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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流氓啊!

从枕头下摸了一把削水果刀拿在手里,一把拉开窗门,却见夏寄倚在窗前,手里拿了朵从厨房偷食时顺带的油菜花,浅笑盈盈地望着我:“阿淡,睡不着,出来陪我赏月?”

边说边顺手把油菜花插在我的头上,我抬头看了看如黑幕一般的夜空,心想的确睡不着,于是跟着夏寄往屋顶爬。无论在哪里,他都能找到一把梯子,夏天坐在屋顶观星,冬天坐在白雪覆盖的屋顶观星,有的时候,连雨夜,我都会看见他在屋顶,所以说,他是一个无限向往广阔天际的孩子。不料却被半边猪肉困在了我的身边。

我们俩坐在屋顶,沉默地看着黑沉沉的夜幕,看了半晌,只觉有泪滴落手背。

“阿淡,今夜无星,不用伤感,日升月落,星辰交换,总有一日,天际会星光璀璨。”夏寄虽是农家孩子,但也有诗人的情怀。

“伤感个屁,下雨了,还不快走!”

我话音未落,天边轰隆隆响起雷声,豆大的雨滴倾盆而下。

在我们往梯子下爬的时候,忽然之间,我看见对面屋顶有红影一闪,利刃如闪电一般,倏忽而近,眨眼就来到梯前,眼看梯毁人亡!却听到廊下一声惊呼,是夏菡的声音,她的尖叫震撼了整个夜空:“杀人了!”

我回过头来,细雨朦胧之中,我看清他蒙面的脸露出的一双眼由凶厉转为迷惑,紧接着刃收人退,等到侍卫赶来,只看清黑夜里的一个红点,融进暮色之中。

等我们从梯上下来,夏菡又是一声尖叫:“阿淡,你受伤了。”

我心里正迷惑,哪里受伤了,我没受伤啊?还没迷惑过来,就被人一把抱进了怀里,还没挣扎过来,那人就开始撕我的衣服了,我听见自己的一声尖叫也破空而出:“流氓啊!”

这声尖叫比夏菡那声尖叫威力大许多,围着我们的人纷纷倒退三步,除了正撕我衣服的人。

“别动!”

我听见刺啦一声,肩膀上一凉,整幅袖子被撕了下来……他也迷惑了:“你这是什么?”

这时,我才从被流氓的屈辱中清醒过来,看着我鲜血淋淋的半截手臂,白臂无暇,上开艳花朵朵。我抬起手臂舔了舔,沮丧地道:“在袖袋里放糖有罪吗?糖被雨水打湿融化了有罪吗?你个流氓!”

夏寄在一旁恍然大悟:“这是玫瑰糖,阿淡最喜欢吃的。阿淡,不是我说你,怎么你连睡觉都带着糖?捂热了不融吗?是怕人偷吗?”

因为从床上起来,没穿外衣就跟着夏寄到了屋顶,所以我一身都是白,掺了玫瑰花制成的糖被水一淋,便染成一片红色。

抱着我的人一下子松开了手,寒风吹来,使我一哆嗦。紧接着,带着体温的大氅劈头盖脸地将我包裹。

“如果没事,就回屋睡吧。”

我从大氅中挣扎着冒出头来,只来得及看清他挺直如松的背影。

夏菡走到我身边,眼里全是羡慕:“阿淡,你发现没有?他丢衣服给你的姿势可真好看!被你骂成流氓气得眼角直抽抽的表情也真好看!就连那冷漠淡然地一转身,都好看到了极点!”

我道:“好看怎么啦?好看就能旁若无人地耍流氓?人家是姑娘家呢。”

夏寄在一旁大义凛然:“别担心,阿淡,你嫁不出去,我娶你!“

夏菡目光炯炯,道:“你还有玫瑰糖吗?给我一点,常备着,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清晨,我走下楼梯,看见楼梯下面,万黑丛中一点红,那点红抬起头来,艳光夺目而来:“三妹,醒了?”

“太子大哥,这里的酱猪蹄好吃,使您闻香而来?”

