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雪花飞舞着,极尽全力地将这银装世界继续装点,又好似在宣誓着自己对这冰离雪原的主权。
“小丫头,不回家躺在这里做什么?这可是离原,冰离雪原,当真不怕冻死么?唔,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头顶传来絮絮叨叨的声音,在离歌听来只觉聒噪,不觉轻微蹙眉。埋于雪中的指动了动,想要拍走这在耳边嗡嗡的苍蝇,奈何身子却沉重得很,根本不能挪动半分。她不想醒来,梦中的世界是如此安宁美好,没有烦恼,亦无半分困惑,然而耳边的声音却仍在继续。
“石头,把她带回去。”
听到这里,离歌最后一丝清明如同身子一般埋进了漫天的飞雪中。醒来时,屋中的炭火燃烧得有点旺,噼里啪啦地绽着星火,将她苍白的脸熏出几分红晕。
被救了么?
屋外传来一下又一下的声响,听闻起来就好似有人在劈柴。劈柴?离歌被自己窜出来的念头给吓了一跳,竟还有人能在离原劈柴?穿上备在床头的衣物,离歌推开门,迎来扑面的飞雪。她愣了愣,外面虽有寒意,却远非冰离雪原那般的刺寒入骨。而小院中,确有一名男子在劈柴。一身单薄黑衣,乌发高高束起,仅以木簪简单装束。十指修长有力,斧头在他手中宛若羽毛般的重量随意挥舞。而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一身单衣的他额头竟沁出了汗。
离歌在原地站住,本欲开口问明情况,不想那人见到她,二话不说立马丢了斧头转身,阔步走进旁边一间屋子。
便在离歌怔愣间,对面走来另一位青衫男子,对着她道:“既然醒了,就去少爷那吧。”说罢转身,丝毫不在意她是否跟随。
离歌低头,急急跟上。途中,男子又道:“少爷姓沈,单名一个沉醉的醉,字允之,乃帝都沈家的二公子。此番出行身边只有我和刚才劈柴的那位两名随侍,你可以和少爷一般叫他石头,唤我木头。”男子的声音温温淡淡,不带任何起伏,麻木到甚至让人觉得机械。
离歌虽不能理解此话背后的意图,却还是点了点头,继续低头跟着男子。两人一路穿过长廊,最终抵达主屋。屋内一人侧卧在小榻上,单手撑着额,长发随意散开,双眸半睁半闭,神态清闲慵懒,衣襟半开。离歌觑了一眼便立刻垂了眸,安静立在一旁。
“来了?”声音低沉且悦耳,又似带着几分探究。
木头立到他身边,躬身道:“是的,少爷,那丫头已经来了。”
沈醉倏然睁眼,微拢衣襟正身坐好,两指放在尖尖的下巴上问道:“石头可是进屋了?”
木头抿了抿唇,回答:“她既然醒了,石头自不会再在外面找罪受。普天之下,怕是也只有石头以此法唤醒他人。”
“抬头。”沈醉点头,忽又面向离歌道。
离歌应声抬头,对上他那双满是星光流彩的眸子。只一瞬,便又垂了眸。沈醉好似发现什么趣味之事,低低笑出声,问道:“叫什么名字?”
“离歌。”
“今年多大了?”
“十三。”
“祖籍何处?”
“越国汉中。”
“家中还有何人?”
“无。”
“唔,那么,阿离,从现在起你就是本少爷的侍女了。”
离歌俯身跪下,恭敬伏低,道:“是,少爷。阿离多谢少爷的收留。”
沈醉托着下巴若有所思,长腿跨出,不意外地看见离歌伏得更低后却是折身返回,再次侧卧到小榻上,背对着离歌和木头,颇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道:
“本少爷乏了,后面的事,你和阿离说明就好。”
“是,少爷。”
离歌再次跟在木头后面,只不过这次是向着相反的方向。回到先前的小院,木头将双手拢在袖中,看向对面的屋子,微抬下颚道:“那便是你的屋子,旁边是石头,我则是左边的那间,待会儿再带你去熟悉其他的地方。日后关于少爷若有什么不懂的便来寻我。尚有一事,既然你来了,那此后膳食便交给你了。”
“请问,少爷他打算在这里呆多久?”
