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弯刀都没有露出水面。在光线好的时候,人们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它一动不动地趴在水底,犹如一段沉在水底的木头,连投下去的食物也不见变少。有一阵子,人们都怀疑它是不是已经死掉了。但很快人们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们通过深水灯看到,弯刀的鳍时不时会动一下。
是的,弯刀没有死,但它的心差不多已经死了。有句话叫做“哀莫大于心死”,坚固的铁栅栏,让弯刀以为自己再也回不了大海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打击。趴在二号池的这段日子,它的眼睛并没有闭上,凭着良好的视力,它对隔壁一号池里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这几天,每天都会有大憨鲨从一号池中被抓走。每被抓走一条憨鲨,弯刀眼中的悲哀便会增加一分。它知道,被抓走的大憨鲨也会跟自己当初一样,被那些人弄到冰凉的操作平台上,再被一根长长的管子插入头部,抽取脑液。可是,它们能像弯刀那样大难不死吗?反正至今为止,弯刀还没有看见第二条大憨鲨被投放到二号池里来。弯刀是多么希望能来一个伴儿啊,可是没有。这就意味着,那些不幸的伙伴躺在操作平台上时,都没能挨过鬼门关,而是直接被拉进屠宰厅,分割成块了。可怜的伙伴们!
到了第十四天,隔壁鲨池里就再也没有大憨鲨了。第十五天,几个工人来到二号池边。那位小个子操作人员还扛着渔枪,那把渔枪的枪口上装着一支麻醉剂,就跟当初麻醉弯刀的药剂一样。这群人打算像逮其他大憨鲨一样,用这支麻醉剂把弯刀麻晕,再用吊臂把它吊上去。
小个子举起渔枪,对着水底瞄了瞄,叫了起来:“哎呀,你看它趴在水底,那么深,怎么能打中?不行,得让它浮到水面上来。”
但是弯刀趴在水底,要让它浮到水面上来,也不是件容易事。
斜眼工人说:“看来,得弄条船开到它身边去,再用东西捅它,把它捅上来。”
一个工人胆怯地说:“弄船?可别把它捅得发了狂,把船掀翻了。”
小个子骂道:“胆小鬼!没看见它已经在水底趴了这么多天,不吃不喝,就算还有口气,也跟条死鱼差不多啦。”
斜眼说:“咱们还有渔枪呢。只要它一露头,就给它一枪,就算它是个神仙也逞不了能。”
但二号池内并没有船,船在一号池内。于是,几个人绕到一号池,登上一条小船,打开铁栅栏上的门,把船划进了二号池。小个子和斜眼都站在船头。斜眼举着一支标枪一样的长竿子,竿头上锋利的矛尖闪着寒光。小个子举起手中的渔枪,始终朝着大憨鲨的方向瞄准着,只等它一露头,就扣动扳机。
船驶到弯刀的上方,斜眼举起长竿子,朝水里扎去。这一下正好扎在弯刀的背脊上,随着长竿子被拔起,一团殷红的鲜血泛了上来,水面上犹如盛开了一朵触目惊心的红花。可是,弯刀纹丝未动。
斜眼奇怪地说:“咦,难道它真的死了?”
小个子说:“不会的。大憨鲨的脂肪层很厚,如果真死了的话,它就应该浮上来。再扎,扎狠一点!”
斜眼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嘞!”
说话声中,那支锋利的长竿子以更快的速度,朝水中的庞然大物扎去。斜眼这一下使足了力气,矛头深深地扎进了弯刀的身体。他才不担心是否会把弯刀扎死呢,万一扎死的话,正好弄上来宰割,反正这些大憨子都是砧板上的肉。随着长竿的拔起,一团更大的血水泛了上来。可是,弯刀还是纹丝不动。
斜眼火了:“咦,你还真的不动啊?好,看是你大憨子厉害还是我斜眼厉害!”
他“噗噗”朝巴掌上吐了两口唾沫,喊着号子,双手高举长竿,使出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朝水里扎去。一下、两下、三下……一团又一团的血水从水底泛了上来,一团比一团大。
只要是一个活物,被如此锋利的铁器在身上这样狠扎狠戳,都会痛彻心脾。可是弯刀却没有感到疼,因为它已经心如死灰。它眼睛呆滞地盯着一个方向,它的心思也像它的眼神一样麻木。刺吧,快点刺,还是就这样被刺死了好。如果此时不被刺死,将来还是得被弄上操作平台抽脑液,一旦死了,最终还是逃不脱被大卸八块的命运。
它已经感觉不出那支长竿在自己的背上刺了多少下。它的背上,鲜血如同泉涌一样,从一个个血洞口朝上冒着,把它身子上方的海水染成了一片血红色,就仿佛它从前在大海里遨游时,每天看到的晚霞一般。那些晚霞多美啊,它最喜欢在晚霞染红海水时,浮到水面上来,在温暖的海水里慢慢游着,让晚霞把它的身体与海水一道,染成红色。
因为失血与饥饿的缘故,弯刀开始感到眩晕。头顶上那晃动着的红色海水,让它感觉又回到了被晚霞染红的大海里,它就在那里惬意地游啊游,游啊游……
就在这时,一阵引擎的轰鸣,让弯刀又回到现实当中。对这些引擎的声音,它太熟悉了,海上来往的船只,基本上都有。从前在大海里的时候,它几乎天天都能听见,一开始这些船并不伤害它们。但是后来不对劲了,后来它发现,每次同伴们被逮走时,都会伴着这些刺耳的引擎声,它被抓时,也伴着这种引擎声。
听这引擎声,应该是一条不小的船。弯刀那因饥饿、伤痛而变得有些模糊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这引擎声,应该就来自抓它的那条船。你听,这声音那么粗,还快速地震荡着。没错儿,就是那条船!
