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89200000032

第32章 悼许地山先生

许地山先生在抗战中逝世于香港。我那时正在上海蛰居,竟不能说什么话哀悼他。——但心里是那末沉痛凄楚着。我没有一天忘记了这位风趣横逸的好友。他是我学生时代的好友之一,真挚而有益的友谊,继续了二十四五年,直到他的死为止。

人到中年便哀多而乐少。想起半生以来的许多友人们的遭遇与死亡,往往悲从中来,怅惘无已。有如雪夜山中,孤寺纸窗,卧听狂风大吼,身世之感,油然而生。而最不能忘的,是许地山先生和谢六逸先生,六逸先生也是在抗战中逝去的。记得二十多年前,我住在宝兴西里,他们俩都和我同住着,我那时还没有结婚,过着刻板似的编辑生活,六逸在教书,地山则新从北方来。每到傍晚,便相聚而谈,或外出喝酒。我那时心绪很恶劣,每每借酒浇愁,酒杯到手便干。常常买了一瓶葡萄酒来,去了瓶塞,一口气咕嘟嘟的全都灌下去。有一天,在外面小酒店里喝得大醉归来,他们俩好不容易的把我扶上电车,扶进家门口。一到门口,我见有一张藤的躺椅放在小院子里,便不由自主的躺了下去,沉沉入睡。第二天醒来,却睡在床上。原来他们俩好不容易的又设法把我抬上楼,替我脱了衣服鞋子。我自己是一点知觉也没有了。一想起这两位挚友都已辞世,再见不到他们,再也听不到他们的语声,心里便凄楚欲绝。为什么“悲哀”这东西老跟着人跑呢?为什么跑到后来,竟越跟越紧呢?

地山在北平燕京大学念书。他家境不见得好。他的费用是由闽南某一个教会负担的。他曾经在南洋教过几年书,他在我们这一群未经世故人情磨炼的年轻人里,天然是一个老大哥。他对我们说了许多我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话。他有好些书,西文的,中文的,满满的排了两个书架。这是我所最为羡慕的。我那时还在省下车钱来买杂志的时代,书是一本也买不起的。我要看书,总是向人借。有一天傍晚,太阳光还晒在西墙,我到地山宿舍里去。在书架上翻出了一本日本翻版的《太戈尔诗集》,读得很高兴。站在窗边,外面还亮着。窗外是一个水池,池里有些翠绿欲滴的水草,人工的流泉,在淙淙的响着。

“你喜欢太戈尔的诗么?”

我点点头,这名字我是第一次听到,他的诗,也是第一次读到。

他便和我谈起太戈尔的生平和他的诗来。他说道,“我正在译他的《吉檀迦利》呢。”随在抽屉里把他的译稿给我看。他是用古诗译的,很晦涩。

“你喜欢的还是《新月集》吧。”便在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这便是《新月集》,”他道,“送给你;你可以选着几首来译。”

我喜悦的带了这本书回家。这是我译太戈尔诗的开始。后来,我虽然把英文本的太戈尔集,陆续的全都买了来,可是得书时的喜悦,却总没有那时候所感到的深切。

我到了上海,他介绍他的二哥敦谷给我。敦谷是在日本学画的。一位孤芳自赏的画家,与人落落寡合,所以,不很得意。我编儿童世界时,便请他为我作插图。第一年的儿童世界,所有的插图全出于他的手。后来,我不编这周刊了,他便也辞职不干。他受不住别的人的指挥什么的,他只是为了友情而工作着。

地山有五个兄弟,都是真实的君子人。他曾经告诉过我,他的父亲在台湾做官。在那里有很多的地产。当台湾被日本占去时,曾经宣告过,留在台湾的,仍可以保全财产,但离开了的,却要把财产全部没收。他父亲招集了五个兄弟们来,问他们谁愿意留在台湾,承受那些财产,但他们全都不愿意。他们一家便这样的舍弃了全部资产,回到了祖国。因此,他们变得很穷。兄弟们都不能不很早的各谋生计。

他父亲是邱逢甲的好友。一位仁人志士,在台湾独立时代,尽了很多的力量,写着不少慷慨激昂的诗。地山后来在北平印出了一本诗集。他有一次游台湾,带了几十本诗集去,预备送给他的好些父执,但在海关上,被日本人全部没收了。他们不允许这诗集流入台湾。