到底是学富五车之人,神情不像以往那么茫然懵懂,他瞬间便明白了我话语中的意思,脸上笑容顿时淡如雾,冷如冰,哼了一声没再理我。

夏寄在一旁迷惑:“阿淡,他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狗呢?我都是你这么说了五次之后在你的暗示之下……还得你一说这话就望着狗的情况下,这才明白的。”

我将桌面上的金黄马蹄糕,玫瑰九层糕,奶油千层糕全移到自己面前,闭着眼咬了一口,只觉满嘴都是香甜之味。手里被递了一个杯子,喝了一口蜜水,甜滋滋的,顿时感觉整个人都浸在蜜糖里。人生至乐,不过如此。

我一口气将那杯甜蜜水喝完,闭着眼道:“再来一杯。”

白问鼎这时说话了:“二弟,何需你亲自动手?”

我睁开了眼,吓了一跳,忙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可他手一转,那银壶在手里飘动如薄云,我拿不到,也摸不着,银壶中金黄色的液体倾注如线,注满杯中。

我拿起杯子又喝了两口,见白问鼎手里拿了一个翡翠酒杯,酒杯沾了红唇,手指如玉,被那酒杯映得绿莹莹的。还感觉到周围的侍卫有不少人在偷偷地望着他。可见美的东西,不分性别,总是有人喜欢的。为了不让他继续引人犯罪,我仔细地望了望他的嘴。

他眼眸半闭,又饮了一口,沉默半晌道:“三妹,我今日没吃青菜。”

“哦,前日呢?”我认真地道。

他手一颤,闭紧了双唇,有一缕头发从他额头垂下,和他颤动的眼睫毛交相辉映,阳光从窗棂射进,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红唇如染,脸如白玉。只要忽略他眼里那冰冷的阴郁,其实他雌雄莫辩,美得惊心动魄。

“大哥,这几日睡得可好?”我轻声问。

他睁开了眼,微微一笑,笑容却未达眼底:“到底是一家人,三妹妹还关心起本太子的睡眠来了?”

“酒别喝得太多。”我望了望他手里的酒杯道,“一日三餐最好定时吃,皇宫什么都不缺,宴会又多,难免会饱食终日。”

他转头对一旁沉默不语的白幂道:“老二,你收的这个义妹倒真有趣。”

白幂抬起眼来,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后垂头夹了一筷子菜吃,表示正忙着,没空理旁边即将发生的事。

我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大哥,从上次我们在二哥的王府相见,我将你的腰带解下来玩之后,就有一种担心……”

白问鼎哼哼两声:“本太子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看看你,上次我就告诉你要锻炼了,你没放在心上吧?”我沉痛道,“今日相见,你腰带上的玉制挂扣又后移了一格了,如此下去,你的衣服要全部重做了吧?可惜了这双斜纹古香缎了。”

“噗──”周围响起了水从嘴里喷出之声,台凳椅子翻倒之声,只有白幂端坐于前,慢条斯理地把面前的一小块糕点放进嘴里。

白问鼎手里的酒杯啪的一声,被捏得粉碎,翠色的翡翠如碎叶一般坠落地面,他眼神如暗夜之中升起的冰雾,带着森森刺骨凉意向我袭来。

倏地,白幂不经意地一伸筷子,夹住了那迎着我的面孔飞来的翠色碎玉,微微一笑:“大哥,小孩子不懂事,你又何必和她一般计较?”

碎玉和竹筷相接,腾起的雾气随之波动,我甚至看清了那碎玉带着巨大的力量想要挣脱竹筷的禁锢,可拿着竹筷的手稳如磐石。我惊起一身冷汗,在王府的那一晚,凭我三脚猫的功夫,他的腰带是怎么到了我手里的?

残余的翡翠从他白玉一般的掌心纷纷跌落,有的已成了淄粉,他薄薄的嘴唇微露出一个笑意来:“二弟,有些事,你管不了的。”

白幂将筷子夹着的碎玉缓缓放进桌上的白瓷盘里,笑道:“大哥,我不过尽我的职责罢了。”

桌上糕点上红的樱桃、绿的豆糕、金黄的酒,冉冉而升的,是醇厚的甜意,可也敌不过两人身上刺骨的冰寒。

红袖微拂,白问鼎长笑一声,从椅上站起身来,道:“二弟,好自为之。”

望着他消失在客栈门口的身影,我有些迷惑,但还没想出自己在迷惑些什么,夏寄从角落里走了出来,关心地道:“阿淡,没受伤吧?”