“最多三月,少爷就会动身前往华国。少爷不喜寒。”
离歌敛了眉目,低垂着眼跟着木头绕过三人居住的小院,来到那,那甚为简单的厨房。和几处卧房不同,这里显然属于无人问津之所,里面已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寒意侵人,有水的地方都结成了冰。木头难得露出了点神情,颇为尴尬地看了一圈,而离歌却好似不曾看见地径自走进。
“打扫打扫还是可以用的。只是怕今日来不及了。”
“来得及来得及,让石头来便好。”说罢,木头转身,急急远去。这厨房虽小,但奈何现在天气严寒,打扫起来实在不便,故而想要一天不到就打扫完全当真是有难度的。然而等木头拖着石头前来,离歌方知道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对有些人来说,只有愿不愿,而没有能不能。
石头一刀横切过去,厨房外的水缸便被抬起,旋转着险险撞进里面。石头随后跟了进去,一手抓住水缸的边缘将其按至地面。水汽骤起,里面的冰竟已全部融成了水。石头面无表情地单脚跺地,劲风起,掀起他的黑色单衣,水缸里的水好似有了意识一般成柱涌起,顺着石头手中刀的牵引流过碗柜等地,最后散到地面,转瞬结了冰。
“退后。”
木头立马拉着离歌退到屋外。石头右手一动,手中刀扬起,下一刻,力起刀落。屋外的离歌只觉一阵白光乍现,随即听到里面传来碗筷相碰的声音,整个厨房好似晃了晃,眼前清明时却有带着霉腐气息的水汽扑面而来。离歌和木头掩鼻咳了咳,而石头则面无表情地擦身而过。
两人再进去时,整个厨房已焕然一新。离歌快步走近碗柜,取了碗来看,当真如新的一般,而柜子里一丝长年放碗的痕迹也无!离歌顿时呆愣在原地,全然没想到这个石头这般年少就……如此厉害!如此倒也怪不得沈醉一个富家少爷敢只带两个侍从出现在离原里了。
“好了,待会儿便会会有人将食材送来。现在你可以去歇会儿。”
木头离开后,离歌仍是呆呆站在原地,反应过来后方才搓着手回了自己的屋子。
木头伸手将衣服递给沈醉,后者随意地往身上一披便来到了窗前。
“少爷,窗前寒,对身子不好。”
沈醉仿若未闻,低头盘弄着桌案上的梅花。
“少爷此举颇为不妥。”
“哦?”沈醉回身走到屋中央,对跟在身边的木头眨了眨眼,一副调皮孩童的模样,问道:“怎的不妥?”
“她的身份不明。”
“我知道。”
木头低头,心中并不知晓这个“我知道”是形容他明白此举不妥,还是他知道她的身份。想了想,木头终是没有问出口,而是换了另一个话题:“少爷,该给老爷写信了。”
“也好。准备笔砚吧。”
沈醉理好衣服,长身起立走到书桌前,接过木头递来的笔伏案,片刻后将写好的信放入信封中。再次来到窗前,两指微曲放入口中发出哨声,长长短短。不过须臾,空中传来凄厉鸣叫,黑色苍鹰盘旋而下,扑腾了几下翅膀落到沈醉臂膀上。沈醉勾唇浅笑,一手顺着苍鹰的羽翼,一手取下藏于苍鹰颈间的竹管,将信蜷曲后小心塞了进去。
“真乖。”不知何时,木头已取来事先备好的食物。沈醉给苍鹰喂了些便微抬起臂膀,道:“去吧。”
苍鹰凄鸣几声,再次盘旋入空,很快没了踪迹。沈醉回身,长指缠绕上漆黑的发,头微倾,一副困惑的模样。木头见此,又想起离歌问的问题,不由问道:“少爷打算何时回帝都?”
“帝都?也不知这帝都的称号还能维持几年?”
木头一愣,旋即摇头一笑:“只要帝师还在,这帝都便无人能觊觎。”
“那么,你可知我们为何要去华国?”沈醉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单手撑着下颌,对木头问道。
木头摇头。
“自百余年前出了那把苍阳剑,铸剑山庄便一举成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铸剑名家。此后又有墨痕现世,将山庄捧上了武林泰斗的位子。此番耗时二十余年铸就新剑,又岂会缺了热闹?且不说江湖上什么两宫两派两山庄,便是远离中原的绝杀岛也定少不了来凑一凑热闹。那么,想必一向与江湖联系颇为密切的颜坊主也会现身。”沈醉看着前方,目光有些清冷,然吐出的话语却是带着浓浓的笑意。
木头虽不愿冷了自家少爷的美梦,但为了后面的日子能过得舒坦些,便仍是出声提醒道:“少爷,听说前些日子云国世子去了洛国并牵扯进一桩离奇的命案。”
“然后?”
“查案期间,云世子常常逗留于桃花坊。听说他与颜坊主关系极好。”
沈醉双眉一挑,明朗俊逸的面庞一沉,此前的闲散慵懒登时不见,而那双盛满星子的眼也好似积聚起喷薄的怒气。若是旁人,他还可以从话中挑出个“听说”,可一旦是出自这木头口中,那他便知这听说便是铁一般的事实。虽不见得有多伤心痛苦,可想到一个娇滴滴的美人有了主,沈醉心中仍是抑郁,不由撅着嘴反问:“那又怎样?最后结果还没出来呢!谁都是有机会的!”
木头微微一笑,竟也是清风朗月般舒适,道:“少爷,恕木头直言,先不说人家云世子尊贵的出身,就是四公子之一的身份,也是我们比不起的。”
“唔,唔,我们沈家也不差啊……”
“少爷,你说什么?”
“本少爷问你那个案子最后破了没有?”
