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林晚镜的到来,不仅是商流景高兴的很,因着那一千两黄金,整个山寨中的人都无比兴奋,气氛热闹的如同过大年。而林晚镜是素来不喜欢喧闹的,商流景很了解她,所以宴席过半,趁着众人酒酣之际带了她悄悄溜了出来。
火云寨后面就是玉指山,两人去酒窖中挑了几坛好酒,逃离了那份喧闹的二人坐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映月潭边,心中无限感慨,那一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清晰的仿佛就是昨日。
“啊——”商流景抱着酒坛叹了口气,“如此良辰美景,真是好可惜啊好可惜……”
林晚镜睨他一眼:“可惜什么?”
“可惜今晚不能听你弹琴了,如此良宵却无音乐相伴,岂不是很可惜?”
“大哥你也太小看我了,难道除了琴我就不会其他的乐器了吗?”林晚镜变魔术一样从袖子抽出一只玉笛在商流景面前得意的晃晃,黑黑的眸子在夜色中一闪一闪。她横笛于唇,却不吹奏,只拿眼睛看着商流景。
所谓知音自然是心有灵犀,纵使林晚镜没有说话,见她如此举动,商流景也猜出了她的意图,当下拔剑而起。果然他剑势一起,乐声也随之响起,虽然乐器由琴换成了笛,吹奏的却还是上次那首曲子,哀婉悱恻却又荡气回肠。商流景和乐而舞,不知不觉陷入回忆中。
那时候也有人经常弹奏这首曲子,那时候他总会躲在树上偷听,带着属于少年的柔软心思。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一曲奏罢,笛音缭绕,商流景收了剑,心神却还恍恍惚惚陶醉在往昔的回忆中。这首曲子,记得林晚镜说起过,是叫《扬州慢》吧?扬州慢——多么柔肠百转的名字,就像当年那个弹奏它的人一样,只可惜天意弄人,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难得长久。原本只是平常的感叹,却在目光触及林晚镜时,背上一阵寒意滑过。
月光下,执笛的身影那样纤细单薄,发丝微微发亮,美得如同夏夜的萤火虫,却也有着同样的脆弱。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难留连,易消歇。塞北花,江南雪。难道他的小镜儿会这样,花盛则衰,红颜薄命?那种彻骨的寒意和恐惧像鬼魅一样扼住他的喉咙,他抛开剑重重的坐回地上,一言不发的抱起酒坛,闷头猛灌。
一只纤细却有力的手拉住了他的酒坛,林晚镜目光幽幽,好像要直透进他的心里。商流景无言,茫然的被林晚镜夺下酒坛。
“你心里面有心事,你在担心什么。”语气一如既往的淡然,却是无比肯定。
他点点头,神情依旧有些迷茫,“我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人。”
“故人?”她挑挑眉,笑得很暧昧,“我看是情人吧?”
不出她意料的,商流景微微一愣,脸迅速的红了起来,积极争辩道,“不是!真的只是故人。”一个和你很像的故人。一个我来不及对她说出喜欢的故人。一个被我弄丢了的故人。
就着他喝过的酒坛仰头一口,林晚境垂眸道,“可是你喜欢她。而她不在了,是不是?”
毫不含蓄的一句话令商流景浑身一颤,“你知道?”
今夜月色正好,酒意盎然,月色下晚境的侧脸那么美好,让他不自觉的伸出手,想要触一触那光滑乌黑的发丝。林晚境本能的侧身一让,他伸出的手便勾住了发簪,只轻轻一扯,三千青丝纷纷扬扬散落,美好的仿佛一场幻觉。
林晚境缓缓抬起头,含嗔薄怒的斜了他一眼,伸手来抢他手中的发簪。商流景看傻了,男装的晚境潇洒倜傥,温柔闲适,容貌虽清秀却也只让人觉得儒雅清隽,而此刻的她乌发如瀑,几缕青丝荡在腮边,竟是说不出的娇媚。
鬼使神差一般,他突然握住晚境来抢发簪的手,“晚境……你能不能为我留下来?”他的神情极为认真,温柔的目光中隐隐带着一些不确定的担忧。
短暂的失神后,林晚境看着手中的酒坛,微微笑了一笑,“为什么?因为我很像你的那位故人?”
