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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真的是你?

我勉强让自己沉浸于胡思乱想之中,不去想云秋月是谁,他心心念念的芸娘就在眼前,不去想御花园的池塘边,他和武崇帝垂钩闲钓时的话语──我只当她是我的妹妹……

我甚至将脸转过了一边,不想去看他和她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他终于找到了他的芸娘,尽然她眉眼俱变。

竟管她已遁入空门,可要是他心底依旧有她,又算得了什么?

我垂下头来,看见衣袖边绣的卷叶纹饰原是鲜亮的浅绿,却不知道为何,被水滴得呈了暗绿之色,伸手一摸,原来那水珠是从我的面颊流下。

有什么好哭的,我原本也只把他当成义兄,当成了那可以问一句“手臂还痛吗”的义兄。

此时,我很恨老天爷,恨它为什么给我安上了一个这么发达的泪腺,让我怎么忍也忍不住眼泪,为什么不给我安上一个如他一般的颜面,高深莫测,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芸娘……”他的叹息如春风拂过轻吐出初蕊的嫩草,“真的是你?”

云秋月,那在大雪之中救了他的女子,陪伴他渡过危险和急难的女子,和他比肩而战的女子,始终藏于他的心底,让他再也没有角落放下其他人的女子……而也是有着和他一样的超绝智慧的女人。

“这么多年了……”云秋月低声道,“有好几次,朝堂廊前,我都想唤住你,问你一声,可还记得当年那场大雪?”

他声音之中有淡淡的眷念,如果不是身体不能动,我想,他已然和她执手相看:“想不到我找寻多时的人,就在我的身边。”

“往事如灰,芸娘已变成了云秋月……”云秋月终走到了白幂身前,伸出手,在他的额头鼻尖掠过,却最终垂下了手,“时事如棋,如果可以重来,我宁愿不救你。”

她声音变冷,如冻在雪地的醋坛子,那若有若无的悲凉从碎裂的坛子底缓缓挥发散出。

白幂眼中露出一丝痛苦,却最终不发一言。

“是啊,如果你不救他,任他被大雪所埋,就不会有以后的那一切,就不会为了进入这锦绣华堂,连自己的父母亲人都不顾了。”娘亲淡淡地插言。

她话语中隐藏的语意却又如一声惊雷,在我头顶炸开,让我莫名想到了平常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我脑中的人伦惨剧……娘亲的意思,这渠口村的惨案是云秋月自己所为?

为什么?

有什么原因使她连自己的亲人都不放过?

这一瞬间,我只觉这翠帐香扇,珠玉叠累之处,暗藏的全是森森暗影,刺骨寒冰。

可当我望向云秋月,却发脸她的眉眼原如晴空万里,碧染霞彩,此时全变成了森森铁灰之色。

而白幂,而半垂了眼眸,面孔被帷纱遮得明明暗暗,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是在痛惜,还是不敢相信?可能在他的心底,她做的任何事都是有原因的吧?

“云观主之所以要指使武雀向灵萱长公主暗下杀手,怕的不是其他,怕的是她认出你吧!容貌虽已改变,身形也不负当年,可那渗入骨底的一言一行,甚至于一个小小的动作,是自娘胎之后便已形成的,何况前朝大周皇室之人,因安煌皇的风流优雅,在每个出生的孩子身上都亲手用香染墨标有记号,那香染墨用十余种颜料混了珍贵药物制成,随着孩童的成长渗入皮肤骨髓,就是剐肉断骨都没有办法去除的。”娘亲淡淡而言,“灵萱公主已死,渠口村那些旧臣子也死了,你便以为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了吗?相公说得好,我们不必费尽心思去找寻枝微末节的证据,只要证实了我们的猜测,一切就当真相大明!”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娘亲语气中隐藏的事实让我几乎不敢相信,大周皇室血统?不可磨灭的记号,她说什么?说的是谁?

我想起了年少人偷偷在溪水中游泳,偶尔回头,水波粼粼,我后背倒影上那蝶形符号如要展翅而翔,使我以为自己看错了,以为它是一支真正的蝴蝶,偶尔落于湖面,被水珠沾湿了翅膀,不得不低飞而行。

云秋月一声冷笑,却是将视线转向了白幂:“幂哥哥,为何你要一而再地将我逼往绝路?我此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救了你!”

白幂此时才抬起头来,叹道:“不是我将你逼往绝路,是你自己将自己逼往绝路的,他们何尝不是救了你?可你是怎么对他们的?”

