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世上有种可怜小虫叫做蜉蝣,它们只得短短一日的寿命。在这一日中,它们出生,成长,求偶,繁衍,最终在黄昏的余晖中死去。然而世人所不知道是在成为成虫,也就是人们口中的蜉蝣之前,它们会在水中以卵的形式生存三年。三年的积蓄只为成全那一日的绚烂,然而义无反顾!隐忍而孤勇的虫豸!
忽然发现,林晚镜其实很像蜉蝣——同样的隐忍和孤勇。
在未遇见她前,商流景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人能够为了一个不知能否实施的计划隐忍六年之久。不知该说她傻还是说她执着,居然真的被她等到了这一天,一个策划了这么的计划几乎考虑进了所有的变数和应对措施,又怎么可能会失败。
听完她娓娓道来,商流景心中暗暗庆幸,还好他们不是敌人——这样的人为友挚友,为敌死敌。抚了抚她柔软的头发,心痛不可抑制:十三岁的岳婉在他一转身间就长成了十九岁的林晚镜,虽然知道这不是他的错,悔恨却无法湮灭。不是说现在的林晚镜不好,只是这样的改变太触目惊心,她年轻的心上伤痕累累,一道压着一道,让他不忍卒看。
林晚镜倚在桌边,微闭着眼睛,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想必要恢复尚需要一段时间。以她的骄傲应该是绝对不想被人见到她如今这个模样的,可是他们二人一夜未归,清晨还见不到他们,只怕会在寨子引出不小的。
宋云衣自然知道他们在此,可是她绝对不会说,而在他的刻意隐瞒下,其他人则根本不知道此处的存在。
略一思索,猛地抱起林晚镜,白色的身影转瞬间融入晨曦的薄雾。林晚镜一惊,随即冷静下来,窝在他怀里看他险险的避开几个早起的帮众迅速而小心的自开着的窗户跳进她的屋中。
刚扶她躺下,忽然“扑扑”一阵乱想,一团白色的东西撞进窗来。二人俱是一惊,定神一看才发现那团白色的事物不过是只鸽子,顿时忍俊不禁。商流景伸手抓起它,奇道:“你的信鸽?”
“是宋云衣的。”她解下鸽子脚上的竹筒,取出里面的密信笑道,“我只是做了点手脚。”洁白的信笺展开来,“月口员日寺言单户方草化十八。”莫名其妙的几个字,“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商流景骂道,却见林晚镜带着一丝了然于胸的微笑闲闲的倚在床上。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他笑道:“我的小镜儿果然聪明,这什么意思?说来听听。”
她摇摇头,商流景会意,扶她到书桌后坐下。看着他紧张的样子,林晚镜暖暖微笑,其实她只是脸色苍白并没有多么虚弱,不过被商流景小心照顾的感觉很好,好的让她不愿说破。握着笔看他仔细的检查所有的门窗是否都关好,淡淡的阳光透过窗纸笼在他身上,这一刻蓦然觉得幸福触手可及。
“在看什么?”他走到桌边,无比自然的握住她冰凉的左手。
“自然是在看我英俊潇洒的夫君。”她调侃,却在对上他视线时猝不及防的红了脸,慌张的低下头,掩饰道:“其实这暗语很简单,只是大哥没接触过所以想不到。”她急急的写着,不明白握惯了的笔怎么今日变得这般不听话,写出来的字扭曲漂浮,更是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居然因为紧张而几乎颤不成调。
商流景暗自好笑,感觉到握在掌中的小手变得汗湿。低头看去只见林晚镜小巧的耳廓红的像要滴出血来,倒还真是有些吃惊,真没想到这丫头居然也会有害羞的时候。那边林晚镜已经写完,踟蹰着搁下笔依旧埋着头。商流景也不揭穿她,只故意假装看不清,甚甚凑到她耳畔。
纸上七个大字——“月圆时。禅房。花木。”商流景若有所思,他想他也明白了。
收回视线却见林晚镜的脸越发的红了,像是熟透的番茄,哪里还有方才那苍白的模样。忍不住在她耳边轻轻一吹,揶揄道,“我的小镜儿真是长大了啊,居然也知道害羞了?”
林晚镜心中懊恼却也无法,干脆整个趴在了桌上,头埋在臂弯里闷声恼道:“你到底看懂了没有啊!”
商流景提笔,一行狂草行云流水落在纸上。林晚镜透过指缝看过去,他写的是一句诗:“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大哥倒也不笨。”她笑,只是依旧不肯抬起头来。笑声闷闷的却格外的孩子气,叫他不禁砰然心动。一时也玩心大发,强行掰起她的脸来。脸上的红晕已褪去大半,越发显得整张脸粉粉嫩嫩,眼睛黑亮亮的微恼别扭,像个兀自赌气的可爱孩子。
一丝钝钝的痛感在心口蔓延开,眼中不安,烦躁与不舍交织。太过安静的沉默,他的手留恋的在她脸上轻轻摩挲,终于低低的问道:“你是不是快要走了?”