地山结婚得很早。生有一个女孩子后,他的夫人便亡故。她葬在静安寺的坟场里。地山常常一清早便出去,独自到了那坟地上,在她坟前,默默的站着,不时的带着鲜花去。过了很久,他方才续弦,又生了几个儿女。

他在燕大毕业后,他们要叫他到美国去留学,但他却到了牛津。他学的是比较宗教学。在牛津毕业后,他便回到燕大教书。他写了不少关于宗教的著作;他写着一部《道教史》,可惜不曾全部完成。他编过一部《大藏经引得》。这些,都是扛鼎之作,别的人不肯费大力从事的。

茅盾和我编《小说月报》的时候,他写了好些小说,象《换巢鸾凤》之类,风格异常的别致。他又写了一本《无从投递的邮件》,那是真实的一部伟大的书,可惜知道的人不多。

最后,他到香港大学教书,在那里住了好几年,直到他死。他在港大,主持中文讲座,地位很高,是在“绅士”之列的。在法律上有什么中文解释上的争执,都要由他来下判断。他在这时期,帮助了很多朋友们。他提倡中文拉丁化运动,他写了好些论文,这些,都是他从前所不曾从事过的。他得到广大的青年们的拥护。他常常参加座谈会,常常出去讲演。他素来有心脏病,但病状并不显著,他自己也并不留意静养。

有一天,他开会后回家,觉得很疲倦,汗出得很多,体力支持不住,使移到山中休养着。便在午夜,病情太坏,没等到天亮,他便死了。正当祖国最需要他的时候,正当他为祖国努力奋斗的时候,病魔却夺了他去。这损失是属于国家民族的,这悲伤是属于全国国民们的。

他在香港,我个人也受过他不少帮助。我为国家买了很多的善本书,为了上海不安全,便寄到香港去;曾经和别的人商量过,他们都不肯负这责任,不肯收受,但和地山一通信,他却立刻答应了下来。所以,三千多部的元明本书,抄校本书,都是寄到港大图书馆,由他收下的。这些书,是国家的无价之宝;虽然在日本人陷香港时曾被他们全部取走,而现在又在日本发现,全部要取回来,但那时如果仍放在上海,其命运恐怕要更劣于此。——也许要散失了,被抢得无影无踪了。这种勇敢负责的行为,保存民族文化的功绩,不仅我个人感激他而已!

他名赞,写小说的时候,常用落花生的笔名。“不见落花生么?花不美丽,但结的实却用处很大,很有益,”当我问他取这笔名之意时,他答道。

他的一生都是有益于人的;见到他便是一种愉快。他胸中没有城府。他喜欢谈话。他的话都是很有风趣的,很愉快的。老舍和他都是健谈的。他们俩曾经站在伦敦的街头,谈个三四个钟点,把别的约会都忘掉。我们聚谈的时候,也往往消磨掉整个黄昏,整个晚上而忘记了时间。

他喜欢做人家所不做的事。他收集了不少小古董,因为他没有多余的钱买珍贵的古物。他在北平时,常常到后门去搜集别人所不注意的东西。他有一尊元朝的木雕像,绝为隽秀,又有元代的壁画碎片几方,古朴有力。他曾经搜罗了不少“压胜钱”,预备做一部压胜钱谱,抗战后,不知这些宝物是否还保存无恙。他要研究中国服装史,这工作到今日还没有人做。为了要知道“纽扣”的起源,他细心的在查古画像,古雕刻和其他许多有关的资料。他买到了不少摊头上鲜有人过问的“喜神像”,还得到很多玻璃的画片。这些,都是与这工作有关的。可惜牵于他故,牵于财力,时力,这伟大的工作,竟不能完成。

我写中国版画史的时候,他很鼓励我。可惜这工作只做了一半,也困于财力而未能完工。我终要将这工作完成的。然而地山却永远见不到它的全部了!

他心境似乎一直很愉快,对人总是很高兴的样子。我没有见他疾言厉色过;即遇怫意的事,他似乎也没有生过气。然而当神圣的抗战一开始,他便挺身出来,献身给祖国,为抗战做着应该做的工作。

抗战使这位在研究室中静静的工作着的学者,变为一位勇猛的斗士。他的死亡,使香港方面的抗战阵容失色了。他没有见到胜利而死,这不幸岂仅是他个人的而已!

他如果还健在,他一定会更勇猛的为和平建国,民主自由而工作着的。

失去了他,不仅是失去了一位真挚而有益的好友,而且是,失去了一位最坚贞,最有见地,最勇敢的同道的人。我的哀悼实在不仅是个人的友情的感伤!

