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记录到这里,差不多就是结束了。
全部记录完了,我倒变得有些茫然了,而且困惑。我不知道我这工作的意义(我是指更大程度上的)。或许,它只是对我个人才有意义。可是,这让我不能满足。我很累,非常地疲惫。住在疗养院里独自一个房间,居然一口气用电脑敲下了十多万字。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符,我都有些不敢相信。
在那段日子里,都是小周在照顾我。我谢绝了外面的一切干扰。只有她,可以随时走进那个房间。她害怕进我的房间,因为我把整个屋里搞得乌烟瘴气,到处是茶叶水和烟蒂。小周总是责怪我,那口气,就像一个新婚的妻子。是的,不知不觉中,她把自己置于一个妻子的位置上。我的妻子远在市内,她就乐意充当“女人”这样的角色。我很喜欢她那样的表现。她让我充分地获得满足和自信。我知道人在被从社会(是指原来习惯的那个群体生活当中)隔离了一段时间后,会变得烦躁和忧郁。缺乏信心,意志消沉。可是,因为有她进进出出,我感觉还是被人关怀和包围着的。她会和我说一些疗养院里的事,偶尔也会说到她的家庭。
小周喜欢看我写下的这些故事,看得津津有味。每过几天,她就会逐页地打印出来,一节节地往下看。她说我记下的很有意思。是的,是意思,不是意义。这两个词的区别,其实也正是我一直担心的。慢慢地,我明白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写作,我还是希望这样一个东西,能得到社会的认可。我的初衷,不知不觉,在写作中,发生了变化。现在的想法,不再像当初那样纯粹了。也许,更好的方法是,我应该重点写她如何经历了无数的艰辛而没有被压垮,含辛茹苦把我们子女养大。这样一来,是不是对社会更有教益?但是,显然这又不是我母亲对我所叙述的陈年往事的记录了。
这让我一度有些沮丧和犹豫。
面对母亲的回忆,我也不由想起自己的过去。
比较而言,像我差不多岁数的这一代人还是幸福的。我比我哥哥们幸运。当然我们的子女们比我们就更加的幸福。
我经历的是一个相对特殊的时代(当然,其实每个时代都有它的特殊性),波澜壮阔,又风平浪静;险象环生,却又柳暗花明。就是在各种利益矛盾冲突中,整个社会在前进。自然,在这样汹涌澎湃的时代大潮里我也摔倒过。我曾经以为自己是很成熟的,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也并非如此。当然,吃的苦头多了,慢慢也就成熟了。随着自己后来事业的不断成功,也就越来越相信自己的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母亲开始时,对我是担忧的。她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要把好好地工作辞掉,去做生意。后来一段时间的事实,也证明她的担忧是正确的。我把自己输得一干二净。最后,把妻子也输了(准确地说,是她自己走的。看我好几年折腾成不像样子,她就提出分手。我也知道自己是输了,就同意了。不同意又能怎么样呢?一切都仿佛是注定了的)。
离婚的妻子是我过去的大学同学。
我们曾经是那样的相爱。
年轻时的爱,是单纯的。青春的,活泼的,彼此为对方吸引。这被吸引力,往往全是表面的一些东西。背景都是被忽略的。谁会介意背景呢?因为年轻,充满了自信,相信完全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创造明天的幸福生活。其实,当时也的确有那样的可能。那时候的大学毕业,还是非常走俏的。我们一出来,就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国家干部”。我分配进了机关,是真正的干部。她分到了一个中学当老师,也还是有着国家干部的身份。在我们这个社会,身份,是很重要的。最初的那些人里,我们过得很好,甚至可以说是甜蜜的。但是,很快我就不能安份了。整个国家,从南到北,都在改革开放,人们纷纷下海经商,淘金。看着别人都发了财,我就也坐不住了。坐不住了其实不仅仅是因为看到别人发了大财,而是自己在机关里坐了太长时间的冷板凳,感觉忍受不了啦。眼热之下,自己就变得异常的冲动。所以那样冲动,也是因为年轻。年轻就容易自信。年轻可以不计后果。年轻摔倒了,可以重新再来。