此人在临危之时躲得最快了,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他一向如此,我无可奈何,却见夏菡呆呆立于一旁,像是吓傻了,不由感叹:“你们俩除了是我的债主,还是我的护卫,请问你们知道自己的职责吗?”

夏菡脸色苍白,走近了扶着我,喃喃地道:“阿淡,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村头的葛金紫了。”

葛金紫是她种的牡丹花,她以我姐姐亦玉为崇拜对象,学她的琴棋书画,自然也学她陶冶情操的种种,比如说种花……这种牡丹的根极有药性,我经常把它的根挖了出来炖猪蹄,她此时此地想起这个,不是在想着她那牡丹终于有人报仇了吧?

“真是奇怪。”我转脸向白幂道,“二哥,你觉不觉得大哥有些奇怪?”

白幂抬头,以手支腮,淡淡地道:“有什么奇怪?”

“他的行为啊,我以为,只有女人才这么在乎身形容貌,想不到他也是如此。”

他再淡淡地道:“我现在有些后悔请旨将你认为义妹了。”

“为什么?”

夏寄偷偷在我耳边道:“如此一来,你们之间有了亲戚关系,他就不好一把将你掐死了。”

我默默垂头,伸出脚来,踩在他的脚背上,不动声色地碾了碾,愧疚地道:“就像我们之间有邻里关系,你脚痛一点点也不会怪我,是吧?”

他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脸上带了诚挚笑意,连连点头:“对,对……”

白幂视而不见地站起身来,对他的下属道:“出发。”

沉默的侍卫们纷纷从椅凳上站起身来,动作整齐而有效率,不过偶尔有人一不留神,踢翻了身边的椅子。

百岭山驿,是专供朝廷往来官员驻住的驿所,此时成了那交趾国王子耶律齐暂时驻住的地方。我们到的时候,只见驿所前的广场一排圆圆的帽子整齐地排成一排,当先的,是一顶织金圆帽,圆帽下有一张略有些苍白的俊颜,白玉般的皮肤衬着深刻的五官,让我身边的护卫夏菡又看呆了。

他便是交趾国的王子耶律齐。

我感觉他的目光有些不善,经常往我身上瞄,忽然之间,我想起一事,不由得在心底暗暗提高了警惕……国与国之交友好往来往往是从通婚开始的,你送个女儿过来为妃,我送个女儿过去为后,两国原本刀剑相向,就因为这频繁的人口买卖而渐渐变得融洽和睦……这交趾国王子劳师动众过来,送了这么多礼物,打的不是这个主意吧?我被新封为郡主,便有了通婚的资格,武崇帝得了这么个便宜女儿,哪会不人尽其用?

刚刚白幂还在后悔收了我这么个义妹呢,还不趁机将这烫手山芋送掉?

望着天边浮云变幻,忽然之间,我很忧郁。

我一忧郁,就想做些让别人也忧郁的事儿。

“这位便是蓉安郡主吧?”他手里扇子儒雅地合上,广袖上薄纱轻拂,大拇指上一颗硕大的玉扳指将他修长的手指衬得更为俊美。

他身形高大,容颜却如姣好若女,圆帽的阴影投于他的脸上,眼眸如醉。

我弯腰施礼,浅浅一笑:“见过王子殿下。”

他神色更是柔和,道:“不敢不敢。”

我抬起头来:“王子殿下的帽子真精致,怎么编的?能编得这么圆,就像天空一轮明月。贵国的手艺当真的好,能给我看看吗?”