原载1946年7月出版的《文艺复兴》第1卷第6期

同类推荐
热门推荐
  • 总裁小逃妻

    总裁小逃妻

    一场算计的复仇计划,他化身为狼,她是入了陷阱的倔强小绵羊。一场交易,一份卖身契,一出戏,她成为他身边的女人。她的倔强让自己一次次受伤,她的心在恶狼偶尔的温柔丢失。一场大火,最好的伙伴生死不明,最亲的父亲离去,她消失无影无踪。五年后,盛大的颁奖礼上,她接过他手中象征荣誉的奖颁,风情万种,“弈少,好久不见。”他倾身上前,将她纳入怀中,“你是谁?”“你猜。”她在他耳畔吐气吩兰,转而推开他,一个豪丽的转身,将他抛在身后。当狼不再只剩下野性,当羊不再温顺,一场爱的较量,精彩展开。
  • 尸坟秘录

    尸坟秘录

    人死之后,魂魄华散,归九阴,葬幽冥。而亦有邪尸扶棺凝卧,久弥成灵;尸壳蜕现,重塑三尸之气。烜尸,奸恶之人,拟烜尸坟,破尸还阳;悖天地之法理,逆尸坟之鬼路。尸鬼破棺,积怨而生。一个从死坟里爬出来的女人,能否活在世上?尸体,为何我的尸体活过来了?草帽中人,过路行者;红眼鹤,镇魂香……为何他们去往那沉寂多年的死墓花坟、月夜荒宅?
  • 超危恋人饲养秘籍

    超危恋人饲养秘籍

    生前的一次交易,让少女珈蓝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名叫“忘笙”的声音。由于妄图改变神鬼学院的不公,珈蓝得罪了学校中一手遮天的鬼苑,也因此吃尽苦头。她不知道,接踵而来的灾难都是多年前设好的局。后来鬼苑昏迷,忘笙离去……“一切都是对神的复仇剧!”神鬼学院与珈蓝懵懂的恋情同时陷入巨大危机!她梦中花田里那双魂牵梦萦的银色眼睛在闪烁……而让珈蓝奋勇前进的,是回忆与信仰中的决不放弃。爱与希望的歌谣,奏响在待雪草盛开的路上!
  • 帝后:媚乱六宫

    帝后:媚乱六宫

    一句话简介:她看着眼前风华若妖的男子,冷声讽刺道:“惜若竟不知皇上对妾身一介弃妇这么有兴趣。”……***青梅竹马、贫苦相依的夫妻情分在他高中状元之后灰飞烟灭。她抱着三岁稚子跪在朱漆红门前求他回头。寒冬腊月,一盆冰冷的水从里面泼出,随后丢出的是他亲手写好的一封休书。“周惜若,你拿着这银子滚回乡下。这里没有你的夫君!他现在已是郡主驸马!你,配不上!”府门前,满头朱钗的女子笑得得意非常。她抱着稚子在冰天雪地中簌簌发抖,看着那张高高在上的高傲女人,含着屈辱拿起散落一地的碎银。破庙容身,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黯然了此残生,却没想到厄运紧随其后。“娘亲,爹爹不要我们了吗?”发着高热的儿子揪着她的衣襟问道。她心急如焚,深夜求医,却不防病重的儿子却被人设计偷走。从此母子天涯相隔,不得相见。当她再次回到那高高的郡主府邸,看着他一身锦衣绣袍,扶着美艳的郡主从身边含笑而过,终于泣血含恨:“邵云和,终有一天你会不得好死!我要你身败名裂,为我的儿子陪葬!”她狂笑而去,却不知不远处有一双邪肆凤眸把这一切收入眼中。“想要报仇吗?”那个男人挑起她精致的下颌,笑得风华若妖:“朕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东西。”她看着眼前邪魅男子,冷声讽刺道:“惜若竟不知皇上对妾身一介弃妇这么有兴趣。”三年后,她高高在上,生杀予夺,执掌权柄,毫不容情,负心郎低头低声道:“若惜,你忘了从前吗?”她笑得千娇百媚:“周若惜已死,今日的我,你要尊称一声皇后娘娘。”江山如画,后宫美人如过江之鲫。他翩翩而来,龙袍加身,面容邪魅如妖,究竟他是昏庸无能的少帝还是心有沟壑的一代圣明君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怜她惜她助她,只是这一份深情如何来还?深宫重重,荆棘遍地,帝王之爱若即若离看似有情又似冷酷无情。她在爱恨中一步一血,走上不可回头的一条……此文为弃妇文,美人谋的升级有孩版。高虐+斗智斗勇+加斗前夫小三,不适者请点叉叉。冰的文一向喜宫廷权谋喜江山社稷喜美人英雄,一定要多多收藏!
  • 东宫有本难念的经

