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话刚说完,牢门突然被打开。越婵小碎步的走进来,弯了身子,低声道:“夫人。地牢湿气重,停留久了怕是对您的身体有害。”
善檀和裴述都是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目瞪口呆的听了那一句“夫人”。
我心里很是不待见这位越婵。本身她就是夜残音安排在我身边的人,我就根本不可能喜欢她。她却不知守礼些,净挑拣着难听的话来说,也怨不得我不喜欢。
可是现在的我,能怎么样?
只是缓缓回转身子,望着立在暗处的越婵半晌,淡淡道:“知道了。走罢。”
内奸。
所谓内奸,她不会笨到让你怀疑。相反的,她是和你朝夕相处,并且永远知道你内心想法的那个人。
善檀。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莫府右掌事。
晚饭的时候,夜残音来了。
虽然他说过我可以在院子里走动,可是任何一个被监禁的人都不至于有那种好心情,我自地牢回来便自己呆在房间里。午饭时,越婵过来叫我吃饭,我也没有开门,只说自己不饿,想歇一歇。
她便没有再扰我,整个下午都不知去了哪里。多半是去跟夜残音报备我今天跟善檀和裴述说了什么话。
夜残音进门来,我却闻到了扑鼻的香味。居然是饭菜。
他让越婵将饭菜摆在桌子上,便遣了她出去。自己在桌旁坐了,对着卧在床上的我说:“过来,吃饭。”
我没说话也没有动。
夜残音也默了半晌,语气里带笑的再次开口:“你要是再不过来,我就把你的脸划画。”说完只听“唰”的一声,像是匕首出鞘的声音。他缓缓道,“可叹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别因为绝食而毁了。”
我还是没有动,但却冷冷的说:“你想要我的脸,拿去便是。”
“啧啧……”夜残音笑着说,“你这口气可真是不好,我听了也心里不舒服。若是一口气难平,过去杀了那两个拼死留下来的人,可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
我终于被他逼的坐起身来,半撑着身子对他愤愤的低声道:“夜残音……你不要这么卑鄙!”
“卑鄙?”夜残音干脆“哈哈”大笑起来,“卑鄙?我就是喜欢卑鄙!可是若论起卑鄙,我可比不上你那个莫公子。”
我与他冷冷的对视,夜残音把玩着手里的匕首,对我说:“不过,苏小小。你究竟要给我多少个惊喜呢?居然早就猜到了善檀的身份。她可掩饰的很好,连她武功高强这一点,我都是昨晚方知……算起来,我知道的时间并不早于你。”
我没说话。
夜残音却突然手腕一转,“铮!”的一声将匕首竖着插在了桌子上。浅笑盈盈的对我说:“小小,可别让我说第三次了——过来吃饭。你身子不好,不吃饭的话,可吃不消。”
我冷冷瞥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道:“我身子不好?你既然知道我身子不好,却还偏偏拿来鱼肉给我吃,摆明了是想让我早死。既然如此,何必假惺惺的关心我?直接将我的命取走便是!”
夜残音的眸光闪了闪,脸上的神情却未变,只是笑着道:“鱼肉,你若是不喜欢吃,直接跟我说就好。夜府的厨子不比莫府的差,我遣人重新做些菜给你端来。你想吃什么?鸡鸭?果蔬?乖,先过来把这碗汤喝了。”
我还是没有动。
夜残音默默的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漆黑的长发笔直的垂下来,遮住了他一半的眼睛。
令人恐惧的一种美。
良久,夜残音突然嗤笑了一声,对我说:“苏小小,何必只专注于莫北这一个男人呢?”
他缓缓起身,走到我身边坐下,笑着开口道:“我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类型。”
“苏小小。你骄傲,你自负,你恃才傲物,你绝艳倾城。你周旋于男人,却睥睨男人。你觉得没有人能够真正懂你。旁人觉得你坚强你能干,你圆滑你优雅你独当一面。其实在你心里……”夜残音指了指我的胸口,“你也只是一个希望有人为你遮风挡雨的女人。”
这话说的其实没错。
我站在这里,被人称赞成“才华横溢”和“容颜倾城”,其实对我来说都是虚名。初时听到时,少女怀春,怎会不惊喜?可听多了却也会厌。仿佛自己戴了一张绝美的面具的活着,所有人看到的都只是这层壳。没有人看到过我的内心,这种感觉很讨厌。
可是我没有说话。
夜残音并不恼,只是笑笑,接着说:“我见过很多和你一样的女人。”
我默了一默,伸手挑开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淡淡道:“这世上,没有和我一样的女人。”
夜残音捏住我的下巴,与我静静对视了很久。我坦然回视他,一时两人都无话。过了许久,夜残音淡淡一笑,对我道:“确实。这世上,没有和你一样的女人。”
我暗地里捏了一把冷汗。
夜残音将我硬拉下床,把我按在桌旁坐下,道:“好歹吃一些。你的身子……抵不住。”
我状似乖巧的挑了一筷子笋丝尝了,又舀了一勺粥喝掉,细品了半晌。夜残音一向挑剔,厨子的水平自是不错,我却故意道:“菜一点味道都没有,粥也这么甜。”
夜残音轻笑道:“你倒是和寻常的江南女子不同。”
诚然。我出生在北方,又在北方长了二十多年,口味自然是习惯北方菜的。来了这里之后,吃起那些甜死人的江南菜,起初总是不喜欢,家里的厨子便一直是请的擅做北方菜的人。只是这么多年,对南方的口味也习惯了些,才渐渐吃了甜口的菜。
只是夜残音却突然话锋一转,对我说:“可是,莫北家里的甜粥,你不是也吃得很开心么?”
