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 站
夏坚勇
中国的文人历来有出游的嗜好。李白的狂放,除去金樽对月“将进酒”,就是仗剑浩歌“行路难”;而在细雨骑驴入剑门的途中,大诗人陆游肯定会有不同于“铁马冰河”的全新感受。相对于逼仄的书斋来说,外面的世界充满了缤纷浩阔的人生体验,“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这又是何等的令人神往!于是,他们打点一下行装,收拾起几卷得意的诗文(那大抵是作为“行卷”走后门用的),潇潇洒洒地出门了。一路上访友、拜客,登临名胜,走到哪里把诗文留在哪里。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这些彬彬弱质的文人肯定会有相当一部分时间要消磨在旅途中,而驿站,便成了他们诗情流溢和远游行迹的一个会聚点。
关于驿站,人们很难淡忘这样一幅古意翩然的风俗画:清晨,羁旅中的文士又要上路了,站在驿馆门前,他似乎有点踟蹰,似乎被什么深深地感染了。眼前细雨初霁,柳色清新,屋檐和驿道被漂洗得纤尘不沾。遥望前方,淡淡的晨雾笼罩着苍凉寒肃的气韵。文士的心头颤动了,一种身世之感顿时涌上来,他要写诗了。但行囊已经打好,就不愿再解开,好在驿站的墙壁刚刚粉刷过,那泥灰下面或许隐映着前人留下的诗句,那么,且将就一回吧。当他在粉墙上笔走龙蛇时,驿站的主人便在一旁给他捧着砚池,围观的人群中则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文士酣畅淋漓地一挥而就,然后飘然远去。
这有点像王维的《渭城曲》,但又不全是。《渭城曲》是端着酒杯为朋友送行,一边说着珍重的话,大体上是纪实的。而这里的驿站题诗只是一种典型情境,典型情境可能发生在阳关,也可能在别的任何地方;远行者身边可能有执袂相送的友人,有举起的酒杯和深情的叮嘱,也可能没有。反正,对于那个时代,那些文人来说,兴之所至,在驿站的墙上涂抹几句诗,是很平常的事,驿站的主人不会认为这有污站容,写诗的人也不觉得有出风头之嫌,围观者更不会大惊小怪。到底有多少诗就这样“发表”在驿站的墙壁上,恐怕谁也没有统计过。历来研究文学和文学史的人,总是把目光盯着那些散发着陈年霉味的甲骨、金石、简册、木牍、缣帛和纸页,所谓的“汗牛充栋”,大抵就是写满(或刻满、印满)了方块字的这些玩意儿。有谁曾走出书斋,向着那泥灰斑驳的墙壁看过几眼呢?特别是看一看那荒野深处驿站的墙壁。
是的,驿站的墙壁,这里是恢弘富丽的中国文学中的一部重要分册。
在这里,我无意对“墙头诗”作总体上的评价,那是文学史家的事。我要说的只是,当文士们站在驿站的墙壁前时,他们的创作心态一定是相当宽松的。人们大概都有这样的体验,一旦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身心反倒自由了不少,在这里,你只是一个匆匆来去的过客,尽可以从原先的声名之累中解脱出来。行囊已经背在身上,你心有所感,就写上几句;意尽了,写不下去了,搁笔一走了之。因此,像李白的那种“眼前有景道不得”的顾虑是不存在的。这里不是文酒之会,没有硬性摊派的写作任务,用不着拼凑那种无病呻吟的应酬之作。而且,你也不必在诗中忌讳什么,讨好什么,即使像朱庆徐之流上京赶考经过这里,尽管他的行囊里藏着巴结主考官的《近试上张籍水部》,但站在这里,他也会表现出一个堂堂正正的自我,而不必像小媳妇那样,低声下气地问人家:“画眉深浅入时无?”