“不。”商流景坚定缓慢的摇摇头,轻声道,“不是因为你像她,而是因为你像我喜欢的女孩子。”
很奇怪的话,林晚境却立刻便懂了——你不是任何人的替身,你只是那么巧,长成了我喜欢的模样。这家伙真是太会说话了。林晚镜掩不住眼中的笑意,劈手夺了簪子抽回手来,衣袂飘飘跃至一旁的大石上,青衣翩然旋出一潭碧波荡漾,且歌且舞——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商流景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的身影,忽然大喝一声:“好看!”
不知为何,只为这最最平凡的两个字,她忽然心酸的想哭,大哥,今夜我为你而舞,只为你而舞,你一定要好好记住,永远都不要忘记——曾经有一个女子真心的为你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她仰起头越舞越快,满眶的眼泪生生蓄满眼眶,一滴也没有流。大哥,对不起,晚镜一向是个自私的人,从不会委屈了自己,所以,如果有一日晚镜先行离去,请你一定原谅我,好不好?好不好……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空灵的歌声悠悠飘向远方,林晚镜青袖一挥,翩翩然落在商流景身侧,悠然转了个圈,笑道:“大哥,好不好听?”
此刻的林晚镜看起来就像一个急于献宝的小孩子,是啊,就算再深沉再厉害,她到底也只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小孩子呢。伸手揉了揉她披散着的长发,林晚镜的发丝很细很柔顺,摸起来很舒服,“嗯,很好听也很好看。”
“嗯,一直以来只要是我想学的,就一定可以做到最好,怎么样,是不是很聪明呢?”她扬眉而笑,带着孩子气的小小得意。
“你呀,还真是得意!”再次忍不住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像是摸着一只小猫。“啊,对了,说到聪明,我刚才都忘了问你,花月和风月两姐妹,行动数十次从未被人识破,你是怎么看穿的?”
“那个啊,她们轻功那么好,又长的那么像,我怎么可能看穿。”回答的人悠哉游哉的绞着自己的头发,“看是没看穿,不过我猜到了!”
商流景没有说话,一脸“你不说就算了,何必编这么烂的谎话”的表情。
“喂,你那什么表情,我说是猜的就是猜的,要不要听理由?”
“哦?原来用猜的还有理由,倒是挺新鲜,说来听听。”商流景带着调侃的笑容,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猜测当然是要理由的,没理由的那叫瞎猜。”林晚镜轻咳一声,娓娓道来。
“其实呢,从她一出场我就觉得有些怪异,明明是来打斗却还穿着那么飘逸晃眼的衣服,这是第一怪;然后,她说动手就动手,连一句话也不和我说,这是第二怪;正常人切磋武艺,往往会由慢至快的递进,可是她却不一样,一上来动作就很快,而且身形飘忽,这不合常理,是为第三怪!