牙齿在唇上咬出一道白痕,她垂下眼,缓缓的点了点头。不敢和商流景对视,怕自己会不舍,怕自己会哭,事实上她已经要哭了。
触到她眼底的波光潋滟,商流景神情微微恍惚,仿佛被她身上残留的迷迭香惑了心神,托着她的头深深吻了下去。他们之间的相处向来是发乎情止乎礼,这亲密来的太过突然。林晚镜挣扎了一下,可他抱的那样紧,叫她一动也不能动,终于也紧紧的搂住他的脖子。商流景的吻绝然而热烈,辗转着不肯放开。
他们的第一个吻,生涩缠绵却又带着说不出的绝望,一滴泪自眼角滑落,满口苦涩。她从未想过吻一个人会吻到哭泣,为什么如此悲哀?为什么如此苦涩?
缓缓的松开她,温柔的为她拭去腮边的泪水,他轻声道:“乖,别哭了。”哄小孩一样的语气。不知为何,一听到“别哭了”这三个字,林晚镜忽然感到无法抑制的难过,蓄在眼中的泪簌簌而下,止也止不住。
商流景不料自己一句安慰的话竟起到了完全相反的效果,顿时无措起来。不敢再说话,只能无奈的将她拥进怀中,轻轻拍打她因为哭泣而弱弱颤抖的背。
伏在商流景怀里,她放纵自己哭的天昏地暗。商流景的怀抱那样温暖,美好的让她不舍,可是,她很快就要离开了。虽然还会再见,但这一去少则一月多则半年,中间不知多少危机和变数,光是想想就会觉得心中空落落的难受。原来习惯是这么可怕的东西,拥有过温暖才明白什么是寒冷,陪伴的人不再身边才忽然发现一个人的时候会寂寞。
一丝凉意透过衣服传到胸口,商流景的手僵了僵,眼角微微抽搐:他的小镜儿果然是人中龙凤,连哭起来都这般汹涌磅礴啊……
“这件衣服大概是不能穿了,以后我给你做一件吧。”所谓心有灵犀,林晚镜恰在这时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声音还有些哽咽不过眼泪终究是止住了。她微微别过脸去,大约是不好意思了。
商流景本欲逗她,却不料她自己先说了这句话,倒还真觉得有些吃惊,“你还会做衣服?”
从他怀中脱出来,她掠了掠鬓角的散发,淡淡一笑。“那是当然,大哥莫忘了,我也曾是好人家的女孩儿。”
商流景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抬眼望去,那双清灵灵的眸子中一片平静。她终究还是太善于伪装的人
她执起笔来,仿着传信人的笔迹重新写了一份,裁成一样的大小塞进竹筒,仔细的绑好。起身推开窗,一扬手,鸽子振翅而上,迅速消失在天际。
“明晚就是月圆之夜了……”走过去搂住她,商流景低声慨叹。
“是啊,明日就月圆了啊,真快呢。”看着自己的脚尖,她的声音失了魂魄,轻飘如呓语。
“大哥,如果我……”话未说完,被商流景用力一带,整个人撞进他的怀中,旋即被他紧紧抱住,想说的话生生卡在喉中。
“哪来那么多废话,老子不管你要做什么,总之你给老子活着回来!”他恶言恶语,倒还真像个土匪。虽然他只是在掩饰自己的不安。
微微一笑,她乖乖住了口,双手环上他的腰,贪恋他胸口的温暖。反正“刻骨”之毒尚未到致命的地步,他不愿提起,那她就不提好了。分别前的这段短暂时光还是应该开开心心的度过才对,那些沉重的话题就暂且忘了吧。
静静的相拥着直到外面渐渐嘈杂起来。不舍的松开她,在她唇畔轻轻落下一个吻,“出去吧,你也饿了一天了。”
窗口一阵轻响,那只鸽子又飞了回来。宋云衣传回去的讯息很短,林晚镜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将信笺原封不动的塞回去,看那只洁白的信鸽优雅的飞走,她的瞳仁墨黑如玉,清冷如冰。
“明日让我来。”商流景淡淡的开口,带着不容否定的气势。他说的那样突兀,莫名。可林晚镜的心忽的就停跳了一拍,虽然知道他的意思,可她无言以对。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十指纤长,苍白美丽,然而沾满血腥。
看穿她心中所想,商流景牵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你不是说,‘女孩子家只是不宜见太多血腥的。’能够为你代劳是我的荣幸。”他笑的那样温柔,带着微微的怜惜。他要她明白,他不在乎她的双手曾被鲜血浸染,他只希望自己能保护它们不再沾上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