他们对话对寒风碎冰,再也没有半分旖旎柔媚,这样的情形直转更让我如坠迷雾之中,望不清面前的人与事。

“你惯会以假作真,我怎么会再一次上当?”云秋月喃喃地道,“灵萱长公主……我的皇姐,她自然没死,武雀的头钗必已被你换成了使人假死而不伤性命的,为的就是将我的参曹外府连根拔起,武崇帝绝不会再要一个旧朝公主来执掌如此重要的门户!”

“不是,芸娘……新朝已不需要这种使孩童夜啼,百官胆战的部门!”白幂淡淡说道。

“你早已知道了我的身份,一直隐忍不发?你真是一个好戏子,连皇上都被欺骗了,手上早拿起了屠刀,却让他以为你对‘芸娘’还是念念不忘。”云秋月苦笑,“让我也放松了警惕,只以为你一无所知……心中却还有些略微的希望。”

灵萱长公主从躺着之处扶着帷柱缓缓站起身来,脸上虽还是那么的青白暗紫,眼睛却回复了清明……她朝我望过来,微微一笑,可此时的我却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只觉脑里一片混乱。

“你太急于洗刷你的清白了,要知道有些旧人旧事却怎么样也没办法洗刷干净的,安宁十公主……”娘亲慢慢地道,“你的母妃池贵妃不愧为大周后宫唯一清醒的女人,早早地知道了大周有一日会国破家亡,将你送出宫去。那一年,你才十岁吧?渠口村是她的母族,也是唯一能护你周全之处,她派自己的亲信组成家庭,要你认他们为父母,以为你会一生平顺,生儿育女,可到底你还是不安本分……她替你想好了一切,你却将她的心血全都浪费!”

“她的心血?”云秋月冷笑,“那一年我已十岁,试问一个吃惯了玉食的人还怎么吃得下粗茶淡饭?穿惯了锦衣的人还怎么穿粗衣,我记得那屋子里粗圆木下滴下来的雨水,记得那怎么赶也赶不走的蚊虫,记得屋前屋后的酸臭味,他们不过是侍候母妃的太监和奴婢,却要我尊称他们父母,试问如果是你,你能忍得了?所以,我羡慕十五皇妹懵懂之中便已经流落在外了,起码她不会经历如此大的落差……”

“所以,一有机会,你便抓住了,那一年,王爷虽只是名暗卫,但你知道,跟着他,他会带你重新登上绝顶之峰。”灵萱公主淡淡地道,“只可惜,一切并不如你所愿,你的‘家人’以你的身世威胁,要你重回他们的怀抱……”

“不!”云秋月道,“如果仅仅是这样便好了……”她苦笑,“那样腐乱透顶的皇朝遗臣,居然还想着要复国,以为我登高一呼,便会从者如云,我不想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所以,我只能暗下杀手……”她转眼望向白幂,“你知道他们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是什么?便是除去定周的栋梁之材,而王爷你,便是首当其冲第一人!”

她们的叙述惊心动魄,路转峰回,让我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看得清楚,白幂的脸孔藏在屋子里暗暗的阴影之下,凉薄如深秋之雾。

“既已选定了这条路,你必已知道后果。”他淡淡说道。

“是的,我知道后果,知道天下间所有的后宫朝常争斗都会血流成河,我预计到了一切,却预计不到自己会因为你而功亏一篑。十多年前是一样,如今还是一样。”她声音转而凄厉悲凉,“到今日我才明白,你没有心……”她转脸朝紫凤公主道,“你和我一样的可怜,你以为坐上至尊之位,便可以得到一切,你错了,当年你没有得到的,今日也不会得到!你以为将他收为皇室,成为你的皇弟,他就会你朝夕相处?你错了,人虽近在眼前,可心却离你万里,这更为痛苦!当年,无论我怎样的曲意讨好,他始终离我遥遥,试问我怎么会相信多年以后他会寻找我?可我虽不相信,却也踏入了陷阱……”

虽然不相信,却也踏进了陷阱。

这么的悲凉与无奈,那样情致深深的所有,全都是欺骗。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同情她,可我却不自觉地想起了初到王府的那一晚,他替我夹起了那打滑的菜肴,问我,还痛吗?那个时候,他对我,可有半分真意?即使是如同妹妹的情感?

