良心的惩罚,或者说自然的惩罚,是我心灵中深深的自责。
因为自责,每每闭上双眼,我就会看到父亲披头散发、面相狰狞凶狠的头颅,他那充满了血液的双眼,射出犹如钉子一样的目光,一下、一下、一下的戳着我心房……不知多少个夜晚,我被恶梦惊醒,浑身颤抖着,把被子,把因为被受惊而流的汗水打湿的被子,紧紧的裹在身上,像极了被恶徒逼到墙角,无处可逃的少女……我不知道如何面对父亲,我无法原谅自己犯下的罪过……
这一刻,我坐在这里,写出自己的罪过,以及感受;同时,我请求父亲的原谅,也请求我自己的原谅。我不知道父亲在那个世界,是否对人生有了新的认知,也不知道他是否会原谅我,但我自己决定原谅自己,因为如果我继续沉迷于那不改逆转的中罪恶中,我就会触犯了另一个同样严重的罪过:浪费生命!
是的,如果我因为杀死了父亲而痛苦到不能自拔,如果我因为身在牢笼而放弃了对生命的珍惜,那么我教是一个犯有浪费生命罪的笨蛋傻瓜!
生命于每个人,都只有短暂的几十年,活着的分分秒秒可以说都是难能可贵的,都需要我们好好的珍惜。而且我觉得,弥补之前过错的唯一方法,就是倍加珍惜自己的生命。
怎样才算是珍惜生命,我要如何做才称的上珍惜了生命呢?我想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绝不放弃自己的梦想和追求,无论身处何地都勇往直前的让自己过的快乐、有意义。但是,人是极其渺小的,乃至一棵树就足以阻断人们远望的视线。
因为视线的有限,以及有如此之多可以破坏我们视线的存在,要做到珍惜生命最基本的一点就是开放自己的思想观念,切不可像古代那些昏庸未能的黄帝那样,以为自己高高在上、金口玉言,永远不会犯错,也容不得犯错。
我们必须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人总是缺少远见,看不清实事,而且极易犯错。因此,大可不必因为做过一些错事,就缩手缩脚,就自暴自弃——这样做的人,是很没骨气的。探索真理需要大量的行动,会经受数不清的挫折和失败,而很少有人能承受如此多的失败,因此成功的总是少数人,最先发现的真理的总是个别人。
我想,珍惜生命的第一步就是原谅。我坚信人所有的罪责和过错都是可以原谅的,也都应该获得原谅——为着接下来的生命,原谅自己的过错,也原谅他人对我们的伤害,这也许是珍惜生命唯一的选择。
很多时候,我这样想:人成长进步最大的障碍,就是害怕犯错、害怕失败。如果我们能从完全相反的角度做出回应,鼓励大家为寻找新方法、新真知而犯错,并给那些敢于向未知挑战而失败的人一些奖励,同时把“一次就搞定”的沉重念头排除脑外,那么生活也许就会充满了金色的希望!
写到这里,我想我应该住笔了。写了这么多,我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说服自己原谅自己。我想我已经被自己说服了——我要倍加珍惜自己剩余的生命,无论身处何地,总有珍惜的方法;我要原谅自己,无论过去做过什么恶、造过什么孽,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
荣本初
****年**月**日
读过荣本初的这段自白文字,我想到了一个可能:老荣终其一生学习,传递自己的思想,努力引导更多的人珍惜生命,他这是在用自己认可的方式弥补自己杀死了人的罪过;他不希望再有人杀人的悲剧出现,他希望每个人都珍惜自己的生命,同时也绝不去伤害他人。面对那些曾经犯了错的人,他又相当的包容,劝慰他们无须自责,告诉他们要精彩每一天的时光!
