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解一惊,急忙捡起来——据说完颜亮正是因为看了一副《杭州全景图》,而心潮澎湃的当场提下此诗,下定决心对宋开战。
“林晚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可敢告诉在下交给完颜亮此画的是何人?”刻意模糊的声音不知从人群何处传出,格外讨厌。
林晚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的越过保护她的人墙,站到了小红原先的位置上,这才叹息般轻轻道,“……是我。”
“很好……”
“但我不是金国奸细!你才是!”神情一肃,她厉声喝道。伴着人群中一声痛哼,她右手用力一扯,拖出一名长相极为普通的男子。
电光火石间,仿佛演练了数遍的一样,随着她的动作,生死门顶尖的杀手们鬼影般扑入再扑出,每个人手上都揪着一名相貌普通的让人过目就忘的家伙。
那个被晚镜的箭锁钉住锁骨的倒霉家伙摔在地上哼哼唧唧,商流景毫不客气的踢晕了他,而后蹲下身自他腰间摸出一块腰牌。他手掌一翻,让各位被人利用还不自知的江湖豪杰看个清楚。
这些人的武功!石解心中感慨,口中却对林晚镜道,“居然让这些金人奸细混了进来,石某惭愧。”
林晚镜收了箭锁,捂住嘴低低的咳了一阵才淡淡一笑,“预料之中的事,盟主无须自责。这些人就交给盟主处置了。”
石解点点头,立刻便有人上来绑了这十人带了下去——讽刺的是,他们本是为捉拿林晚镜回武林盟接受公开的审判而来。
“林……林姑娘,既然你不是金国奸细,那为何……”名剑门门主好不容易从这样的突变中清醒过来,呐呐的开了口。
“殷门主当真以为一幅画能有那么大的作用?”从石解手中抽出那幅画,商流景打断他,淡淡反问。
水苏瞥了他一眼,无比自然的接口道,“完颜亮未当皇帝前曾有三大志向,其中之一便是‘率师伐国,执其君长问罪于前。’他对大宋的觊觎之心早已有之,这幅画不过是让他不顾一起的将想法付诸实践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殷诸暨终于发现自己完全不能跟上这些人的思维。
“天眷议和的教训还放在眼前,绍兴议和难道还真能保得两国百年和平?自岳元帅含冤离世后,我大宋几乎再无能战之将,兵力衰败到惨不忍睹的地步。可金国的兵力却在不断壮大,若完颜亮肯顺其自然的等个五六年再发兵,我敢说‘提兵百万西湖上’绝非痴人说梦。”
话说到这里,四野一片沉默。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落了山,山里的风吹在身上竟有一种刺骨的寒意。
“冷吗?”商流景低头看向晚镜,柔声问道。
晚镜靠在他胸膛上摇摇头,浅笑盈盈。她的伤口已经结痂,虽然脸色太过苍白,精神却不错。这样的状态实在不知是好还是坏。
商流景低头温柔的帮晚镜拉好披风,这才继续往下说,“两国之间的和平从来不是建立在一纸合约之上而是建立在相当的武力上。所以,想要保住大宋的百年基业,就必须削弱金国的兵力。而要削弱兵力,一场落入算计的战争是最快不过的办法。”
“所以,你们合起来演了一场血洗火云寨的戏,为的就是消除完颜亮的戒心,毫不犹豫的出兵伐宋?”石解一凛,脱口而出,“可是,你们怎么就能保住这场战争大宋一定能赢?”