紫凤公主一声轻笑:“所以,我没有你那么蠢,不属于自己的还支持着他肆意成长,如那盆景,长得不规矩的枝丫,再怎么喜欢,也只能折了。”

听了这话,耶律齐一声冷笑:“已到了如此情形,敢问紫凤公主还能怎样?” 紫凤公主缓缓转过头去,脸上现了些奇异神色:“我想怎么样?耶律王子千里迢迢而来,想必也不光是为了往日旧怨吧?定周内外交困,交趾何尝不是一样?定周朝获的是天灾,交趾却是人祸,耶律王子被弟弟赶出了交趾,驻守于沙漠之中的万来兵马,人困马乏,看来是到了缺水少粮的境地了。如若不然,王子也不会打大周旧朝皇室珍宝的主意。”

耶律齐脸色变了几变,叹道:“如果紫凤公主不是一名女流,倒真是最适宜做执掌天下的人。”

紫凤公主目光灼灼,往周围一打量,笑道:“皇弟不惜和旧朝之臣联手,又奉父皇之命娶旧朝公主,为的也不过是那批珍宝,而云观主,你所为的,不过是在父皇面前立下大功,以稳固你参曹外府的地位。卫大人,你从本宫那里骗去的印章,以及金册之上印痕,可让你有什么顿悟?”

看老爹的样子,他此时脸色恢复了不少颜色,说话也有了几分精神,却是道:“惭愧,惭愧……”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能带人找到这里,也算不错了。的确,这旧朝旧宫,就是那珍宝堆积之处,安煌皇当年并没有将大周的财宝运了出去,而就藏在了这宫中,城破之时,那散落于地,数之不清的珍宝,不过是其百分之一而已。为了护住他的至爱之人,安煌皇给她留下了数不清的珍宝,原本想着将她们送去宫去的,哪知却骗不过他那女婿……她们虽换上了荆钗布裙,打扮成老百姓的模样,却还是被他那女婿石凝天给发现了,所以那批珍宝就隐藏在了这里。”紫凤公主笑道。

“不可能,既是在宫中,为何找不到?”耶律齐道,“听闻当年石凝天翻遍了宫内的角角落落没有找到,而武崇帝更是将整座整座的宫殿拆了重建,都毫无踪影,所以才有了这些庙宇……”

紫凤公主脸上神色神秘至极:“你们可知道,大周的宫殿是怎么建起来的?建这宫殿的工匠为什么全是行伍之人,为何后来全都战死?为何大周最后孺弱至此?全国上下除了吟诗作画,却找不到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

她的话让老爹娘亲对望了一眼,两人同时垂下了头,眼有哀伤之色:“不错,怪只怪皇上……”

“不,不是你们这一个皇上不行,而是他已无能为力。试问一个已伤及根本的江山,他要怎样去维护?他只能一退再退,江山越来越小,他只能沉浸在诗画之中……”

我越听越奇,却抓住了她话语之中的其中一处隐晦暗示:“难道隐患早已种下?”

刚说出这话,我便觉她灼灼目光一扫而至,夹着碎雪寒冰,向我扫来,忽而冰破春至,她竟是笑道:“不错,十五公主到底明晓事理一些!”

我又从她眼里看见了那一闪而逝的杀意,这不是我第一次感觉到那股杀意,她对长姐灵萱没有,对十姐安宁也没有,唯独对我,那股杀意从来没有消逝过,我很委屈。

老爹适时地打断了我的委屈:“公主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她目光终转向老爹处:“这世间有阳间,也就有阴间,这是谁都知道的。可阳间曾于太阳底下,人人得见,而阴间呢,却从来没有人见过……”

我周围望过去,见人人脸上都露出茫然之色,老爹却紧皱了眉头,仿佛有事不解,喃喃附和:“阴间,阳间……你是说……?”

“不错,大周开国之际,第一位大周皇帝安焙皇,就开始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建筑这大周后宫,可没有人知道,在建这地上之宫的时候,地下之宫也同时开始了。他不但想做地上的皇帝,也想成为地底之皇,这下里,就是他的冥殿,只不过地上面用的是普通的工匠,而地下面用的却是他最信任的亲兵,因只有亲兵才会对他无条件的忠诚,才会任他出卖,到了最后,那些亲兵被派去作战,全体阵亡,因此损了大周的根本!”她环顾四周,“皇弟和卫大人合作,不过是为了对付参曹外府,查出云观主的真实身份,而耶律王子恐怕对这地底珍宝也半信半疑,不过抱着万一的幻想,本宫告诉你,这地底下,的确有一座宫殿……”

耶律齐脸有焦色,却是问道:“即使是有,殿下又怎么会告诉我们?”

紫凤公主忽地一声长笑,广袖飞起,卷起了床边银钩,帷纱飘起之际,整个床板翻转,下一瞬间,她便到了床边,转头对着灵萱公主笑道:“这条路,想必你已来往多次,只不过你却不知,你知道的,不过其中一段而已。”

我愕然朝灵萱公主望过去,却见她脸色忽红忽白,表情奇特,欲言又止,却见紫凤公主身形一闪,已然在洞口消失。她既已消失,耶律齐也不甘落后,顾不上其他,往洞口飞快落下,云秋月跟在其后。不过瞬间功夫,屋里便只剩下了我们几位中毒之人。

他们来不及通知侍卫,就跟了下去。

我们面面相觑,沉默良久,老爹才道:“王爷,你可恢复了几分功力?”