温柔的眼眸顿时凝成冰霜,眼光也仿佛瞬间冷成了一条冰线直刺在人的身上,其他众圆帽每人的手全都摸上了腰间的镰刀。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白幂上前一步,挡住了我,道:“小妹出自山野,不知礼仪,望殿下海涵。”

我在他身后欲上前,被夏寄拉住了,只得探出头来,迷惑:“怎么啦?不过是顶帽子,那么小气……”

气门一滞,白幂点了我的不知哪里的穴位。

夏菡低声道:“阿淡,你真是不学无术,交趾国的人是恨人摸头的,认为那么做是大不敬。你偏偏还要人家的帽子,而且是一国之王子的帽子!”

我以眼神示意:“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知道……”她眼神恍惚了一下,“你姐姐亦玉说的。”

我自然也知道,我在心底想。我满意地看清那王子的眼神变得忧郁了,看来正在忧郁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避免武崇帝给他挑这么个不靠谱的郡主和亲,想着如果真挑着了,怎么不动声色地拒婚而又不引起两国邦交变恶,刀兵相向?

这的确是个值得忧郁的大问题。

“想不到来到贵境,临到京师了,反而遇到劫匪。”耶律齐的汉语讲得极为流利,显然来定周之前,做足了准备功夫。一口柔和流利的汉语,配着他略有些忧郁的眼神,时常引得我注目,使他不时垂头避开我的视线。

白幂道:“不知殿下损失了些什么?”

“王爷。”耶律齐拱手道,“也没有什么,”他避开我的视线又道,“就是一个九龙香玉瓶,被劫走了。”

“咦?九龙香玉瓶?听这个名就知道十分名贵,怎么殿下不看紧呢?”我奇道。

他咳嗽了一下道:“这香玉瓶虽然是用极难采得的香玉雕成,但并不是本王上贡给皇帝最珍贵的物品,因此,本王才如此说。”

我垂头思索,恍然大悟:“九龙?九凤?二哥,我记起来了,宫里的嬷嬷提过,宫里珍宝无数,但每位公主成年,父皇都会送一个九凤香玉瓶给她,为成年之礼,也是以后的聘礼。二哥,我虽然只是郡主,但都是‘主’,父皇不知有没有打算赐送九凤香玉瓶给我?”

白幂也咳嗽了一下,用拳头捂住嘴,抬头望天花板,良久才闷声道:“或许吧?”

耶律齐的眼神更为忧郁了,脸色隐在圆帽的隐影里,垂头望着手上的玉扳指,默默端详。

夏菡站在离我不远处,看着那摆放龙凤香玉瓶的地方,忽地一声尖叫:“这里有个头!”

“哪里?在哪里?是白骨森森的啊,还是挂着皮肉的?”有时好奇心总是能战胜我的恐惧。

我的身后,同时传来两声松了口气地叹息。

夏菡手里拿了一个小小的玉制龙头,递给我:“显然是从那九龙香玉瓶上切下来的,你看看……” 玲珑剔透的龙首,上面龙须清晰可见,散发着隐隐清香,但将那龙首拿得近了,香气反而淡了。

我看了看这龙首道:“可惜了,可惜了!九龙只剩下八龙,只不过,这个香玉瓶倒也更为特别了,香气特别,形状别致……要找一个八凤香玉瓶相配,就有点儿难了。”

我回了个温柔眼波给耶律齐。

耶律齐继续默默观看自己手指上的玉扳指。

白幂则是抬头望着天花板,天花板被利刃划破一道狭长的口子,仿佛一个张了巨口的怪兽。显然,劫匪是从天而降……我也走到他的身边,和他一同观看那道狭长口子,时近夜晚,那道口子仿佛撕开了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外边隐约,内里富贵豪华。

“这个口子,真像一个勺子……”我舔了舔嘴唇道,“早上舀玫瑰绿豆糕的勺子。”

“你是不是肚子饿了?”白幂仰脸望着那屋顶,端立不动,眉头微皱,陷于思索之中。

“没。”我从袖袋里摸出一块玫瑰糖塞进了嘴里。

“牙痛不是病,痛起来真要命。”他扯了扯嘴角道,“你再这么吃下去,到时要命的就是你,不是我了。”

“不要紧!”我道,“端上了金饭碗,一嘴牙即使全掉了,我也是位郡主,也能嫁个王子啥的。除了说话有点儿漏风之外就没别的坏处了。”我回头到递个温柔眼波给耶律齐,然后转头对白幂忧郁地道,“你说,如果嫁到异族,他会不会嫌我嘴漏风呢?这也不怕,最多找个说起话来像漏风的地方嫁。”

白幂表情如岩石般僵硬,眼角青筋悄悄暴出一点,抬起手掌,捏起拳头,放在嘴唇上咬了咬,低声道:“看来在你心目中已经有了人选?”

