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钱塘出发往北纵马狂奔五个时辰有一条慕月江。江极窄极浅,但却在八年之内闻名四方。
这只是因为慕月江畔总是停靠着一座画舫,此画舫名为胭脂觞。此中女子以才貌闻名,个个柔情似水,温润如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些女子不少都是大户人家的落难小姐,被画舫主人收留于此,心甘情愿做这卖艺的清倌。
舫中常有文人雅士流连,夜夜笙歌。
经营画舫的名唤笺姑娘,传闻美艳无双,八面玲珑,却常不为人所见,空惹得一些男子魂牵梦萦。
胭脂觞既为文人雅士需求红粉知己的所在,也常常惹来一些好事之徒捣乱,但结果总是不了了之,而胭脂觞继续在这慕月江上做清倌生意。
久而久之,附近的地头蛇倒是都知道了这画舫有人罩着,不敢动其分毫。
时近春节,江风寒冷,胭脂觞上要清冷得多,白日里更是幽冷寂静。
"笺姑娘,千色公子来了。"
执子的手悬在半空,然后徐徐放下:"请。"
倚在软塌上的女子眉如柳梢,唇若朱丹,着一身艳丽的紫色长裙,诚然便是丫头口中的笺姑娘,便是胭脂觞的所有人,也是八年前带着芽儿离开佘府的素笺。
她轻轻敲着棋盘,有些意外迭斋的到来,这八年里,除了她故意惹是生非,中毒生病逼着迭斋来救人,那男子是抵死不上画舫一步的。想起那男子的脾气,她就觉得有趣,笑得无比娇艳,如同开到鼎盛的曼陀罗花,也毒也艳。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走到软塌的另一边坐下:"素笺,我的药房还在?"
素笺奇怪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眼前虽是一贯的布衣青衫,但身形似乎要比上一次见面更消瘦了些。而面容憔悴,也似乎比上一次相见时更苍白了。
她想了想,坐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问道:"公子可是为了白草的事去了佘府?"
迭斋看了看杯中的茶,看色泽闻香味就知道是当年从钱塘运来的"香冷荼蘼",茶中极品,在钱塘的收购价二两银子一钱。这女子向来就是会享受的人。他把杯子推了推,皱眉:"那间药房还在不在?"
"自然在的。"素笺笑眯眯地应。"不过,公子不告诉素笺要做什么,素笺可是不能由着公子的性子乱来。"
迭斋跟她相识也久,知道这女子拗起来谁也受不了,想了一下,答道:"我要炼药。"
"白草的药?"素笺问完话又飞快地自己答了一句:"若是白草的药,公子肯定去了佘府,哪里会踏上素笺这污浊之地......"她摇着头感叹了一番,指指方才倒的茶:"公子怎么不喝茶?"
"戒茶。"迭斋凉凉地应了一句,半句不多解释。
素笺眼儿一飘,眯起眼仔细瞄他。这男子是怎么自己了?把自己弄得这么消瘦憔悴,本来就没多少颜色的脸上现在单单就剩了黑白两色。不只是唇色惨白,眼珠乌黑,连眉心都有着浓重的黑气。她心头紧了紧,笑道:"好了好了,难得公子还惦记着素笺,肯屈尊到素笺这小船上来,素笺若是连个小小的药房也不借,岂不是落个不知好歹之名?"