白幂摇了摇头,脸有焦急之色:“如果真被耶律齐得手,他那些沙盗将长驱直入中原。”

老爹道:“太子虽然谋逆,但到底志在帝位,她不会让耶律齐得手的!”他转头向夏菡道,“夏菡,夏菡,你能动吗?”

夏菡和满身鲜血的夏添挨在一起,听到老爹呼唤,道:“我原本还能动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却不能动了。”

我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她中毒最浅,原本是能走动的,却因为夏添伤重又回复了记忆,大悲大喜之际,反而使血流加速,毒气上攻。而夏添更是指望不上了,看他脸色苍白,伤口尤有鲜血渗出的样子,如果不及时治疗,只怕也会性命堪忧。

灵萱长公主想要走到我身边来,却走了几步,扶住柱子吸了几口气,再也没办法走了。

难道我们就这么等下去?

我刚想询问,却听见屋外有弓弦拉开之声响起,又听老爹急道:“不好!”

有人在外大声呼唤:“王子殿下……”又有古怪的音节夹杂在内,显见是交趾本土的语言。

“耶律齐他们事先有约定,如果不回答,只怕会……”老爹皱眉道,“不成功则成仁,耶律齐已孤注一掷!”

话音未落,已有箭雨从窗棂之间射了进来,铮铮连声,射在桌面之上,开始只是试探的几箭,可眼见着屋内没有声音,那箭雨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地射进了房内。

窗棂被急箭撞击得连连摇晃,箭雨如蝗,雕有薄纹的青石板被射得裂开两半,有箭穿过帷帐,射在了我的小腿边,我感觉到箭锋锐利的边缘擦得我生疼生疼。

可与此同时,我也觉察到手脚能微微动了,眼看又有箭从窗棂射来,我挣扎着往地上一滚,想要躲开那支箭,却手足酸软,虽然能动,却也敌不过那箭的迅急!眼看那箭破空而来,就要插在了我身上某处,却只觉自己被人一拉,抱在了怀里,但一个转身,在天旋地转之间,我便坠入黑暗之中。

我听到自己的尖叫声在黑暗中回响,那种坠往未知世界的恐惧让我浑身发抖。

可我听到了他的轻声耳语:“别怕,我在你身边。”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道,他的话语如放了许久的醇酒,带来幽幽暗香,驱退了黯黑与阴冷。

火折子亮了起来,火焰摇动之中,他眉眼清幽,我感觉到他的鼻息拂在我的脸上,如蝶翅微晃……我挣了两挣,相挣开他的怀抱……

“别动!”他注目凝视着我,眸光深深,如一潭深幽湖水,让我如处于盛夏,身上便不由自主地腾腾着火。

他身上暗香更浓,使得浓黑黑暗也仿佛带了淡淡香味。

“怎么?”我道。

他凑近了我,带着灼灼热意,眼睫微颤,眼眸幽幽,微薄的唇闪着淡光:“阿淡,你的脸又圆了不少。”

我的脚尖在黑暗中摸索,找到了一突起鞋状之物,狠狠地碾了上去,微微笑着抬起头:“二哥,你的腰粗了。”

“脚踩得痛吗?牙关咬得痛吗?”

“不痛?您还要我踩踩吗?”

我和他面对面执手相拥。

黯黑之中独有我们这里有微弱光亮,四周全是漆黑一团,所以当那支箭无声无息地到达我的身边时,我只看清了那箭尖散发的寒芒……他抱着我又一个旋转,那箭便擦身离我而逝。

“跟着她!”他在黯黑之中沉声道。

周围传来了齐声应好,声音是那么熟悉。原来老爹和娘亲他们已围在我们身边良久,在黑暗中潜伏,看着我和白幂相拥互损。原来,我和他的相拥又成了一个诱饵,诱使她出手。

对得不到的东西的疯狂的执念终于使她大失常性,在应该暗中潜伏的时候出手,我又被他殃及池鱼了。

我不知道黑暗中隐藏的人是那尊贵高傲的公主还是一个不择手段的疯子,此时,我心底只有淡淡哀伤,原来无论什么事他都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早知道就从腰间拿一把短刃出来给他挠挠痒了。

我听到了长廊里脚步急行,在灯光微澜之中,我看清了长廊两侧精美的连珠纹装饰,脚底缠枝奔兽纹青砖,用金粉填就的龙形圆柱……这是一个我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却是那么熟悉,一砖一瓦,如上面那宫殿在湖面的倒影。

即使这里光线暗淡,房舍屋宇被黑暗笼罩。

忽地,我听到了木门开合之声,微光之中,门上金泥的娃娃门神笑容可掬,和上面那间房一模一样的门神。

“她进去了!”老爹的声音忽在我身边响起,把我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想伸手抹一抹额头的汗,可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人家的掌心里,我出尽了力气一抽,没抽动。

我只好道:“二哥,我很对不起你。”

他在暗夜中转过脸来,迷惑:“为什么?”