我沉默不语,良久捏着衣带扭捏:“人家十五岁了,是该想这些的时候了,二哥,你不会笑话人家吧?”

他放下拳头深思:“我只是觉得在这种时候,想这些不太合适。”

“二哥。”我惆怅地又回头望了耶律齐一眼,看清他眼里一闪而逝的忧郁加恐慌,继续惆怅地道,“我不想想,可一遇到让我不得不想的人,于是就想了。”

他的拳头又放在嘴边了。

夏菡站在离我不远处,此时悄悄上前,拉了拉我的衣袖,等我走几步离人远了,她才兴致勃勃地道:“阿淡,我刚刚听到你的话了,并不是我特意要听的,你说起话来一向不肯小声……你讲的说话嘴漏风的地方……”她悄悄地指了指耶律齐,她担忧地道,“他说话的确有些漏风……可你也不能老揭人伤疤,你老这样,以后真要嫁了过去,可怎么办啊?”

我委屈地道:“我都准备和人家同甘共苦了,你还想怎么样?”

“可你牙还没掉啊?”

“这不正做着准备吗?”

此时,屋内忽刮起一阵微风,我只见面前人影一闪,白刃刺破虚空来到面前,四周围冒起腾腾白雾。在雾染霜湿之中,传来阵阵香味,我看得清楚,白幂腰中剑早已拔出!在我失去知觉之前,只见到他一双如最香醇酒一般的眼波。

“我又见到葛金紫了……”

深黑之中,忽地传来这么一声幽幽的叹息,顿时将我惊得全身冒出冷汗,一下子醒了过来。一睁开眼,就见夏菡坐在我的身边,双眼发直,喃喃地道:“我又见到葛金紫了。”

“不过偷挖了你几次牡丹根煮猪蹄而已,何必这么计较?”我从地上挣扎起身,仔细打量周围。我的身边,是一个雕工细致,镶有螺钿的凳子,身下,则是浅香色织锦的长毛地毯,上面盛开朵朵紫色牡丹,仿佛要从地毯上长了出来,触手可摘。

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射进,照在那些名为葛金紫的牡丹上面,让我只觉这屋里仿佛成了一个小小的花园。

夏菡缓缓站起身来,走到那枝繁叶茂的葛金紫前,朝虚空伸出手,手指拈起,皓腕轻折,竟似摘了一朵花下来,虚插在鬓角,回眸一笑,身上仿佛穿着锦衣霓裳,盘旋一舞,优美如仙:“淡紫之色是最衬这件纱裙的,嫣儿,你说我美不美……”

屋内光线暗暗,衬着她苍白的脸,僵硬如石,使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

顿觉屋内阴风阵阵。

“明月夜……短松冈,人已去,词空在……”她在紫色牡丹之上翩翩而舞,翩然欲飞,花瓣碎落衣襟,眼波流转,独望于一处,仿佛那里有人背手而立,默默而赏。

我只觉寒风从门隙而入,渗入骨中,使我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夏菡,菡菡,还是你吗?你是村头的牡丹花仙?就因为我挖了你的根来找我报仇来了?”我惊恐万分,想起以前看过的鬼话本子,里面有一篇叫香玉的,不正说的花仙故事?

她牡丹花仙上身了?

我痛哭流涕:“牡丹花啊!您一定得原谅我,我不是故意要挖您的根来吃的,实在是那一日无所事事,家里的红薯根吃完了。佛祖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您既为花仙……”

“阿淡,你怎么啦?做噩梦了?”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头道。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惊得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阿菡……”她脸色正常,好奇地望着我,眼里全是求知之色。

一看到这个表情,我就知道那个东家长西家短的村姑夏菡又回来了,我感激莫名,头一次感觉她这个竖起耳朵,半张着嘴准备说东道西的表情如此可爱。

“菡菡,你回来了?”