弯刀眨了眨发花的眼睛,努力向引擎声响起的地方望去。因为血水是向上泛起的,所以池底对外的视线还算清晰,它能够一直看到隔壁的一号池里。那引擎的响声,就来自一号池的入口处。引擎声中,一号池通往大海的铁栅栏正被打开,那艘曾经抓捕过它的大铁船,正缓缓地朝缺口处驶来。那曾经吊起过它的大吊臂,高高地竖立在船头,仿佛一条耀武扬威的手臂,扬着拳头随时准备去欺负任何鲨。这次大铁船又想去欺负谁?它突然明白过来,不对,他们肯定又抓回了大憨鲨!
一股热血仿佛潮水一般,顷刻间涌入弯刀的大脑。不行,不能让他们再来残害我的同伴,我要去救它们!这个念头刚一产生,弯刀便觉得浑身精神一振,刚才的眩晕感一扫而空。它挥了挥鳍,身体扭了几下,好像一位即将百米冲刺的运动员在做着赛前热身。
可是,船上的几个人对弯刀的变化却一无所知。斜眼再次举起长竿,用尽全身力气,恶狠狠地朝下面扎去,边扎边扯着破喉咙号道:“老子扎你个透心凉!”
长竿犹如一条凶狠的毒蛇,“噗”的一下没入殷红的海水,闪电般朝下面扎去。斜眼便感觉到矛头扎入了弯刀的身体,他亢奋地叫了起来:“我捅,我捅,我捅捅捅——”
连珠炮似的“捅”声中,长竿被狠狠地朝外甩去,那是弯刀猛然扭动了一下身子。这股力量太大了,就算一百个壮汉握住长矛的木柄,也绝抵不住这雷霆万钧般的一挥。斜眼猝不及防,一下子被甩到半空,直向着对岸飞去。飞到半路上,他才来得及发出一声“啊”的尖叫,叫声未落,就如同一条死狗一样,被狠狠地掼在堤岸的斜坡上,一下子昏死过去。这一下子猛摔,将使斜眼留下终身残疾:他的肋骨断了四根,左腿断成三截。几个月后他从医院里出来时,左腿永远比右腿短了三寸。
船上的另外几个人尚未从这突然的变故中醒过神来,便看见那竿子像乘了电梯一般飞快上升,同时下面泛起一股巨大的水花,一个壮硕的身影迅速冒了上来。一个划桨的工人首先明白过来,语无伦次地叫道:“快,快,快快开枪!”
小个子赶紧举起枪。可是已经迟了,弯刀的嘴唇已经“砰”地撞上船的底部,这艘能乘八九个人的船犹如一片被狂风掀起的落叶,被高高地抛上半空,又竖着直插入水中,冒出水面后,“哗”地倒扣在水面上。船上的几个人也跟丸子似的被抛向空中,又接二连三地“扑通、扑通”落入水中。小个子手中的那把渔枪也早被甩脱了手,高高地向空中飞去。几个人都魂飞魄散,以为这下子弯刀得把他们往死里整了,吓得连游泳都不会了。可是没想到,弯刀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直接向着那道通往隔壁鲨池的铁栅门闯去。那根长竿仍然插在它的背上,宛若一支桅杆,迅速划开水面朝前疾驶。
小个子似乎明白过来,“不好,它要出——”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把被抛入空中的渔枪就从天而降,枪头上的药剂不偏不倚,正扎在小个子的屁股上。小个子“啊”地惨叫一声,条件反射地扭头一望,一下子晕了过去——其实药性发作没这么快,他是被吓晕的。不过如果不赶快抢救的话,他肯定就没命了。
暂且不提落水的几个人命运如何,且看弯刀在干些什么。
它已经本能地认准了那道通往隔壁鲨池的铁栅门,因为刚才那艘船就是从那儿进来的。对于能不能撞开那道铁门,其实它也没有把握。但是它决心已定,就是撞死在那儿,也一定要撞开那道铁门,过了那道铁门,它才能救得了同伴!它蓄起全身的力气,向那道铁门撞去。只听“轰”的一声响,那道看上去牢不可破的铁门,居然一下子被撞飞了,它原本还打算再来一次皮开肉绽呢!原来,那道门只是虚掩着的。按照规定,小个子他们进入二号池后,必须把门关死。但是,他们认为外面一号池的门紧闭着,就算弯刀闯过这道门,也闯不开外面通往大海的那道门。最要命的是弯刀趴在水底一动不动麻痹了小个子他们,对于一个快死的家伙,谁还会那么警惕呢?