我在黑暗中皱眉,后感觉他可能看不到我皱眉,只得把语气加上了几分哀伤:“我今早出门,一不小心在地上滑了一跤,因早晨雾浓,视线不清,竟然没发现自己一掌按在了那不能按之处,又因为急赶着出门,所以顺手在青草上抹了抹就赶出来了,二哥……所以,我对不起你。”

我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他已然松开了我的手,我忙把手藏在身后,不动声色地远离了他。

我很害怕他再次化腐朽为神奇,使人误会。

可我同时看清他转过脸来,眼神在黑暗中幽幽流转,如河底潜流,也听到了他的轻声叹息:“阿淡……”

黑暗中传来了阵阵哧哧笑声,有人喃喃自语,我虽听不清楚,也知道那是夏寄:“阿淡,每到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的崇拜总如淘淘江水般连绵不绝……”

因为熟悉,所以我也听清了其中夹杂的不熟悉之声,轻微而痛苦的惨叫,重物落地。

我听到了,所以其他人也听到了……

当我们从那扇高大的朱木漆门走进去的时候,只听得哧的一声,大殿内的牛油灯火被点燃了,这是一种长年不灭的灯油,油里添了檀香,如庙里的味道。白玉雕成的栏杆,五爪金龙盘旋萦绕,高大的盘龙柱子,屋角放置白玉镂空三花耳花熏,而白玉台阶上摆放着的却正是那人人向往的宝座,宝座旁的案几上,甚至有一方金镶玉宝玺。

而玉台阶下,耶律齐胸口箭翎颤颤,鲜血将白玉的台阶浸染,台阶之上,紫凤公主侧身斜坐,她的身边,玲珑玉弓在灯光下散发着暗暗光芒。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耶律齐转过头,往她坐着的地方望了过去,“中原的诗词总那么玄彩华丽,让人不由自主地受到蛊惑……”他嘴角含笑,手却缓缓地垂了下去,“让我渐渐弄不明白,这一次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的悠长的叹息在大殿里回响,流趟于我们耳边,却换不回紫凤公主的回眸而视。

他终于求仁成仁,死在了这广阔华庭之中。

殿里除了我们,宝椅之上还端坐一人,飞入鬓角的浓眉,花白而浓密的须发,明黄色的中衣,显见着是被人从床上拖起而带来这里。

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武崇帝!

紫凤公主从台阶上站起,款款而至,来到他身前行礼:“父皇。”

她依旧穿着白问鼎那身烈焰红裳,胸前肩领有暗影团龙纹,白玉的束带,花红缕织。

“你做什么?鼎儿?这里是哪里?”

他依旧唤他鼎儿,如果不是因为今日之事,他会永远把她当成鼎儿。

“哈哈哈,鼎儿?你记得的,只有鼎儿……无论他多么不闻世事,只喜欢琴棋书画,也不怕他禀性如那亡国的安煌皇一样,你心里面唯一记挂的人,只是他!”她凄厉长笑,“是谁替你维护江山?批阅奏章?替你清除朝堂逆臣?是我!”

“可你不就是鼎儿吗?”武崇帝神色茫然,他望着她,灯影在他的眼里幻起阵阵涟漪,他的语气已不是太肯定,却依旧抱有一线希望,“你一定是鼎儿……”

烛红灯影之中,紫凤公主缓缓地拔下了头上的玉簪,一头头发如瀑布般的垂下,将她的脸孔衬得更小,眼睛却是更大,她往两鬓一抹,鬓角的须发尽落,原是硬挺的剑眉变得弯如初月。

“凤儿,你是凤儿?”武崇帝高大的身影变得佝偻,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鼎儿呢?”

紫凤公主淡然一笑:“皇上不必着急,过不了多久,儿臣就会送您去见他了。”

武崇帝倚靠在宝座之上,却也笑了:“你想知道为什么朕始终看好他?就是因为他忠仁平和!”