“我一直在这里啊……”她莫名其妙,“倒是你,大哭大吵的,干什么?”

她面色正常,一如以往,眼里充满了八卦的求知欲,使我更松了一口气,决定不再提起刚才发生的事,以免又惹得那花仙不请自来。

她见我不出声了,望了望四周,在室内昏暗的灯光之下,她看清了屋内的摆设,轻声喜道:“阿淡,看来是有人特意劫持了我们。”

我疑惑地望了她半晌,道:“劫持就劫持了吧,你这么高兴干什么?”

月光从窗棂处撒进,照得她的眼灿若星星:“阿淡,你不知道吗?所有美丽的故事,都是从劫持开始的……他骑着白马而来,将她一把抱起,马蹄声响,那一骑双人儿早已走远,夕阳西下,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默默地接道:“过了几年,那匹白马再来,男的断了手,女的瘸着脚,白马变成秃马……你能在任何时候脑子里都这么缺根筋,倒也真是一个奇迹。”

夏菡默默地垂头:“我这不是怕你害怕吗?”

“谢谢了。”

她是一个极乐天的人,这是我早就知道的,记得那一年,村子闹饥荒,十家有九家没打到猎物,她也是这么劝我:“阿淡,你饿吗?饿就对了,眼看你越长越圆滚了,饿一饿,身形变得好看许多,和你姐姐越来越像,我开始转而崇拜你了。”

她的嘴,永远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虽然有的时候劝得人欲哭无泪。

房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优雅沉稳,环佩伴奏,华服窸窣。我们俩同时望向门口,门口传来金锁被打开的轻响,门外的光亮哗地一下倾泻于室内。

只见那人华衣锦服,身如修竹。

虽然知道夏菡说的大都是她的幻想,但有的时候,特别是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也不免抱有希望,希望自己陷于危难之中的时候,会有人骑着白马前来相救。正如她所说,一段美丽故事的开始,总有人英雄救美。

于是,我和夏菡眼巴巴地望着门口。

他从光影中走了出来,修长的腿,优美的手,银制的宝剑……我们俩听到了彼此的心跳,不由握紧了彼此的手……待他身上光影褪去,我看清了他身上衣服的颜色,松开了夏菡的手,低声道:“早就知道你说的话,从来不会实现。”

红色,是我自遇到红公鸡之后最讨厌的颜色。

定周的国色便是红色。红色的宫殿外墙,穿红衣的侍卫,连太子,也是一身的红艳艳。

他脸上蒙了纱巾,一身红色的紧身衣,使我们俩同时看清了他的蜂腰宽肩,只不过也同时看清了他腰间悬挂的红鞘宝剑。

该死的红色。

“起来,跟我走!”他道。

和我一样,夏菡脑子里也没有了旖旎幻想。宝剑已然出鞘,让人想起了断手折腿,秃毛的马。

这个时候,夏菡总是无比的配合,她从地上拉起我,搀扶着我就想跟他走,可那人指着夏菡道:“就你一个。”

她忽地发出哭天抢地般的尖叫:“为什么就我一个?为什么?为什么?要死大家一起死!”

有的时候,求知欲是很重要的一件事,私塾先生告诉我们,无论做什么,先要问个为什么。看来夏菡在我爹那里上了一个半月的私塾,别的没记住,这件事记得极为清楚。所以,在她连续不断地问了几十个为什么之后,我和她一起被押到了大殿里。

大殿中馥郁芳香,冉冉燃香在青白釉的镂空香炉中冒出,我闻到了似曾相识的味道,那九龙香玉瓶龙首的味道。

夏菡是个藏不住心思的人,早叫了出来:“九龙香玉瓶?你是劫匪?”

