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镜一觉醒来觉得身上有些凉意,迷迷糊糊的动了动身子,这才发现自己是趴在桌上睡着的。
迟钝的大脑逐渐清醒过来,刚刚商从密道去了山下,她坐在桌前等他回来,结果没过多久就睡过去了。林晚镜打了个冷颤,心头突突的跳,一种心悸的窒息感袭来,她一阵无力——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差点忘了危险其实一直虎视眈眈的潜伏着,从未离去。
强忍着心中的不适,她披上厚重的狐裘,拖着虚弱的身体从密道中滑了下去。
刚一钻出洞口,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从门口走进来,她欣喜的叫了声“大哥?”正要奔过去,那人开了口,“晚镜。”声音威严浑厚,不是商流景!
这意外却又不陌生的声音,让她停滞了脚步,微有些吃惊却没有以往的慌张。从容的理了理微乱的头发,对着来人淡淡一笑,躬身行了个不太正式的礼,“原来是皇上,晚镜失礼了。”
“你怎么……”赵构说不下去,眼前这人真的是那个表面一派温和恭敬,实则有点小小的嚣张,倔强任性又时不时张牙舞爪的林晚镜吗?
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本就清瘦的脸庞只剩下巴掌大,惨白惨白的脸色衬得那一双眼睛又大又黑。她披了一件黑色的狐裘,露出半截莹白如玉的脖颈,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竟让人觉得她似乎在一点点融化。
巨大的恐惧感瞬间占据心头,让赵构忘了帝王的稳重仪态,三步并作两步的冲过去,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入手冰凉但真实的触感让他的心稍稍安定,他的晚镜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存在。
“晚镜,跟朕回宫吧!”他急切道。
林晚镜慢慢抽出手来,微笑着摇了摇头,“皇宫太冷,晚镜不喜欢。”
赵构默然片刻,忽然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至屋外,两人隐于一块大石之后。从他们的角度可以清楚的看见不远处的江畔,此刻那里正站着很多人,只是都不说话,似乎真在对峙。被围在中间的那人一袭白衣,倜傥不羁。
“看着就好,别出声!”赵构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
然而,他没想到,林晚镜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终是一脸茫然的转过头,对他很抱歉的笑了笑,“晚镜眼睛不太好,那边有什么吗?”
“你的眼睛?!”赵构一惊,这才发现她那双漆黑的瞳仁的确没有什么神采。
“还没有瞎,只是看不太清楚。”她说的云淡风轻,似乎浑然没有放在心上。
赵构却忽然觉得很难过,心一抽一抽的疼,忍不住再次握紧她的手,“晚镜,朕知道你喜欢江湖,可是江湖已经容不下你了。听话,跟朕回宫吧,宫里有那么多太医,一定会治好你的眼睛的。”
林晚镜是何等的聪明,这样看似普通的一句话其实能透露出很多信息。她终于不再笑,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抬手一指,语气并不很冷,只是淡淡的伤人,“所以,皇上故意将我和大哥的行踪散布出去,让这些追杀我的人找到这儿。就是为了逼晚镜和您回宫?
一个“逼”字让赵构愣了愣,本能的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真的无言以对,明知晚镜不会愿意留在皇宫里,却一意孤行的断了她的后路,让她无从选择,这不是“逼”又是什么?可是,纵然被她说成是不择手段他也认了,只要能将她留在身边,每天看见她,他就满足了。
所以,他说,“朕知道你喜欢那个叫商流景的山贼,可惜他再厉害终究只是一个人,对抗不了整个武林。更保护不了你!事到如今,你要明白,只有朕才能保护你。”
“保护我吗?”晚镜缓缓眨了眨眼睛,“我知道皇上已经彻底调查过晚镜,不过有一点您一定还不知道。”顿了顿,她低低笑起来,笑得很凄凉,“您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不仅是林晚镜,她还有个名字叫做傀,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人工具,更是——金国新帝完颜雍的眼中钉,肉中刺。”
“怎么可能?”赵构难掩震惊,大脑忽然一嗡。
无所谓的笑着,“若是宋金议和之时,他向皇上提出要晚镜的脑袋……”
“别胡说。”很清楚她要说出什么,赵构慌乱的打断她。
毫不在意他的打断,林晚镜如同没听见一样,自顾自说完要说的话,“到那时皇上会怎么做呢?晚镜的这条贱命和大宋江山比起来,皇上会选什么舍什么?”