他忠仁平和,紫凤公主便是狠厉阴毒。 他眼里的讥讽轻蔑让她浑身发抖,她忽而大笑:“不错,我是狠厉阴毒,可若不是我的狠厉阴毒,您能坐稳这江山?原本儿臣还想行孝心,尽孝道,让您在后宫终老,可没想到您这么记挂着鼎儿。不得已,儿臣也只得让您和他团聚了。”

她缓缓地将手按在宝座旁的宝玺上,含笑往白幂这边望来:“皇弟,我倒想知道,这一次,你救她,还是救你的父皇?”

四周围传来了咔咔之声,仿佛巨大的车轮在滚动,又仿佛山石崩裂。我不明所以,往四处望过去,却见老爹等脸上都露了惊惶之色,夏寄在大叫,每一个人都在大叫,他们的声音传进我的耳内,变成了嘈杂不清的混音。

待我醒悟过来,却发现除了站立之处,四周围地面全都凹陷了进去,我和老爹,娘亲等隔着长长的一条沟,我看清了他们脸上的焦急之色,看清了灵萱公主不顾娘亲的拉扯拦阻徒劳地扑向我这边,我们之间隔着长长的鸿沟。

我咧嘴一笑:“不怕,等会儿你们取腰带下来,结成一条长长的绳子,我就能过来了。”

我还想像着他们除了腰带,衣衫不整,又如果衣衫从身上滑落的样子。

可他们却在沟的那边慌乱左右奔跑,一边跑一边用手指着头顶。

我顺着他们的手指往头顶望过去,终于明白他们为何如此急着帮我寻找出路:天花板上方形莲花纹砖拼成了龙凤呈祥图案已消息不见,露出了那森然尖利的齿牙,而且那齿牙还在缓缓向下移动,隔不了多久,那乱剑制成的齿牙就会将我钉在地板上。

我站立之处,正是这机关的中心。

我心里想着自己怎么会这么好运?这么多人就我站在了这里,不远也不近,不差分毫?

却看见那台阶宝椅之上的武崇帝身子慢慢下陷,地底带上来的风吹起了紫凤公主的一头散发,使她如地狱之妖:“白幂,你是救她,还是救你的父皇?”

她带着武崇帝往下陷去,仿佛有东西把他们拉入了深渊:“你若救她,就再也见不到你的父皇……”

我听见她的笑声在大殿回响,隐隐有空谷回音,和着咔咔之声,如尖硬冰川一朝消融,带来雪崩地裂。

那森森寒刃已到了我的头顶,割断了我发髻上一缕头发。

在我跌坐于地板上时,我看清了白幂手持宝剑飞逝而去,他走的方向,正是武崇帝即将消失之处。

他怎么会救我呢?

如果我落水,就算平日里没有皇帝他老人家身处险境,他救我,也会派身边的侍卫,以求不沾湿手。

如果我跌地陷阱,就算当时没有皇帝他老人家身处险境,他救我,也要考虑陷阱里是不是有大叶南花。

头顶咔咔之声连续不断,如奏着一曲送魂乐,使我想起了我们初识时,他所躺之处,也是一个深深的陷阱。那个时候,他在陷阱里,我在陷阱外,而此时,我在陷阱里,他在陷阱外。

透过越压越低的森森寒刃,我看清了那围绕着宝座旁厮杀缠绕的身影,一红一黑,如两条矫健的飞龙,刀剑不时磕在金制的椅子上,发出叮当连响。

看清那红色身影跌于宝椅之旁,在宝椅将消逝于洞口时,武崇帝被拉出了那椅子。

他终于一切圆满,一家团圆。

我十分欣慰,开始想着这么多的利刃全砸在身上,也许黄泉之路不会那么难走,不过转瞬之间。

我闭上了眼睛,平躺于地上,脑中却幻出了那一声轻叹:“你的手肘还痛吗?”

那时那眼神幽幽暗暗,如聚着的一潭深水。

我感觉到了尖刺刺进皮肤时的刺痛,原来它不是一下子落下,而是寸寸而进,那么,黄泉之路还是挺难走的。

我怕痛,一向都怕,手肘受伤之处的痛已由少时开始,深入骨髓,但再怕又有什么用?

该来的还会来……

人生真是一盘被人早摆好的棋,而人如棋上之子,让人莫可奈何。

我一边在心底苦笑,一边等着那彻入心骨的痛疼,依照这寒刃的密度,必定会全身上下一处不漏。

可忽地,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身躯忽地飞起,有衣裳被利刃划破的帛裂,待我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已到了鸿沟另一边。

灵萱公主和娘亲一左一右地拉住了我。

而那黑色的身影向无尽之处跌了进去,衣袂飘飘,仿佛一只七彩的蝴蝶被炽烧了翅膀,带着满身的黑色灰烬走向黄泉。

转瞬间便被黑夜吞噬。

“宁王爷……”周围的人在大叫。

森森的寒刃砸在了地上,那尖利的刃锋将地板惯穿,撞得尘土飞扬,碎石崩射,地底带上来的风将帷纱吹得扬起在半空,烛火半明半灭。

他救了武崇帝,也救了我,却舍了他自己的性命。

他不是凉薄冷酷,把一切计算到尽的吗?