    东宫有本难念的经

    宝庆十九年春,大佑国皇太子大婚,大将军之女入主东宫。一个不是淑女的将门千金遭遇一个不是文韬武略的中庸太子,到底是佳偶天成,还是冤家路窄?成婚一年不足,太子忽然休妻。迷影重重,生死茫茫,这样一来,还是不是大团圆结局?
  • 嫡女棣王妃

    嫡女棣王妃

    “姨娘,夫人似乎断气了~”“哼!这么一碗药都下去了,难道她还能活着不成?”“那这······”一个年纪稍长的人朝着这位称作姨娘的人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婴儿,似乎有些犹豫,“这好歹是个男孩,现在夫人已经死了,如果姨娘把他占为己有,然后得了这府中的中馈······”“嬷嬷?!”女子也不等她的话说完,就打断了她,“你记住了,我恨死了这个女人,她的儿子,只能随着她去,我就是以后自己生不出儿子,抱养别人的,也不会要她的。把他给我扔马桶里面溺了,对外就说一出生就死了!”猩红的嘴唇,吐出来的话却是格外的渗人。嬷嬷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朝着后面放着马桶的地方走去。却是没有发现旁边地上一个穿着有些破旧的衣服的小女孩此刻正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们两。这是什么情况?自己不是被炸死了吗?怎么会······于此同时,脑中不断有记忆闪现出来,她们是自己的母亲和刚出生的弟弟啊?!不行,先救人。转头看见旁边谁绣花留下的针线跟剪刀,想到自己前世的身手,拿起一根绣花针就朝着那个嬷嬷飞了过去,却在半路上掉落下来,暗骂一声,这人是什么破身体。却引得那两个人听见动静看了过来。女人阴狠的盯着她,“你居然没有死?”微微眯起眼睛,自己的前身也是被她们弄死的了,看样子她们谁也不会放过,抓起旁边的剪刀就冲了过去。随着几声惨叫声,从此以后,府中府外都传遍了她的“美名”——凤家大小姐心肠歹毒,刺伤了府中无数的人,宛如一个疯子。
  • 血色兰花

    血色兰花

    一桩突发于东京的国际兰花走私案,打破古镇 云江的宁静。刀光血影连夺数命,云遮雾绕案情迷离;算命扑克步步追杀,情色陷阱丝丝入扣;古刹展神秘兰图,深山护绝世奇葩;爱恨情仇理还乱, 生离死别两茫茫;真凶饮弹,卧底深藏;大盗百密一疏,警探智勇双全——枪声响起,有情人魂归何处;风雨过后,贵妇兰青翠欲滴
  • 金枝绕东宫

    金枝绕东宫

    风华绝代的金牌特工,穿越成靖国侯府痴傻弱懦的九小姐安曦姀。本想好好过日子,孰料,一道圣旨将她赐给将死的东宫太子冲喜!安曦姀冷笑,冲喜又如何,她定要让那些算计她的人百倍偿还!管你是庶妹,还是公主,皇妃,招惹她的人,她照样来一个收拾一个!建杀手阁,原名【嗜血女特工:异能太子妃】————身怀异能,夺兵权,横扫四国,天下一手掌握!只是,谁能告诉她,这已经死了的太子,怎么又活过来了?还,,还追着她要成亲!——
  • 倾谋江湖之美人如玉

    倾谋江湖之美人如玉

    由四块玉玲珑而引发的江湖纷争,宝藏奇书,天魔地骨。因一对兄妹而拓展出的利益权谋,尔虞我诈,步步惊心。雄伟壮丽的轩辕阁,广袤苍凉的寒天教,神秘诡异的江湖四大毒地,正气侠义的中原武林盟。一刹的风云际会,二十年前的竹林之诺,四十余年的生死情仇,六十年期限的天山之约,一个牵涉了四代人的江湖恩怨。
  • “眼底影像还原仪”之研究

    “眼底影像还原仪”之研究

    光盘,广西第四、六、七届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获广西、全国报纸副刊好作品二等奖以上30余次。创作及出版长篇小说6部,在花城、上海文学、作家、钟山、北京文学等中国核心刊物发表作品若干,迄今共发表各类作品150余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