我心里悚然一惊。莫北当日给我准备甜粥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只是不知,夜残音居然也晓得!这两人……便苦笑道:“这世间可还有你不知道的事?”
夜残音倒了一杯浓茶来喝,笑道:“自然是有的。只是对你的事情格外上心罢了,留心去打听,便也知晓了不少。”
我冷哼一声,说:“现下饭也吃了,话也说了。夜大公子,您可称心如意了?”
他却不理我话里逐客的锋芒,只是笑:“你好歹也是我明媒正娶来的正室夫人,这般对待你自己的夫君,是否也太不合规矩了些?”
我挑挑眉毛:“原来夜公子也知晓什么是‘规矩’?我还道这整个夜府的人都如越婵一般,不将‘规矩’放在眼里呢。今晨她教训我可是教训的很是爽快,不知道在夜公子眼里,这合不合你的‘规矩’?”
夜残音“哈哈”大笑:“她在夜府中的地位并不低于阿练于莫府。我却不是莫北那般不知轻重的人,不会跟他一样,因了你一句话就让下属以死谢罪!”
这下倒是轮到我失笑了,没好气的对他说:“现下知道疼惜手下的人了?昨夜的守卫全都被杀了个干净!也不知是谁,当没事一样的,死了人也不放在心上。这些人的命你会在意吗?夜残音,在我面前你何须假装?除了你自己之外,这世上可有任何人的命在你眼中不是如草芥一般的?”
夜残音的眼中徒然腾起一抹寒意。
是谁说过,不要在男人面前反复的提那些让他们丢面子的事情。莫北都还未亲自出手,十个下属就已将他的守卫杀了个精光,付出的代价却仅仅是五条性命。如果这都还不算丢人,那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比这更丢人的事情了。
果然,夜残音说:“更可惜的是,明知道自己的‘心上人’身陷牢笼,却还是没有亲自营救。苏小小,你这算不算是做人做的很成功?”
我嗤笑一声:“总是比你成功一些。”
如此这般唇枪舌战,都不知道几时才算完。我向来不是愿意锋芒毕露的人。如今与他说了这么多,心下已倦。这倦意刚升起来,胸口便有些闷,嗓子不太舒服,接着便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
夜残音也不管我们刚才那般的针锋相对了,立刻脸色大变,凑上来一边帮我抚着背顺气,一边居然有些手忙脚乱的倒了一杯茶来给我润嗓子。
我这边咳嗽未止,脸都憋的通红,却死死抓着他的手腕推拒那杯茶。夜残音以为我是跟他赌气,不禁皱了眉头,寒声道:“给我喝了!”
我欲哭无泪的看他一眼。生死攸关的问题,我哪还会管自己有没有在跟你生气?只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的说:“茶……咳咳,咳……不能喝……咳咳咳……”
夜残音向来聪明,已明白我是什么意思,顿时提高了声音喊道:“来人!端热水过来!快!”
外面顿时响起脚步声,越婵捧着一只紫砂壶奔进来。夜残音忙亲手接过来倒了一杯,却立即反手将那白玉杯子扔在了地上,“砰”的一声摔的粉碎。
他气极,寒声道:“我说的是水!”