她用无神的眼睛,静静望着他,等一个回答。
“晚镜,朕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没有人会知道你的下落,完颜雍更不可能。”握紧她的手,赵构第一次这么郑重的许下承诺。只不过,这样的回答是林晚镜意料之中的——失望。
再次抽出手,她固执的不给他任何逃避的机会,一字一字道,“我说如果,为了大宋江山,为了您的皇位,您会把我交出去吗?”
双手在身侧缓缓握紧,赵构很用力的说,“不会!绝对不会!”那么用力,仿佛要说服自己一样。
轻轻摇摇头,林晚镜依旧微笑着,淡淡道,“不,你会!”
赵构眼神闪烁两下,嘴唇嗫喏着,终是选择了沉默。他知道,无论说多少,发多重的誓。也无法让晚镜相信他了。在事实面前,一切语言都苍白无力,而事实就是,为了皇位,他舍弃了父兄,舍弃了精忠报国的岳元帅,舍弃了最心爱的小妹妹,更……舍弃了结发妻子。
是啊,原来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所以,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失去晚镜,不想,不能!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再一次厚颜的乞求,“晚镜,你再相信朕一次好不好?朕保证,绝不会让这一切发生。你听话,跟朕回宫吧,皇宫虽冷,却能保你不死啊!”
“皇上喜欢晚镜?喜欢晚镜什么呢?喜欢这张脸吗?”好像完全没有把赵构这番深情表白听进耳中,羸弱的少女将握成拳头的右手递至他面前,缓缓打开。苍白的手心里静静的躺着一枚碧色的耳环,她笑得很温和,轻柔的声音咄咄逼人,“您将柔福和晚镜当成了谁?”
这枚耳环!仿佛被一记利箭穿胸而过,赵构瞠目结舌,猛地倒退一步撞上了身后的石头。被这抹碧色刺痛了双眼,他抵着冰冷坚硬的大石,痛苦的吐出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小蔓……”
康王妃邢蔓,赵构的原配妻子,也是他第一次深爱的人。巫族的女子都有着相似的容貌,他会对柔福感情深厚,会爱上晚镜,多多少少确实是因为她们有着与邢蔓相似的面容。
可是,晚镜和邢蔓是完全不一样的,遇到了晚镜后他才觉得自己还有血有肉的活着,即使知道她全都是装的,可他就是无法自拔,即使一直被她用虚伪的表演骗着,也无所谓,只要她留在自己身边。
“您应该是很爱邢蔓的,否则您不会将另一枚耳环收藏这么多年。可是,您没能救的了她,或者说,您放弃了救她。您应该也是爱柔福帝姬的,然而,您亲口宣判了她的死刑。您对乔贵妃感情深厚,可最终,您的选择是让她自生自灭。”林晚镜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如此看来,被皇上所爱,并不是什么好事呢。”薄唇轻启,吐出这句话,成功的看见赵构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之极。心中冷笑,说不出的快意。
她想,自己的内心果然还是无法原谅,终究还是恨意难平。事到如今,她再也不想压抑自己的恨,“我不会和你回去,因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由知书达礼,干干净净的岳家大小姐变成满手鲜血遍体鳞伤的林晚境,是拜谁所赐。”
刺骨的寒风吹得赵构遍体身寒,可是比不上晚境的话,因为后者寒冷的是他的心,心如针刺,一下一下,扎得他鲜血淋漓,雪崩一样倾泻而下的悔恨压弯他早已不再挺直的脊梁。
林晚境抱臂立于一旁,风吹起她凌乱的发丝,苍白的脸上一片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