可为什么到了终了,却计算不到他自己的性命?

我不明白,完全不明白,每当我不明白的时候,就想从袖袋里拿出块玫瑰糖吃,我真的摸出了一块,塞到嘴里,却是咸苦涩涩。

又一声惊叫声起,一个淡黄色的色影从屋角急射而出,往那鸿沟处坠下,我看得清她手里的拂尘,头上不染半分凡尘,她是云秋月,也是他的芸娘。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又有些安慰,他终于救仁得仁,可为何我的心那么的痛,那么的痛?仿佛还躺在在那寒刃森森之处,所有的刃尖全对准了胸口,一寸寸刺入,慢慢滑进。 面前出现了几张担忧的脸,有人大声呼唤:“阿淡,阿淡……”

“我没事,没事……”

面前一切开始旋转,压低,模糊,我听得清自己的话语:“没事,我没事……”

春去秋来,碧草染黄,枫叶变红,我已习惯待在这寺庙里,看着飞檐瓦宇之间整日云合云散,彩霞如炽,只觉风景优美,时光犹如白驹过隙。

世间之物和我没有半分半系,比如说定周朝又死了一位皇戚,武崇帝面临后继无人之虑,又比如说寺庙里每日川流不息的人马,整天叮叮当当地敲打翻找。

成箱成箱的东西被人从这里运到那里。

也比如说,那地底极深的鸿沟被定周的司天监找到了来处,原来这里初建之时,便有一条地缝,却是连通着城外大河……鬼斧神工,鬼斧神工……司天监连连感叹,大周的皇帝别的不行,但这些奇技淫巧的功夫,却是无人能及。

可他也说,这条裂缝被用在机关之处,跌进去的人,九死一生。

又比如说这个月内有人嫁娶成亲,听说新娘是旧朝尤大将军的女儿,可因尤家早已落魄,所以大将军之女只嫁了个无名小卒,引得人扼腕叹息。

又比如说京师衣衫褴褛的人越来越少,听闻武崇帝从国库拨了钱出来赈灾,人人都称颂着武崇帝的英明神武,没有人提及为何征战多年之后,定周朝还这么有钱?

那坠入黑暗之中的人已被人遗忘,有时候早晨起来,望着窗棂外从红枫叶中撒进了阳光,我自己都有些迷糊了,有这么个人吗?

有这么个人曾经拼却了全身的功力,将我平托去安全的地方,在明知道自己无处攀附,必坠入深黑之中的时候。

有这么个人凡事计算精准,专门陷人,从来没被人陷过,最后那一刻,却自己把自己推向了深渊。

没有人能计算得到他,除非他自己动手。

我每天想着这些,不能抑止,怕自己停止了,那坠进黑暗中的人就面孔模糊,渐行渐远。

我望着墙角那连绵不绝行走的蚂蚁,听见了远处传来隆隆雷声,感觉到了水滴滴在身上的清凉,我不想离开……雨水已浸透了我的全身,有闪电撕裂了云层,击在屋顶之上,引得火花四溅。

闪电落在身上,痛不痛?

他跌入地底,痛不痛?

四周围雨丝密织,溅起千万朵晶莹水花,如盛开在了青石板上,黄瓦碧墙在暗灰衬托之下更是颜色明亮。

我欲走向雨中,哪知却被人一把拉住了胳膊,有人在我耳边轻声低唤:“我的儿……可怜的儿。”

她终于唤出了她隐藏于心底的那个词,不再顾及一切,害怕一切……大周虽已灭亡,由礼法规矩却从来不随时间流逝,她怕我的真实身世被世人诟病,怕我一生都会抬不起头来,怕世人的指责,这些我都明白,可她不明白,唯这一生,我所求的,不过是亲人相聚而已。

闲看落花飞鸟,举案折梅插花。

我被她紧紧搂在怀里,她身上有清梅的香味,如许多年以来一直萦绕在我梦中的那股味道一样。

“忘了吧,我的儿,把一切都忘了……”她低声恳求。

她这么多年,也是这么过的吧,把一切都忘了,忘记丈夫的背叛,忘记以前的恩怨情仇,忘却大周的红墙碧瓦,忘却谁是谁非?