文士们在墙壁上涂抹一阵,弃笔飘然而去,他自己并不怎么把这放在心上。那“发表”在墙壁上的诗,自有过往的文人墨客去评头论足。他们背着手吟读一回,觉得不怎么样,又背着手踱去,在转身之间,就已淡忘得差不多了。偶尔见到几句精彩的,便要伫立许久,品味再三,醍醐灌顶般怡然陶醉,日后又少不得在文友中传扬开去。
过了些日子,那字迹经过风吹雨打,剥落得不成样子了,店主便用泥灰粉刷一遍,清清白白的,好让后来的人再用诗句涂抹。主人照例给他在一旁捧着砚池,很赞赏的样子。
又过了些日子,文士和友人在远离这驿站的某个旗亭里喝酒论诗,唤几个歌伎来助兴,却听到歌伎演唱的诗句很熟悉,细细一想,原来是自己当初题在驿站墙壁上的,自然很得意。歌伎们传唱得多了,这诗便成了名篇名句,出现在后人编选的《诗钞》中。
在这里,诗的命运完全服从于流传法则,而绝大多数的平庸之作则被永远湮没在那层层叠叠的泥灰之下,无人知晓。这就是淘汰,一种相当公平,亦相当残酷的优胜劣汰。
大约在南宋淳熙年间,临安附近的驿馆墙壁上发现了这样一首诗: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这样大字报式的针砭时事之作,赵家天子肯定是不会高兴的。但作者并不怕当局上纲上线地追究,在诗的末尾堂而皇之地署上了自己的名字:林升。
这个林升,在文学史上如渺渺孤鸿,历代的《诗选》《诗话》对他的介绍无一例外地吝啬:生平不详。查遍了南宋年间的《登科录》,也没有发现这个名字;他的全部可供研究的资料,只有留在驿站墙壁上的一首诗。因为他能写诗,而且还写得相当不错,因此推断他是一个士人;又根据诗中所反映的时代氛围,推断他大概是宋孝宗淳熙年间人--如此而已。
但既为诗人,当然不可能一辈子只写一首诗,那么他的其他诗作呢?姑妄再作推测,大致有几种可能:因为那些诗不是昭著醒目地“发表”在驿站的墙壁上,只是自己樽前月下的低吟浅唱,因此不为人们所知;或者因为不是站在驿站的墙壁前写诗,顾忌在所难免,有时不敢直抒胸臆,这样的诗,自然不会引起广泛的社会共鸣,时间长了,自然湮没无遗。
说到底,还是驿站的墙壁成全了他。
林升传之后世的作品只有这一首墙头诗,但这一首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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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理性昏昏睡去的时候,维纳斯才会得空附身于握笔者,写下令后人惊叹到流泪的传世之作。正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那一双“妙手”,其实是神的手。所以,才有了李白斗酒诗百篇,才有了张继落榜之后的《枫桥夜泊》,才有了林升本无意于考官赏识的“墙头诗”。
诗人们沮丧地走过帝王的“龙虎榜”后,才真正走进了诗神的“龙虎榜”。这块榜就挂在驿站的墙壁上。
◆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
鲁 迅
前一些时,上海的官绅为太炎先生开追悼会,赴会者不满百人,遂在寂寞中闭幕,于是有人慨叹,以为青年们对于本国的学者,竟不如对于外国的高尔基的热诚。这慨叹其实是不得当的。官绅集会,一向为小民所不敢到;况且高尔基是战斗的作家,太炎先生虽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纪念者自然有人,但也许将为大多数所忘却。
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回忆三十余年之前,木版的《訄书》已经出版了,我读不断,当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时的青年,这样的多得很。我的知道中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斥康有为和作邹容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的西牢。那时留学日本的浙籍学生,正办杂志《浙江潮》,其中即载有先生狱中所作诗,却并不难懂。这使我感动,也至今并没有忘记,现在抄两首在下面--
狱中赠邹容
邹容吾小弟,被发下瀛洲。快剪刀除辫,干牛肉作糇。英雄一入狱,天地亦悲秋。临命须掺手,乾坤只两头。
狱中闻沈禹希见杀
不见沈生久,江湖知隐沦,萧萧悲壮士,今在易京门。螭羞争焰,文章总断魂。中阴当待我,南北几新坟。
一九○六年六月出狱,即日东渡,到了东京,不久就主持《民报》。我爱看这《民报》,但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进化”,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和“x?x”的x?x?x斗争,和“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x?x?x斗争,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往。前去听讲也在这时候,但又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
民国元年革命后,先生的所志已达,该可以大有作为了,然而还是不得志。这也是和高尔基的生受崇敬,死备哀荣,截然两样的。我以为两人遭遇的所以不同,其原因乃在高尔基先前的理想,后来都成为事实,他的一身,就是大众的一体,喜怒哀乐,无不相通;而先生则排满之志虽伸,但视为最紧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见《民报》第六本),却仅止于高妙的幻想;不久而袁世凯又攘夺国柄,以遂私图,就更使先生失却实地,仅垂空文,至于今,唯我们的“中华民国”之称,尚系发源于先生的《中华民国解》(最先亦见《民报》),为巨大的记念而已,然而知道这一重公案者,恐怕也已经不多了。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接收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但这也不过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近有文侩,勾结小报,竟也作文奚落先生以自鸣得意,真可谓“小人不欲成人之美”,而且“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了!