越婵脸色大变,立刻又奔了出去。片刻后回来,已端着一杯热气蒸腾的清水。可这么长的一阵工夫的耽搁,我的咳嗽已渐渐止住,只余了眼角有些残泪,脸上的热度也在慢慢褪。
夜残音将水接过来,凑在我唇前,道:“小小,快喝点水。”
我咳嗽止住,便又回复了没好气的状态,瞧了那杯子一眼,喑哑着声音缓缓说:“谁知道你给我的水有没有下毒?我可不敢喝。”
夜残音却是笑着的:“瞧你这般,又有了心思跟我斗嘴,想来是没有大碍了。”说完将水杯搁到了一旁,慢条斯理的说,“只不知刚才是谁吃菜吃的很欢,我若是下毒,此刻你早该死了。”
我哼了一声。
他虽是这般的笑着,可我心里却一沉再沉。
夜残音是什么人?大风大浪不知经历了多少的,向来都是那么一副笑吟吟的欠抽的样子。可是方才我咳嗽时,他居然是那般反应,确然是变了脸色,眼神间的暴怒也不是能装出来的。
如此一来,自然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我的病……想来是真的很重了。
我不知道夜残音将我禁足在此处到底有什么意义。从第一日的那次……那个什么之后,夜残音倒也没有再用强。每日只是过来与我一同用饭,闲时下下棋聊聊天,最多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吻一吻我的额头,却从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十余日下来,我见过的人屈指可数,只夜残音和越婵两个。善檀和裴述的事情,夜残音再没有跟我提过,我也只作不理,可心里却着实是着急的。
莫北没有前来营救的迹象,夜残音也没有放人的迹象。我更是不敢多问,毕竟此事牵扯着莫北,而莫北正恰好是夜残音的眼中钉。若是一句话说的不合他的心意,又只怕节外生枝,每次话到了嘴边都只能硬生生的咽下去,真真是烧急了我的心。
十余日,我过的却像一个世纪那般的长。每日都缄默不言,只迫不得已时才出声说一两句话,多数也都是被夜残音威胁着说出口的。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我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又是如何,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此刻被圈在一个阳光明媚却让我觉得不见天日的地方,我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又是一日晚饭时分,越婵一边布菜一边道:“夫人。今日府里来了贵客,公子正在前厅。吩咐说让夫人先行用饭,不用等他了。”
这些日子,我整天窝在床上看书,累了就睡,醒了就继续看,连日子都记不清楚,哪还有心思吃饭?便淡淡道:“那撤了吧。”
越婵却依旧将碟子一件一件的摆在桌上,然后立在一旁,道:“公子吩咐,让夫人先用饭。”
彼时我正在看书。平日里为了打发时间,我多数是在看没甚营养的话本子,再不济也是看看史书,可那日不同。我手里捧着一本医术,讲的是有关女性生理期的问题。一边看,一边掰着手指头算日子。近日我睡得昏昏沉沉,脑子也不太够用,被越婵这么一打断,正数着的数字便霎时间被忘了个干净,心里徒然就拔起一股火气来。
我从书页中抬起眼睛,淡淡扫了一眼桌上的饭,然后再次埋头在书本间,道:“我让你撤了。”
越婵一板一眼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夫人请起身用饭。”
我“唰”的一声就把手里的书砸到她的头上去。
无奈我气力不足,手上的准头也跟着差了点火候。越婵只稍稍偏了偏脑袋,那书就擦着她的头发飞了过去掉到了地上。然后,越婵再一次说:“夫人,您身子不好,还是不要动火气。请先用饭罢,公子过些时候便会过来了。”
她每次都是这么个样子,一遍又一遍的叫着“夫人”,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这种让我气不打一处来的话。可偏偏我打也打不过她,夜残音又发了话,说不让我管理下人,便是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每次都让我心里憋着一股火。
这火气,若是放在以往,想必也并不妨事。可如今我身子到了这种地步,这么一下憋火,直憋得我一股气从嗓子里窜出来,捂着胸口咳嗽不止。
越婵多半也是不待见我的。
小说里常写,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定有无数个倾心于他的属下,这放到现实生活中并不会假。夜残音这样的人,若是一直那般温温柔柔的样子,想必是真的很招女孩子喜欢。我心里估计,越婵应当也是如此。
于是每一次我咳嗽的时候,越婵的脸色虽没什么变化,可眼里含着的那股不屑且厌恶的意味,却怎么也遮掩不掉。
若以她的角度来写这个故事,想必我才是那个扮柔弱扮得十分成功,因此吸引男主角夜残音也吸引的十分成功,的那个什么,狐狸精吧。
我这厢咳得肺都快被我咳出来,她那厢直挺挺的立在那儿,不倒水也不移动步子。半晌后,我自己堪堪止住了这一阵咳,只觉喉咙底有一股腥甜的味道窜了上来,被我生生的压制在了嗓子里。
脚步声响起来,夜残音从外走进,见着这对峙的情景先是一笑,然后亲手将地上的那本书捡了起来,笑道:“平日里一直说自己欢喜看书,此刻却将书扔在了地上?”
我没有答话,自己踱去桌旁倒了杯热水喝了,好歹止住了胸口的血气上涌。
夜残音遣了越婵出去,自己在榻上靠了,随手翻动着手里的书册,问我:“你怎的突然看起了医书?这书是讲什么的?”
这书自然是讲女性的生理期的问题的。只可惜古人写书,那哪怕是个医书,也写得相当的隐晦。我研究了半天,依旧不是很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夜残音又翻了几页,突然抬起头来看我,脸上的笑容消了一半,缓缓道:“你……咳!你葵水出什么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