那人眼里有利芒闪过,灯光照射之下,眼里却聚起了浓雾,云蒸霞蔚,衬着他暗红色的衣服,黑色的眼瞳变成红色,如地狱来客。我吓了一跳,忙一把捂住夏菡的嘴:“不,您哪里是劫匪,您是劫富济贫的侠盗,劫自家的东西,自然不能称为匪。”

他倏地抬头,暗尘般的眼眸更是浓如墨夜:“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勉强笑笑:“不知道,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知道你是宫里人。”

夏菡从我手底下挣扎出来,又是一声尖叫:“他是宫里人?”

随着夏菡一声尖叫,他皱了皱眉,看样子有些想捂住耳朵,我望了望夏菡,叹道:“听啊听的,你就会习惯了。”

他眼里疑意更深,却是一笑,道:“我们大家都看错了,蓉郡主原来是一个妙人。”

“是吗?”我笑道,“来到这京师,我听了很多人背后的议论,但头一次听人说我是一个妙人。看来,你也是一个妙人。”

“人人都说二王子认了个乡下丫头作为义妹,以后不知道会替自己招惹下什么祸事,看来,他们都看走了眼了。”他的身形微微向后,倚在了雕着锦龙雕凤的靠背之上。

屋内的熏香之味浓烈到了极致,仿佛挥动衣袖,都能搅起暗香浮动。我被这香味熏得头昏脑涨,实在忍无可忍,道:“你要熏她便熏吧,为何还要拉上一个垫背的?你当你熏猪肉,还要搭上根腊肠?”

他笑容收敛,眼神如冰:“连这,你都知道?”

我回头望了一眼夏菡,可能被香熏久了,她脸色有些懵懂的神色,我轻声吟道:“明月夜……短松冈……人已去,词还在……一个乡姑,会吟唱这首词,原本就是一个奇迹。”

“看来,你在屋子里痛哭流涕,也不过为了降低我的戒心而已。”

我笑了笑:“我虽然年纪小,但也捕杀过无数的野兽,如果相信这些,岂不是每次设下陷阱捕兽,都要祭奠一番?那我哪能忙得过来?我不这么做,你又怎么能将我和她一起押出屋子?来到这里,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想不到太子殿下从善如流,眨眼之间便形容削瘦,我年纪虽小,但却是女人,对人的容貌总是在意一些的,更何况您无论在哪儿,都是一个万众瞩目之人?”

他眼神如切割好的宝石般变幻,支着下颌的手瞬间变得僵硬,良久才道:“乡下人给自己的孩子起名,总是说贱名好养活,否则老天爷会妒忌,会收回他的小命。蓉郡主,难道你就没有个小名?”

我叹道:“可也有人说过,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有时候命运由不得人做主,比如说太子殿下您。您平日里宽衣锦袍,以为可以掩藏行迹,哪里知道落在某些人眼里,还是一目了然。”

夏菡昏昏沉沉的,也忘不了八卦:“阿淡,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我笑道:“连我都知道了,您想想,二王子会不知道?男人虽然是比较粗心一些的,但如果有人在旁反复提点,他还不明白,那我那二哥怎么配和您交手?您说是吧?”

其实我心底也没底,不知道这白幂明白了没有。他的身形,如果不是我这种吹毛求疵的人仔细丈量求证,又有谁能看得出来?在乡村打猎久了,经常赊肉偿肉的,未免染上了些小家子习性,目光变得很准。那售肉相差个一两半两在我面前一目了然。就因为这,夏寄没少抱怨,每次还肉你都要缺斤少两,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一扬手,脸上的蒙面巾落进香熏炉里,火苗舔上了红色面巾,一眨眼,屋子里传来丝绸烧焦的味儿,这味儿让夏菡一醒,道:“这是哪里?”

她的面孔隐在冉冉燃香之中,有些模糊不清,可能因为烟雾,眼波柔媚而慵懒,全没了往日村姑的精明势利,我便知道,花仙又上身了。

她淡淡回眸,如深谷幽兰,看待看清面前的人,款款上前,虽是一身粗布织衣,身上却也如披着锦罗绸缎,周身环佩相绕,她锦屐藕覆,云纱飘拂:“殿下,已是烛消红,窗送白……您终于来了?”

白问鼎冷冷偏头,拿起桌上青花瓷杯子,饮了一口,身往后仰,眼中落日熔金:“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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