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小路隐约在雪中,依他目测,通到山口也不过七八里路程。镜中映出他歪扭的面孔,不知是光学原理还是自己的愤怒使然。
现在,他已经跑了一百八十公里,还要在山中跑同样的路程才能进入草原。眼下是十一点四十分,也就是说,走走停停,无意中他已耽误了一个小时,按计划,这时,他应该越过这山到了山脚那有三家加油站和四家饭馆的小镇了。饭馆中一个姑娘和他师傅相好一阵就嫁给了本地一个农民。那个人用她的钱酗酒,却又为以前的事情把她揍得很惨。那次,师傅把车开过镇口才停下,掏出五十块钱要他去交给银花。银花是那个女人的名字。
他把钱塞到银花手中时,那汉子背倚门框狞笑起来:“哈,哈哈!”
银花一松手,那几张纸币被风扬起,越过了屋顶。风在空旷的河流上空尖啸。银花几乎是毫无知觉地接受了男人的两记耳光。
雍宗咬牙切齿骂了一声:“杂种。”
“你骂我杂种。”
那汉子的拳头砰一声落在他脸上。他不敢还手。那汉子的面孔太狰狞了。
“你骂我是杂种?”
“杂种。”他吐出一口血水说。
他坐进驾驶台时,摸着青肿的半边脸腮,又骂了一声:“杂种。”
“你骂谁?”师傅停下车,问。
“你。”
“再骂一句。”
“杂种,狗杂种。”
师傅和他恶狠狠对视一阵。掀开车门,在水箱上忙活一阵,上车时把一张滚烫的毛巾扔在他手上说:“敷住伤处。”
车子穿过滚滚尘土。
雍宗把车速降到一挡,不断摁动喇叭,穿行在一大群一步一长跪的朝圣者中间。他们身上沾满泥水,那些老者的面孔更像一段段糟朽的木头。使人难以理喻的是:他们的眼中却闪烁着如此坚定如此明亮的光芒。
那两人抄他所指引的小路已先他赶到山口,正和一个中年汉子坐在雪地上攀谈。雍宗打开车门,一只脚落在踏板上,探身车外缓缓向前行驶。
“上车吧!老乡们乡亲们,现在朝佛的人都坐汽车去拉萨!”
一个老太婆拉住了车:“魔鬼也不能诱惑我们,而你不是魔鬼。连魔鬼你都不是,小伙子。你走吧。我们去我们的东方海螺神山。”她脸上出现似笑非笑的难解神情,“我看你也是藏族人,那雪峰上呈现过的金色海螺也属于你,属于你。”
“东方海螺神山?那你们往日落方向走?”
“你是白痴,孩子,你有你的东方,我们有我们的东方。你怎么知道这样就不能到达东方。”
他答不上话,启动了车再往前走。不几步又停了下来。紧紧注视一个姑娘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直到她尖叫起来:“滚开,别像条饿狗。”她把手掌合在胸前,“求求你赶紧走开,不然我会诅咒你滚下山谷。”倒是她被自己吐出的恶毒惊呆了。
雍宗却嘻嘻地笑了。
他说:“喜欢我吗?”
姑娘赶紧合拢双目,长跪下地。
长长跪拜的人们从他身边一一超前而去。每人脸上的神情却凝固了,恍若泥塑石刻。一时间,使他觉得世界显得奥义繁杂,难分难解。积雪反射的阳光异常强烈。男人们大多都戴着墨镜。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进驻部队带布罩的绿色风镜,到最新潮的港式太阳镜和变色镜,仿佛是一次墨镜历史回顾展览。女人们没有眼镜,脸腮上挂满被强光刺激后不尽的泪水。
积雪融化后露出下面脏污的陈年积雪,融雪水混浊无比。
汽车发动不起来了。
鼓捣许久,车子仍然发动不起来。刺鼻的汽油味弥漫开去。经过车旁的人们,有的用皮袍袖掩住口鼻,有的却贪婪地呼吸这奇异的芬芳。
朝拜队伍中的那中年汉子和刚才那两人一齐向他走来。
“你说那山崖上真的出现过海螺的形状?”
“还有声音。”
“老辈人这样说。”
“你见过吗?”
“我第一次去,这不还在半道上。”
“你去拉萨吗?”
“太大的愿可不敢随便许下。”这汉子拍拍雍宗的肩膀,“看看你的火花塞吧。”果然,火花塞被汽油闷住了。这都是他时时停车,发动机转速太低燃烧不好的缘故。他用棉纱把多余的油吸干,车子果然就发动了。
“汽油标号太低,高山上不要有事无事老停车熄火,伙计。”那汉子说。
他规规矩矩地答应了,随口说道:“你们搭我的车吧,不然今天你们到不了山下。”
“山上山下都有天有地。”
那汉子又转身对那两人说:“我以前在部队开了六年汽车。我们河北人连长凶得很。后来我翻车死人,在军事法庭上判了刑。”他吃力地吭哧一笑。
“那你还信佛?”
“一部落人都信,我能不信?我们到那山下还有二十三天,刚赶上六月六的庙会。那里就可以喝酒,女人们也可以打扮漂亮了。”
汉子把墨镜从额头上拉下来,返身加入了朝圣者的行列。
剩下三人站在空荡荡的路上吸烟。
“盲从。”一人扔掉烟蒂说。
“不那么简单。”
“你总那么冷静。”
“以往我的诗作中就太少这种冷静了。你看这莽莽群山的缄默。”
雍宗真诚地说:“请上车我们一起走吧。”
“谢谢,我们不能坐车。”
“晕车?”
“不,我们徒步旅行考察。考察民情风俗,研究文化。”
“我不懂。”
“我们是作家。”
“我们想当作家。”
“哦……”两人同时和他握手。
再见。再见。
再见。
卡车又往前行驶了。并越过了那些朝圣者,那些人在镜中变成细细的一长串黑点。一抹阳光闪烁一阵,那些人就从镜底消失了。
他感到心中茫然若失。
前面一列列无尽头的白色群峰,像一群群昂首奋蹄的奔马, 扑面而来。又从倒车镜中飞速地向后堆叠,堆叠,又复消失。
他的内心也如这镜子一样,许多感触交融其中,又落入一个无底的空洞。那些白色群山成为活的奔马,奔涌而来,奔涌而来。他加大油门迎向那些奔马,结果触发了一次小小的雪崩。他的感觉是那些奔马的铁蹄发出金属特有的声响,它们白色的鬃毛遮住了他的眼睑。
年年五月,在峡口都可以听到山里传来雪崩和车祸的消息。这次的消息是说一个年轻司机搭乘了两位女客,一位还是城里的暗娼,路上过于张狂,致使卡车撞上雪墙,因而触发了那次雪崩。也有人说,驾驶室里闷死的只有司机而没有什么女人。因为驾驶员是一个拼命捞钱的六十岁的老头。传说中只有一点一致:卡车上原装的收录机能自动翻带,所以,三天后人们还听到雪地里传出歌曲的声音。那盘磁带也很特殊,两面十四支歌,每支都是美国歌名叫《山鹰》,只是演唱者不同而已。
1986.10.改于马尔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