因为撞击的力量太大,弯刀随着巨大的惯性往前冲,一下子就冲到了一号池通往大海的铁门边。此刻,守在铁门边的工作人员都伸着脖子望着外面,因为那艘捕鲨船正朝着铁门驶来。
一位工作人员听到身后有动静,一扭头,看到一支竿子高高地竖在水面上,正飞快地划开水面朝着铁门而来。起先他还感到奇怪,这竿子怎么会竖立在水面上呢?随即他看到水面下的庞大身影,吓得尖叫起来:“不好!大憨鲨,大憨鲨要逃!”
他喊错了,弯刀不是想逃,它是想救同伴。其他的工作人员听到尖叫,一齐回过头来,也都吓得大声嚷道:“快!快!关门!关门!”
众人七手八脚,那扇铁门又“吱吱呀呀”地开始关闭。大家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可是已经迟了,铁门关到一大半的时候,弯刀已经如同一艘潜艇般撞了过来。众人发出一声尖叫后,四下逃窜。尽管铁门中央能够通过的宽度,比起弯刀庞大的身躯来,还是窄了点,但这已经足够了。之前二号池跟一号池之间那道加固的铁栅栏,弯刀尚且没有畏惧过,况且现在这道门是开着的,尽管开启的宽度不够,但哪怕它只开启了一道缝,对于弯刀来说,那也无异于天堂之门!它浑身早已蓄满了力气,以锐不可当之势,朝着那道狭窄的出口冲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弯刀的右嘴唇撞在了门边上,磕破了一大块。那道铁门被撞得折向外面,弯刀从被拓宽的通道一呼而过,犹如一位伤痕累累但依旧斗志昂扬的战神,突然出现在即将驶入一号池的捕鲨船面前。
其实,刚才铁门突然关闭,已经让捕鲨船驾驶员大吃一惊。以往,他驾着船进入鲨池的时候,铁门都是洞开的,闭着眼都能驶进去。现在却突然关上了,他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刹车,加上前面又突然出现了一条大憨鲨,慌乱中他横着转了一把舵。这下糟了,船立刻斜了过来,但是向前行驶的惯性并没有减弱,在众人的惊叫声,船斜着朝紧挨着铁门的堤岸冲去。“轰——”捕鲨船斜切上堤岸,顿时火花四射,砂石横飞,坚硬的岩岸,硬是被生生切掉了一大块,坚固的船舷也同样破损了一大块。船身随之失去平衡,朝着左侧倾斜过去,甲板上的人和杂物,都如同滚雪球一般,在一片惊恐的喊叫声中,纷纷朝海里滑去。幸好左侧的船舷都还完好无损,所以甲板上的人都在最后关头被船舷挡住,没有掉进海里,不过个个摔得头晕眼花,不少人还被上面滑落的东西砸得够呛。
弯刀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夺路而逃。它迅速掉转身子,直朝着侧倾的捕鲨船冲来。可是它很快看清,那侧倾的铁船上,根本没有大憨鲨。原来,今天捕鲨船只是把宰割好的大憨鲨运送出去,现在是空船返回。
就在弯刀观察船上的瞬间,一位船员操起渔枪。那个大胡子一边紧抓住船舷,防止自己掉进海里,一边厉声命令:“开枪!开枪!打死它!”
弯刀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长筒形的东西,它就是被那个东西射中以后失去知觉的。它本能地扭过身子,朝船尾躲去。却不料背鳍的左侧突然一痛,一只大铁钩牢牢地钩进它的肉里。偷袭它的,是那个红袍人。他恰好就在船尾,看到弯刀游过来,顺手操起一把用来钩吊重物的大铁钩甩过来。一看钩中了目标,红袍人咬牙切齿地启动辘轳,往回收大铁钩上的铁链,企图把弯刀拽过来:“哼,看到底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铁链的拉力,使得弯刀一阵剧痛。它本能地随着拉力,朝着捕鲨船一点点靠近,但它立刻清醒过来,不行!不能靠过去。如果再被捉去的话,肯定不会再有逃生的机会了!
弯刀轻蔑地回头看了一眼,突然高高跃起,奋力一挣,背上被大铁钩犁开一道深深的血槽,一大块肉被生生扯了下来。伤口恰如一把长长的弯刀,鲜血如同一段耀眼的红绸带,“哗”地涌了出来。弯刀没有停留,身子重重地砸进水里,猛划几下鳍,不见了。捕鲨船上,红袍人俯身扑在船舷,盯着弯刀消失的方向,眼珠仿佛快要瞪出眼眶了,好半天眼珠才回归原位。他喃喃地说:“我的天啊,莫非它是海怪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