不出预料地我就摔倒了,而且摔倒了不止一次。在勇敢地闯进生意场后,才知道自己其实一无所知。急切地寻找机会,就成了首要问题。找着目标了,就赶紧下手(仿佛只要动手迟了,这机会就没了)。下手之后才发现很多都是骗局,对方和我一样,也正是迫不及待想找机会寻金的人。五次三番之后,自己差不多把身上和家里的钱都糟蹋光了。那些真金白银的“投资”,就像是把纸币投进水里,一点响声也听不到。妻子(前妻)不止是因为看到我把家里的钱都赔光了,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意看到我一次次的失败。我一次次地失败,让她也感到特别的绝望,仿佛我们的一生注定也会是一个失败的结局。
她受不了了。
在她看来,我的失败,就是她的失败。而且,她的失败感比我更要强烈。她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要嘲笑她,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她觉得她没有一个做幸福女人的自豪感,没有从我的身上感受到应该在丈夫身上获得的骄傲。她觉得她没有勇气,去面对她的同事、家人、同学、朋友。而这一切,都是由有造成的。
那段日子我真的是很狼狈。
母亲对我的处境,也表示过担忧。但总起来说,她并没有非常地担心。真正担心的,倒是我成功以后。她是看着我“发达”起来的,车子、房子,应有尽有。身上到处是钱,口袋里、皮包里,报纸里,甚至是拧着的一只塑料薄膜袋里。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有时只是习惯性地放一些钱在身上,却根本不介意,就像小时候喜欢在口袋上放上一些废纸一样。
世界上的一些事情真的是奇怪的,自从前妻和我离婚以后,我的生意反倒“顺”起来了。是偶然的一种巧合,还是另有蹊跷?当然,我更相信这是根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在心里,我又多少有些为她惋惜,觉得她哪怕再忍一忍,就能分享到我成功的快乐了。当然,我只是心里这样想的,嘴上没这样说。许多同学见了面的,倒是经常这样说。可我听了,却不表态。甚至,我能做到脸上一点不动声色。
最初时,那种有钱的感觉真好。
“怎么会这样?”母亲常常这样问我,又像是自问。
“妈,你放心吧,一切都是合法的。我合法地做生意,挣钱,不违法的。”我安慰她说。
“不违法也不一定……就是……好的,政策的事……说不准。”母亲说,“你还是要小心,谨慎些好。”
我觉得我还是比较谨慎的。
但母亲仍然认为我做得不够。
她的观念里,还是担心“有钱就有罪”。
对我的第二次婚姻,母亲是支持的。她似乎又看到了一种“政治正确”。她从她父亲的身上,联系到自己,再到我们这几个她的子女,在婚姻问题上,她都喜欢用一种“成份”来衡量。她一直担心我经商,是有政治风险的,现在找一个干部子女,她认为就有了“政治保障”。作为亲家,她却很少和林青瑶的父亲有什么互动。我曾经以为是她内心里的一种自卑。谁会想到,我们当初那样的一个家庭,会和一个高干家庭结缘呢?虽然林青瑶的父亲,这位市委副书记,在文革中也挨过整。但是,我们还是自觉地认为,双方的性质是不一样的,完全不同。然后,好几年以后,她还是这样的态度。
她不喜欢和当权者当交道,即使林青瑶的父亲已经离休了。
我不一样。
其实,我没有什么好回忆的。
我的第二次婚姻很平常。对第二次婚姻,你能指望什么呢?当然,我可以找一个年轻的漂亮姑娘。但是,婚姻从来不是一种性的满足。或者说,是对美貌的满足。婚姻从来就是各种利益的结合,不是这样吗?我是一个成熟男人,考虑的当然也是那种“成熟男人”才会考虑到的种种利害关系。
我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在这桩婚姻里,我得到了我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