有了这三个怪异之处,再联想到江湖中关于火云寨五小寨主的传闻——明明是五人,却只有四人的资料,最后一人竟像是个影子似地看不见摸不着。可是,一个人真的可以隐藏的这么深?我不相信!所以,我大胆的猜测了一下,也许会是双生子,因为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才会被当成同一个人从而造就了那个神秘的第五人。于是,我就大胆的证实了一下自己的想法,果然被我给猜中了。”
“小镜儿,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很恐怖?”商流景叹了口气,倦倦地躺下全身放松,“如果什么事你都能这样‘猜测’,我看你可以去京城摆个算命摊,保管财源广进,被人当神仙供奉起来。”
“哪有,大哥太看得起我了,算命这么难的事我可做不到,命纵然不是天定的,又岂会是人可以算出的?我可不是神仙,我只不过是记性好了一点,脑子比别人略聪明了一点而已。”
“聪明一点?小镜儿,你也太自谦了,凭你的脑子,纵使不能算无遗策,料事如神,但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善于谋略的高人。”
“高人吗?”林晚镜仰起头淡淡一笑,“说的也是呢,比起那些个脑满肠肥的朝廷命官,本少侠倒也算得上是个高人。只可惜啊,这样的我却偏偏是个女人,比书生还百无一用的女人啊……”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分明已满是讽刺的味道。
“小镜儿,你……”他开了口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一时间两人之间出现相对无言的尴尬气氛。
过了片刻,林晚镜幽幽叹了口气:“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很庆幸自己有个好父亲。父亲他从没有因为我是个女孩就轻视我,相反的,父亲不仅教我读书写字,还允许我随便翻阅他书房中的书,而不是像其他女孩儿,只能读《女戒》一类的书。可是,后来我发现书读多了有时候并非……”并非什么?她说不下去。
静默之后,她深深吐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语气却越见迷茫:“当然这并不是书的错,只是身为女子的我想得太多。可是,所谓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呵呵,夫为妻纲,这也是对的吗?我不明白,难道就因为是女子,所以注定无用吗?纵然我满腹经纶,一腔抱负,最后也只能是相夫教子,以夫为纲吗?我真的想不明白,也许是我想得太多,可是,圣贤难道就没有错吗?我讨厌这种因为是女子就活该被轻视的命运。”
“所以,你选择女扮男装,独自一人闯荡江湖?”
“是啊——”她熟练的将长发挽成一个男子发髻,自嘲的掀了掀嘴角,“我做不来一个三从四德的好女人,可是,做男人我得心应手!或许还可以功垂千秋。”
自她说完,商流景就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就在林晚镜以为他打算就这样看成一座冰雕时,他忽然一伸手拔掉了林晚镜刚插好的发簪,顺手揉掉她披散下来的发丝,让它乱成一团,然后看它光滑柔软的顺回去,“你说的或许有道理,可是,你要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三从四德的所谓‘好女人’,比如我这样的山贼土匪。所以呢,你根本不必去学别人,因为这世上潇洒不羁,扬眉得意的女子只有你一个,这是谁也比不上的独一无二。更因为,这样的你,我真的很喜欢。”
林晚镜没有应声,空洞无物的眼神飘向山下,似乎是在望着灯火辉煌的火云寨,眼底是一望无际的茫然。商流景的心便也随着这片寂静的茫然一点点沉溺,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沉到底,下一秒便要溺死的时候,那个茫然的人收回空洞的眼神,缓缓前倾,然后狠狠的抱住了他。
这毫无征兆的突如其来,令他瞬间不知所措的红了脸,好在林晚镜埋首在他肩窝,看不见他此刻的窘迫之态。耳畔林晚镜闷闷的声音传出,“虽然早知道你会这样说,不过,听起来还是很感动啊……”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从这不正常的声音也大概能猜出——这丫头怕是已经哭出来了。
一下一下的抚摸着她柔顺的头发,商流景嘴角忍不住上扬,这样会哭会笑的林晚镜真像个普通的女孩子呢。
商流景的手带着习武人的粗糙感,却很温柔也很温暖。林晚镜趴在他肩上缓缓抬起头来,天空中星空熠熠,浩淼如海。人生苍茫如此星海,要找到对的人多么不容易,她幽幽呵了口气,“大哥,今晚的夜色真美啊……”
商流景的角度只能看见她的半个侧脸,那犹自带着点点泪痕脸上,笑意盎然,没有半分勉强。明明是那样完美无暇的笑容,看着他眼中却有了一种悲凉的味道,似乎有种看破一切的寂然。
她的长发,他听见自己内心的叹息:小镜儿,你为什么还要笑呢?每次看见你这样笑的时候,我都会觉得你的心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