“能不能告诉我老荣杀,杀他父亲的细节?”我把荣本初的日记装回信封,递还给顾惜惜,并问她。
“我相信是误杀,他和他母亲的笔录供词如出一辙,不过因为没有其它的目击证人,荣本初还是被法庭判了无期徒刑……”
根据荣本初和他母亲王菊的供词,那天他父亲荣大刚又在外面和狐朋狗友喝的酩酊大醉,一进家门就扑倒在地板上。正在看电视的王菊立刻冲上前,想把他扶到床上去休息。结果荣大刚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按住就一阵毒打,一边打嘴里还一边骂着。
那时,荣本初十九岁,刚刚高考结束半个多月。他正在里屋中看书,听到父亲的打骂声,立刻冲了出来。看到父亲毒打母亲,他次上去想把父亲拉开,结果荣大刚就像迷了心智一样,完全不理他。心急之下,荣本跑到厨房接了一盆凉水,照头就泼了父亲一身。
荣大刚受冷水一激,清醒了一些,但酒风仍没过。他弃了妻子,恶狠狠的奔儿子冲去。荣本初闪到一边,顺手从桌子上拿一把水果刀,举向父亲,逼他离开家。谁知荣大刚根本不把刀放在眼里,他上前一把抓住儿子的双肩,把他重重的推撞到墙上,然后又踉踉跄跄的合身扑了上去。
荣本初撞在墙上痛的眼泪都流了出来,一看到父亲又扑了过去,本能的抬起双手护头——他忘了自己手中还抓着一把水果刀!饿虎一样扑上前的荣大刚,心口正好撞在了刀尖上……
荣本初刚到监狱那会儿,就那么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一连五天五夜没吃没喝,任凭狱警怎么叫唤击打都没用。第六天的时候,荣本初缓过了精神,向狱警要了纸和笔写下了上面那段内心的独白。自那之后,他完全活了过来,而且活的比任何一个犯人都更有精神。
荣本初在监狱中,见人就笑,和每一个碰到的人打招呼。开始的时候大家觉得他神经错乱,受惊过度,但是医院的几次检查结果显示:他的神经完全正常。
荣本初本来就是个瘦弱力小,再加上年龄最小,其它犯人常常欺辱他,遇到不开心的事,或者无聊的时候就拿他出气。但他却不以为意,无论其它犯人把他揍的多么惨重,下次见面他仍然笑着打招呼,而这往往又为他赢得了一顿拳打脚踢,可他依旧我行我素。过了一年多,监狱的犯人和狱警终于让可了荣本初那个怪胎的存在,很少再对他拳脚相加。
与其它犯人三三两两的谈天说地打发时间不同,总是喜欢独自一个人,无论是干活的时候还是吃饭的时候,他都是自己找个角落。除了见面打招呼,荣本初很少说话,他总是一副思考的样子,好像从来不会感到无聊和寂寞。
监狱有了图书馆后,荣本初就把大部分的时间消磨在了那里。他借的书也不是小说一类的,多是心理学、社会学、哲学等方面的。荣本初读书常常忘了时间,因此被狱警修理不无数次,可他就是不长记性。
荣本初在监狱中生活了三十多年,五十多岁的时候,才被假释出狱。顾惜惜告诉我,他和管凡之所以找上荣本初,是因为他出狱后没用多久就适应了全新的生活环境,而且生活的很开心——像荣本初那样,坐牢30年出狱的犯人,很少有能坚持活下去的,因为他们的行为被监狱的制度束缚成型,他们对社会的认知与现实严重脱节。
顾惜惜和管凡的本意,是请荣本初与那些要出狱的犯人分享一下自己适应社会的心得和窍门。随着接触的时间增多,他们发现荣本初能为犯人做的远比他们想象的多很多,因此就请荣本初担任了他们的终身顾问。
在我遇到荣本初之前,他每天上午去各所大学寻找自己的弟子,下午则去监狱工作,与犯人们交流,为他们排解心中的困惑、罪恶感,帮助他们找到全新的、属于自己的路。
那时,我终于明白了,自己要走的路其实和荣本初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