但革命之后,先生亦渐为昭示后世计,自藏其锋镳。浙江所刻的《章氏丛书》,是出于手定的,大约以为驳难攻讦,至于忿詈,有违古之儒风,足以贻讥多士的罢,先前的见于期刊的斗争的文章,竟多被刊落,上文所引的诗两首,亦不见于《诗录》中。一九三三年刻《章氏丛书续编》于北平,所收不多,而更纯谨,且不取旧作,当然也无斗争之作,先生遂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执贽愿为弟子者綦众,至于仓皇制《同门录》成册。近阅日报,有保护版权的广告,有三续丛书的记事,可见又将有遗著出版了,但补入先前战斗的文章与否,却无从知道。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假使未备,我以为是应该一一辑录、校印,使先生和后生相印,活在战斗者的心中的。然而此时此际,恐怕也未必能如所望罢,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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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在跌宕起伏中前行,生命的河流在涨落消息中演进,童蒙的天真会让位于青春的灿烂,旋即便会流向暮年的宁静。岁月会使一切消弭,将它尘封为沧桑斑驳的历史,但唯独不会遮掩品节的超迈与美德的芳馨。
我们在感悟历史的同时无不在为将来书写历史,如同章太炎先生,只要大节不亏,何妨盖棺之论?
◆古典诗词的现代尴尬
王开岭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然而,多少古人有过的,今天的生存视野中却杳无了。
众所周知,古典诗词中到处弥漫着飞卷如席、如诉如泣的盛大雪况:“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像我等而立之辈,虽未历沧海桑田的大变迁,但好歹也目睹过那让人隐隐动容的“千树万树梨花开”罢。可现在满嘴冰激凌的孩子们呢?有几个堆过雪人?有几个露天打过雪仗?令其捧着课本吟诵那莫须有的“大如席”,真够难为那一颗颗小脑瓜了。
流逝的又何止雪花?那“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的天光明澈,那“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皎夜寂静……今安在?立在长年断流的黄河岸边,除了满目的干涸及河床爆裂的皴皮,除了缺水的焦渴和唇嗓的干燥,你纵有天才之想象,又如何模拟得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磅礴之势?有时候想,今天的少年人可真够不幸的,父母和老师把祖辈的文学遗产交其手上的同时,却没有把诞生那份遗产的自然景致留给他们。当孩子动情地朗诵佳句名章时,他们还能找到多少与之匹配的“现场”?
多少珍贵的动植物已永远地沦为了标本?多少鲜泽的生态活页从我们的视野中被硬硬撕掉?多少诗词风景像《广陵散》般成为了遥远的绝响?
或许在不久之后,这般猜测语文课的“尴尬”亦不为过罢--
一边是秃山童岭、雀兽绝迹,一边是“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脆音朗朗;一边是泉涸池干、枯禾赤野,一边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一遍遍抄写;一边是暴尘浊日、黄沙漫卷,一边却勒令孩子体味“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盛况……何等艰远何等难为的遥想啊!明明那“现场”早已荡然无存,目下找不到任何参照和对应,却还要晚生们硬硬地“抒发”和“陶醉”一番--这不是荒唐是什么!不是悲怆是什么!
古典场景的流失,不仅意味着生存资源之一的自然风物的流失,进一步讲,更意味着众多美学信息与精神资源的流失--在不久的未来,那些对大自然丧失原始记忆和想象力的孩子,最终将对那些古典美学价值彻底地“不知所云”、“如盲摸象”--未来(甚至包括今天)的文学表达和写作文本中,将再也找不见那些珍贵的美学元素。
每一词语本身,无不包藏着巨大的文化、民俗、生态、历史、生物学信息。那“蒹葭”、“涟漪”、“鹿鸣”、“雎鸠”、“鹤唳”、“猿声”、“虎啸”、“莺啼”、“青山”、“白水”……不仅代表一种草本或动物,更指向一种生态文化、一种自然的繁蕤和物种的丰盛,包含更丰富的美学含量和社会学信息。她让今人在欣赏一部美好的自然经典的同时,更对我们今天的生态有一种对比、检验和校正的作用。作家韩少功有一部社会符号学意义的著作--《马桥词典》,试图通过对俚语方言的搜集与解读,为一个地域的文化流逝建一座纪念碑。同样,古典文学在某种意义上也为我们矗起了这样一座纪念碑。她们是丰碑,但更是殇碑!一座刻有灭绝物象的冰冷的青苔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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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是一卷长长的胶片,已记录了的是过去,空白的那些留给未来。历史的文字是一篇篇精辟的注解,说明着世事沧桑的轮回变迁。我们能从历史的文字中看到过去的影像,也能从历史的文字中反观到现今的悲哀。历史是一面镜子,反射出过去,警示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