可能忘得了吗?我被她拖进了屋内。

窗外冷风急雨,急风卷得片片枯叶纷飞,不过是门内与门外,这里便成了两个世界。室内白玉镂空三花耳花熏冉冉燃起熏香,堂中的铜质暖炉炭火融融。她将姜汤茶递往我的手里,见我不饮,又亲手用汤匙喂了给我,她让我感觉自己仿佛到了婴幼儿时期,不用担心外边一切,全都有她呢。

可这流入喉咙的姜茶,虽然能把我的胃弄得暖融融的,可我依旧感觉全身冰冷,胃间的热气传不至全身。

她给我披上了轻软的狐裘,揽住我,抱着我:“我的儿,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我感觉无所谓,分开又怎样,不分开又怎样?从少时开始,她就在暗处观察着我的痛苦挣扎,开心欢乐,于她来说,我不过是她观看着的一台戏,自始至终,她都在远处观望。

“阿淡,这世上不止他一人,你不能这样!”她摇着我,抱着我抽泣,可我只觉百无聊赖。

雨一直下,一直下,如同天上面有千万天兵天将不断地用洗脸瓷盆舀了水倾泻倒下,这样下了三天,那雨水终于停了,太阳在厚云之间探出头来,映得地上的水发着粼粼之光。

我还躺在床上,想着今天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就听见房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了,夏寄跑在前面,夏菡在他身后跟着,脸上激动,往我这里急速冲了过来,伸手就来拉我:“走,去看看,有奇景啊,奇景……”

我往床里一缩,躲过了她的拉扯,摆明了不想去。

她滔滔不绝地说开了:“阿淡,你说奇也不奇,因为下了几日雨,城外那条河的水涨得高得不得了,不过还好,幸而这河堤原本修得坚固,又有皇上派人护住河堤,倒也没有发生什么堤倒人毁的事故。不但没有,老天爷还趁着这次水涨,送来不少好东西,有雕花的博古架,镶螺钿的箱子等等,林林总总……整个河堤都沸腾了起来呢!”

她一边说,夏寄在一边指手画脚比划出那些东西的样子来,行为滑稽,可一点也不好笑。

她见我不大起劲,于是摆足了吊人胃口的样子问道:“阿淡,你猜猜,这河里飘出来的东西,最奇特的是什么?”

我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实在不想和她再做这个猜谜游戏,于是道:“请你们出去,我要梳洗。”

我的逐客,她丝毫不为所动,神色激动:“是一张床,一张大床,床上躺了一个人……阿淡,你猜出来是谁了吧?你知道城外的运河连通哪里了吧?”

我的心开始扑通扑通跳,我跳下了床,拉开了门,就往门外奔去,只听见夏寄在我身后急呼:“阿淡,你的鞋……”

可我只觉心脏跳得几乎要破体而出,身边的风将衣衫刮得贴在了身上,两边屋宇如飞一般地自身边掠过。我感觉到自己踢在了小石子上,却觉察不到痛疼,感觉这条路是往河边走的,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这里。岸堤垂柳依依,宽阔了许多的河面翻滚着白色的波浪,没有夏菡嘴里说的河面上飘着的杂物,没有,什么都没有……

没有雕花大床,床上更没有人。

只有一览无余的宽阔苍白,衬着碧蓝的天,衬着天上挂着的那轮红日。

原来,这不过是他们给我讲的一个笑话。

我缓缓地站起,只觉全身力气都被人抽取,却听有人道:“姑娘,要渡船吗?船渡有缘人。”

他站在那艘柳叶舟上,粼粼的波光反射,将他的脸映得有如钻石璀璨,依旧是一身黑衣,可那黑衣却是裤角破乱,如有乱石划破。

有风吹过,我怀疑他那身乱衫会随风而逝。

可接下来我开始惊慌:我刚起床,还没洗嗽,鞋子也没有穿,一路跑过来,袜子很多泥水糊着……隔得近了,他会不会看清我眼角有莫名的脏东西?全无美感?

我还想起娘亲说过的,男子最重的其实是女子容貌,任何时候都不能衣衫不整。

我想逃,可我一边想着逃,一边往他的船边走近了去,不用他扶,就跳上了他的船,不顾他衣衫是不是一碰就碎,还把他抱住了,一边着他的衣衫,一边哭笑道:“再也不准你走了。”

船摇晃得厉害,他腾不出手来摇桨,不能保持平衡,因为他另一只手要揽住我,可这船被他一只手摇着,离岸越来越远。

我听见岸上传来了议论:“这两人是不是私奔了啊?这位小姑娘也太不懂事了,居然跟一位乞丐私奔……”

我抬起头来,阳光透过他的鬓角射在我的眼里,让我只觉,今日阳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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