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中的暖炉“咣”的一声掉到了地上,肩上虚搭的那件外套也从我的肩膀上滑了下去。寒风瞬间灌进了我的衣服内,凛冽的割过我的皮肤,有些生疼。发丝和裙摆都被吹起,在风中纷扬飞舞。可这些我都恍然不觉,只知道滚烫的眼泪一下子滑过我的脸颊,喃喃的失声道:
“师父……”
鲍仁微微愣了一下,疑惑的问我说:“苏小姐……是在叫我吗?”
我被他的这一声“苏小姐”叫的清醒了些,是了,眼前的人不过将将二十的年纪,怎么会是我师父?可是看他眉眼,确实是我师父无疑,只是年轻了些。可是当我再去细看,却发现眼前的人,居然……
有点像夜残音。
我皱了皱眉,鲍仁与夜残音,怎么会相像呢?
虽然相像,但夜残音全身上下都透露着邪魅和阴柔,鲍仁脸上却是一片清明,配上青色的书生打扮,只会让人觉得干净和帅气。
鲍仁见我许久不回答,又唤了我一声。我垂了垂眼帘缓和了一下情绪,扯动嘴角挤出一个笑容,道:“鲍公子与我的一位故人十分相像,一时间竟然让我认错。失礼了。”
鲍仁“呵呵”笑了两声,道:“能与苏小姐的故人相像,也是学生的荣幸。”
我微微低下头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在旁人看来想必是娇羞,可是我的心里却是一片酸涩。
我的师父名为安江南,这个人却叫鲍仁。虽然我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个人一定是我师父年轻时候的样子。可这个时候的他还没有收我做徒弟,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我又怎么能像与南木相认一样的上去跟他说我这么多年的思念?
但奇怪的就是,在有关苏小小的记载中,鲍仁这个人是确实存在的。这一点我既然都知道,师父肯定也知道。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师父要冒充鲍仁的名字呢?他一定知道鲍仁对于苏小小意味着什么的。
我在心里迅速的考量了一遍,觉得还是暂时不要认的好——最好也不要过多的试探。因为万一,万一他不是呢?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鲍仁轻咳了一声,对我说:“苏小姐的大名,学生早有耳闻。今日得见,又见识了您的琴艺,果然名不虚传。学生受教了。”
我笑道:“哪里。先生过誉了。”
说完,两个人站在寒风中一时无话。站了一阵,鲍仁突然走上前来,将我掉落在地上的暖炉和毡衣捡了起来,双手捧着递给我。我抬眼望去,却正对上他的眼神。不知道是我脸皮太厚还是最近见过的男人实在太多的关系,我都没觉得怎么样,他却脸颊微微红了一红,移开眼神对我道:“风大天凉,苏小姐莫要再吹风。小心病了。”
我道了谢,伸手接过来穿好。再次看他,他已站在我两步开外的地方。眼睛看着对面的山峰,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望着他的侧脸,那像极了师父的脸庞近在眼前。这是我这些年来朝思暮想的一张脸,虽然年轻了些,可轮廓却未有太大变化,只是少了岁月的沉淀和世事的历练,像个年轻的大学生一般,带着青涩和些许的不安,没有了师父那般的沉稳和老练。
恍如隔世。
我低声对鲍仁道:“如无不便,可否请先生到寒舍一叙?”
鲍仁转头来看向我,绽开一个灿烂的有些耀眼的笑容。我被这个笑容恍的几乎睁不开眼,多少年了,我没有这般笑过,也从未见过身旁的人有过这样的笑。如此阳光,如此单纯,如此的……脆弱。
笑容过后,我听到鲍仁低声说了一个字——
“好。”
我觉得山上的风都变暖了。
我隐约觉得,苏小小和鲍仁的相识并不是在这样的场景下相识的,毕竟记载中并没有苏小小当众奏琴这件事。可是具体他们两个,或是我们两个,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认识,我也记不清楚。只是潜意识中总是觉得怪怪的。
我一路和鲍仁一起乘车回去。快到苏府的时候,善檀突然叫我:“小姐”。我应了一声,她继续道,“前面就是苏府了,可是门口好像聚了很多人。您看,我们是不是改走后门?”
我掀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只见不远处便是苏府大门。如善檀所说,门口聚了很多人。想来是在飘香楼候不到我,便有些人来这里拜见。
鲍仁在旁道:“苏小姐若是有所不便,学生便改日来访。”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对善檀说:“就从正门走。”说完坐回车里,对鲍仁道,“先生不必多想。我府上十日中有八九日都是这般情景的。”
“呃……”鲍仁愣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对我笑笑,说,“是。苏小姐的大名谁人不晓,自然是有着许多仰慕者的。”
说着话,马车已经驶到了苏府大门前。自从在阮郁的府上作了那么一首震惊整个婚礼的诗之后,我的油壁车和阮郁的青骢马就变得更加更加出名了。是以这辆马车刚一驶到门前不远处,就早已被前来拜谒的人们围了起来,堵了个水泄不通。
善檀有些为难的在车外叫我:“小姐……”
我道了句:“无妨。”便示意鲍仁下车。
我的车里从来都没有坐过男人,因此鲍仁刚一掀开车帘露出面,外面便是一阵哗然。我整理了一下衣襟,将莫北给我的黑色大毡披在身上,扶着善檀的手走下去。站定,对众人微微一笑,道:“多谢各位在此相候,但是小小今日已有贵客。”我抬眼看了看鲍仁,回过头来对众人道,“各位请自便吧。”
众人有些诧异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站在我身旁的鲍仁。
的确,现在的鲍仁还没有任何名气,只是默默无闻的书生一枚,没有功名更没有官职。也难怪别人都很奇怪。一直以来从没有人能够让我单独相见,甚至让门外相候的所有人都离开。
我虚扶着善檀的手向大门内走去,身后一步处,鲍仁不紧不慢的跟着。他的靴子踩在地上,带着些微的轻响。我知道,这是不会武功的人的标志。
如莫北,如索酒,如阮郁,如夜残音。他们每个人走在路上,看起来与旁人无甚区别。可是若是静下来细听就会发觉,他们的鞋子与地面接触时完全无声无息,连衣袂翻动间都是静悄悄的。
我带着鲍仁一路走过去,人群一直寂静一片。我走的很缓,一是今天本已累极,二是时刻维持着苏小小的姿态,步子迈的很小,很轻很柔。这样的步子,我自幼便每日练习,若是寻常人去听,想必也是听不到什么声音的。除非是换做莫北那样耳力的人,才能够听到声响。
刚走到门边,就听到原本很静的人群里突然有一人道:“这不是那日在烟霞岩打我们的人么?”