“不会输的,我早就和完颜雍达成了协议,我引完颜亮御驾亲征,战端一起,他便可登基称帝。完颜亮再厉害也抵不住腹背受敌。更何况我一早就将完颜亮打算突袭的消息传到朝廷中去了,工部几夜不眠不休的赶制了两船的火箭运至前线,怎么着也能抵挡金军一阵子。”
晚镜淡淡回答道,语气虽然虚弱却仍能听出那一份自负。
“至于火岸上的防守战,我本是有些担心的,按照宋军的逃跑率来看,即使加上老金的手中的三千义军,宋军也凑不齐两万人。即使依靠长江天险也还是勉强了些,所以——”
“所以什么?”殷诸暨不自觉的问了出来,本能的不想听到林晚镜的答案,却又忍不住好奇。
“所以,宋堡主他们就更要死了。”晚镜低低一笑,“殷门主可想的明白?”
殷诸暨茫然的摇了摇头,他没有听懂,石解却懂了。
他懂了,于是惊出一身冷汗,难掩震惊的看向林晚镜,却无奈的发现暮色之中,自己完全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几个呼吸过后,他终于艰难的开了口,却仍觉得嗓子干涩,“所以,你一早就知道会有人传出‘林晚镜是金国奸细,杀人凶手’的流言?你……你……”你竟真是准备为了这个武林,含冤受屈,坦然赴死吗?
“若非如此,江湖中人又怎么会对金人恨之入骨?没有这么大的恨,怎么能够同仇敌忾,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上战场?本来江湖人士是不适合战场的,但长江天险在前,这场仗便成了单纯的近身肉搏战,各位江湖好汉足以以一敌百,有了你们的加入,这一战怎么可能不赢?”
什么叫“若非如此”!若非那些人死去的意思吗?
“这一战之后,金国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宋金之间不会再有战争了。”
林晚镜悠然说完,众人越听越心惊,越听越心寒。
这个人究竟是草菅人命的恶魔还是普渡众生的佛?
“我不是魔当然更不是佛。我只是精于算计。”她那双黑色的妖目明明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却依旧能这么迅速的看穿人心。“这一场战争大宋伤亡绝不会超过两万,金国则是约摸四十万金军。用他们的死亡能来换取数百万无辜百姓的性命和两国之间至少十几年的安定生活,我觉得很值。”
此言一出,原本就安静的山谷里,顷刻间鸦雀无声。她……她居然将人命当成砝码,放在天平上来称量!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石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低沉的声音几乎完全哽在喉咙里,“你居然用人命做算筹,来衡量多少得失!”他问出来所有人心中的话。
“在晚镜心里,人命无论贵贱,都是一样的。能多保得一条性命,便是拿人命当算筹,一笔笔的算仔细了,又有何不可?”她轻轻叹息一声,憾然道,“反正死于非命这种事,无论摊上谁,大家都会道上一句‘死的冤’。我所做的,说到底不过一句话——两害相权取其轻。”
“你……你……你……”殷诸暨一连说了三个“你”字,然后忽然忘了自己本来要说什么,长叹一声后,问了一句,“你竟将自己的命也算在那个可以被牺牲的‘轻’里面吗?”
问出这一句,他自己也茫然了。他是来替好友报仇的,他该恨林晚镜才是啊!可是,为什么……心中的恨意几乎消弭殆尽?他甚至为眼前之人感到惋惜?握刀的手颤抖的厉害,谁来告诉他,这个人究竟该不该死?
“晚镜很贪心,想要‘天下太平,江湖安定,百姓不必妻离子散’,为了这个愿望,即使沦为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我认了。”她抬手抹去眼中的泪水,空洞的目光越过众人,“何夫人,要报仇的话,请过来。”
众人纷纷转头,只见已恢复常态的何夫人面无表情的分开众人,向林晚镜走去。
林晚镜抽出腰间的“轻生”调转了剑身,将剑柄递过去,“林晚镜以死谢罪,请不要为难我的朋友们。”
何夫人空洞的一点头,算是应了。而后接过长剑,毫不犹豫,一剑向林晚镜胸口刺下。
几滴温热微腥的血溅上眼睛,世界在一片模糊的红色中渐渐淡去,缓缓合上双目,唇边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这样的结局也许已是最好。
若有来世……她一定不要生在战乱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