“至今没有。”木头暗中抬头,果真见了沈醉一手按在心口处,一副心疼又委屈的模样,还夹杂着些许的愤慨。停顿了一会儿,木头又道:“少爷,若无其他事,木头先退下了。”说罢,木头转身退离。
木头轻轻合上门,离去的时候不意外地听见屋内传来抓狂般的怒骂以及来回不停的走动声。颇有些好笑地摇摇头,木头转身远去。
离歌在屋子里休息了一会儿后便到了准备晚膳的时辰。换上轻便的衣饰来到厨房,里面当真已经备好了不少简单食材。离歌搓着手,好不容易升了炭火后方才开始准备其他。想着只有四人,此地又极为偏远,便打算简单地弄些,待日后换了地方再备得丰盛些。
想好了便动手,可等到离歌站到那用几层布裹起来的鸡笼时,却又泛起了愁。以往并非不下厨,可这鸡鸭等却从来都是别人背好了给她。现今给了她活的,这让她如何是好?离歌弯腰对着笼子盯了一会儿,终是耐着性子打开鸡笼,扯着翅膀从里面揪出了一只。然而,那鸡一出来就扑腾着翅膀叫个不停。离歌想去拿刀,手中的鸡却一直在动,且瞧那架势大有从手中挣脱出去的趋势。
这番僵持了片刻,离歌垂眸,眼中的狠厉一闪而过,右手已不知何时变成了圈着鸡脖子。两指渐渐圈紧,这鸡亦好似意识到危险,叫声越来越大,只不过临到某一瞬却突然消停,身子掉落在地,只空留一个头在离歌的两指间。
离歌认命地叹一口气,随意地将鸡头丢进垃圾堆后弯腰,将掉落在地的鸡丢进事先备好的热水中。而不远处,被鸡叫声引来的石头见此毫不犹豫地转了身。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离歌终于将晚膳备好。站在主屋外敲了敲,问道:“少爷,晚膳已经备好,是端进来还是送到膳堂?”
沈醉懒得动,加之因颜坊主的事抑郁许久,更是提不起什么兴致,便索性让离歌端了进来。用膳时,沈醉在那盘鸡里来回翻了几遍,当真没有找到鸡头,便抬头凝视着离歌,笑问:“阿离,这鸡的……头呢?”
“回少爷,阿离想鸡头无味,又伤大雅,便擅自做主弃了。请少爷处罚。”说着,离歌便起身准备跪下。然双膝刚曲,手腕就被人扣住。沈醉微微一拉,她整个人便到了他身前。沈醉很高,这般坐着也不比她矮上多少。离歌不敢抬头,可如此一来她的额头便几乎碰着沈醉的额头,垂下的眼也正好可以看见扣住自己腕子的手。那手,肌肤略显苍白,五指修长,指节分明而有力,扣着自己不容丝毫反抗。沈醉的右手微松,却是将离歌的手转而放到自己左手中,右手覆上她的手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
“阿离,这鸡脖子是用来抹的,不是掐。”
面颊上隐隐感受到那薄唇呼出的热气,可离歌心里却是突然一冷,正想着如何解释时,沈醉又道:“日后再遇到这般情况便让石头帮你好了。吃饭吧,不然这菜,可都要凉了……”
沈醉松手,让离歌回了位子。后面除了沈醉偶尔称赞一下离歌的手艺,这一顿晚膳用得是异常安静,让沈醉心里颇为郁闷。饭后,沈醉对留下的木头问道:“木头,少爷我很恐怖么?怎的阿离一见了我就害怕?”问着问着,沈醉便皱了皱眉,显然对这样的猜想很不满意。
木头从善如流地回答:“那是阿离刚来,对少爷不熟悉,自是无法体会少爷的温柔体贴。”
“恩,这还差不多。”沈醉唇角扬起,笑道。木头躬身,准备退下,不想沈醉又道:“既是如此,那为了让阿离早日熟悉少爷我,你让她收拾好了就来我这里吧。”
“……是,少爷。”
一刻钟后,离歌站在主屋外,想着木头转达的话犹豫了片刻便敲了门,道:“少爷,阿离来了。”
话刚完,门便应声而开,,一身白衣的沈醉立在离歌身前。身高上的劣势让她颇有压迫感,不自觉地便后退了一步。沈醉反应过来,回身进了屋子,让离歌跟在身后。
“少爷,唤阿离前来所为何事?”
沈醉姿态慵懒地在书桌后坐下,单手撑着下颚,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相并敲击着桌案,沉顿了片刻后,他眼帘微掀,万分别扭地问:“阿离怕我?”
离歌眼睫颤了颤,十分平静地回答:“少爷误会了。少爷好心收留无家可归的奴婢,奴婢又怎么会害怕呢?”
“当真?”
不待离歌回答,沈醉复又问道:“可会写字?”
“……不会。”
“那本少爷教你好了。”沈醉几步走到离歌身前,一把擒了她的手腕将她拖到桌案前。将宣纸铺平后,便抓着离歌的手将塞进手中的狼毫握好。手腕微动,带着离歌一笔一划在纸上写出“离歌”二字。
“我可猜错?别离的离,歌舞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