他的声音本来不大,可是因了周围太过安静,就显得格外突兀。我脚步顿了一顿,转头看去,是一个普通打扮的男子。想了想并不觉得有什么印象,便以为是鲍仁过往的事情,继续抬脚走了进去。
我带鲍仁直入镜阁。
鲍仁轻轻吟道:“水痕不动秋容净,花影斜垂春色拖……”
原来是我墙壁上贴的诗句。
“好句。”鲍仁一边点头一边沉吟道,“苏小姐名声在外,确实名不虚传。学生佩服。”
我笑了笑。苏小小确实算是有才华,可是并没有到李清照那般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旁人称她,或是称我,为才女,多半因为我精通的方面很多。琴棋书画自然都是懂的,我自幼修习,比古代的大家闺秀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并没有那么自恋,能够得到这么多人的赞许当然不是全部因了我这些,也是因为我沾了身为现代人的光。思想视野比古代女子更开阔,并且也知道苏小小一生的大致走向。所以许多时候,不需要考虑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当然,还有多多少少的一些原因,是这副皮相确实很讨喜。苏小小的惊才绝艳当然不是凭空而来。这张脸有多么美,我自己深有体会。
我不想和鲍仁多谈诗词。我写的散文还行,作诗我可不敢真刀实枪的跟苏小小比。鲍仁若是兴致一起让我作几首诗出来,想必明天我苏小小名不副实的事情就得传遍大街小巷。于是问他:“先生可会饮酒?我这里有一些朋友送来的私酿,味道很不错。”
“是什么酒?”
我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答:“是梅花酿。”
鲍仁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说:“是九姑娘的酒吧?”这话虽是个问句,可他说的却是陈述的语气,十分笃定。
我点了点头,问他:“喝吗?”说着话,心中却想:难道又是一个索酒的恩客吗?可是看鲍仁的样子,并不像是会去红袖招这种地方的人。
鲍仁也点了点头,说:“九姑娘酿酒的手艺闻名钱塘。学生平日虽不饮酒,可是九姑娘的梅花酿的大名却也常常耳闻。只是她的酒向来不会外传,只有她少数的客人有此口福,放眼天下,尝过此酒的人算来也不超过十个。学生早就想要尝一尝,可一直未有机会。今日却是借了苏小姐的光了。”
我倒了一杯递给他,说:“先生不必客气,唤我小小便好。”
鲍仁愣了愣,脸上忽然有点点红,支吾了一声,道:“啊……好。嗯……小小。”
我有些失笑,为了不失礼,便连忙把杯子端到唇边遮住了笑容。这个鲍仁跟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原本以为应该是一个比较魁梧比较健硕的男人,却没想到如此斯文。因为鲍仁虽然是以书生的身份记载于苏小小的传记中,但是据说他的武功很不错。
我和鲍仁随便聊了几句,发现他对于很多事情的看法与我很是相似。当我们谈到有关我的“职业”的问题时,他居然说:“人之相交,贵乎知心。伯牙被誉‘琴仙’,却与身为樵夫的子期成为挚交。人的身份地位不过身外之物,无论皇帝还是乞丐、公主还是歌姬,只要有着共同的思想共同的爱好,身份又能阻碍什么呢?”
他几句话说的铿锵激昂、掷地有声。我差点鼓起掌来。
我有着自己的骄傲和家教,对于“诗妓”、“歌伎”这样的称呼,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芥蒂。虽然一直安慰自己说这只是苏小小,不是苏小桥。只是苏小小而已。可是说不介意,必定是假的。
师父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亦师亦父的角色。如今听到他说出这些话,我突然觉得心里释然了许多。不禁就低下头无声的笑了起来。
鲍仁看到我这个笑容,忽然有些激动,有些许急切的对我说:“学生虽然与苏小姐素不相识,却也知道苏小姐一向潇洒果决,不拘泥俗事,视贵族官宦如草芥。怎么却对自己的身份如此……”
我默了一默,脸上的笑容先是消失掉,又逐渐回复。对鲍仁道:“先生说得对。小小……受教了。”
“不不……苏小姐本就是聪明人。你造诣如此,便是学府的先生也不敢说能教您什么。学生只是说了些自己的看法,哪里敢当‘受教’两字?”鲍仁却忙摆手,道,“苏小姐太谦虚了!”
我为鲍仁又斟了一杯酒。正想着是不是还需要再推脱一下,心里却突然一个激灵,我的全身寒毛立刻就竖了起来。
我问鲍仁:“先生心胸磊落,满腹经纶,身怀抱负,为何不去考取功名,报效朝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