她招招手,站在一旁的丫头就近身来。"你带千色公子去药房。"
"是,姑娘。"丫头福了一福,转身请道:"千色公子请随我来。"
迭斋起身的时候,素笺眼尖地瞥到他右手上扎着绷带,轻轻"咦"了一声,刚好对上迭斋略带点恍惚的神情,乖乖把疑问吞了回去。
待丫头领着迭斋出去,她把门口的人叫进来,吩咐道:"你去一趟钱塘佘府,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若是佘府大公子在府中,跟他说一声素笺有事相问,烦他抽空来一趟。"
八年前,她拿了迭斋那两千两银子,心里堵得很,念及迭斋第一次跟她说的便是凤求凰的污浊之地,她便下了决心要做这天下独一无二的清倌生意,气死那清高孤傲的男子。
素笺带着芽儿出来时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赌气去这种生意,所以当画舫办了起来,她才意识到芽儿小小年纪,留在身边不妥。便托阑棠找了位武功极好的化外高人,让芽儿随着去读书学武,不肯坏了这孩子的前程。
芽儿先是不愿离开素笺身边。但素笺口才极好,央求她学了武功保护画舫,让她心甘情愿地答允了。这丫头虽是在山上学武,但逢年过节都回来看她,这也让她颇感欣慰。
八年中,素笺将这画舫经营得远近闻名,一则是因为画舫有阑棠照顾着,二则是靠着素笺的八面玲珑。只是生意稳定了,什么事也没有,这女人便开始故意地生些是非,惹得迭斋几乎每年都要被她逼到船上救人。只是如此这般,素笺更认定迭斋的刀子嘴豆腐心,绝没有这男子自己说得那么无情。
心中越来越欢喜这男子的刻薄,欢喜他的毫不做作,欢喜他偶尔的一点点心软。
不过什么叫做神女有心,商王无梦她也着实明白了。
素笺有些无奈地支着腮,继续斟酌那未下完的残局,只是心中惦着这块榆木疙瘩,叹惋不已,全没了心境。
迭斋的药房,素笺一直为他留着。
迭斋的性子清冷,不喜欢热闹,所以那药房在船尾,离得那寻欢作乐处最远,听不见嘈杂人声,也没有人会路过这里。
药房里的东西不少都是迭斋自己备的,药材齐备,连长白的千年血参都被妥当放置在冰窖中。
打发了带路的丫头,他将门锁上,不想有人来打扰他配药。
白草那家伙当真害死他了。
他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恰逢长白山千年血参现形,被神医门的师父捕获,送了一份到他手里。他拿这血参,配上各种珍奇药材,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制出那颗丹药来救自己。偏偏白草那小子要出状况,不在佘府好好呆着,信守那个"淡泊世事,不闻不问"的医嘱,要救什么苍生百姓,几乎好端端地逼死自己。
现在那颗丹药被白草吃了,他的身体不知道来不来得及等另一个一年......
他当真是欠了那孩子的!
若是让阑棠知道这件事,当真会被他念到死......
喉口一腥,迭斋皱着眉用袖子掩了掩,不意外地看到袖口上的黑红血色。他不太在意地卷起袖子,加水生火,把药材一份一份放入水中。
紫菀花蚤休芸薹郁金甘草银朱......统统都是寻常的止咳解毒养气之药,迭斋随手抓着放进水里,干脆利落。
灵芝安神平喘,冬虫夏草补肺,藏红花凉血解毒,毕澄茄散寒养胃,香橼理气......
他现在一时半会儿解不了毒只能拿药养着,反正药材也不是花的他的钱,他半点也不心疼。
"公子......"
迭斋拾眼看了一眼紧闭的门,低头扇炉子。
素笺挽袖敲敲门:"钱塘离这里有些时辰,公子可是饿了?素笺备了酒菜给公子接风洗尘。"她实是放心不下,转过来看看。
"不用了。"
素笺想了一下,回头低声跟随身侍婢吩咐了一声,敲门再问:"公子可有素笺帮忙的地方?"
"你笺姑娘做这般大生意,还有时间来帮我的忙,迭斋好大福气!"
素笺听他嘲讽的语气,掩口笑而不答,转了身背靠着门,眼望着船外的水天颜色,低低叹气:"公子有多久未来我这画舫了?自从上次廉瑞侯的事,公子已经一年有余未来了。"
迭斋直起身扶着额,算算这女人惹上廉瑞侯是去年入夏,这时已是腊月,确实有一年半了。
"这次公子不请自来,素笺就知道公子有麻烦。可是公子什么都不说,素笺怎么帮你?"素笺这次是真的叹气。这人也不好好看看自己的样子,苍白如纸,面无人色。
迭斋也跟着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过去把门开了放她进来:"你想知道什么?"
"要是素笺不能知道,素笺不问,素笺只是......"素笺倚在门口又叹了口气,"素笺只是想叫公子吃饭而已。"
这时支开的丫头返了回来。
素笺端过她手中的饭菜,端进药房搁在桌子上:"公子,好歹过来吃一点。"她招招手让丫头过去帮迭斋照看药炉。
"千色公子,你就听我们姑娘的,姑娘又不会害你。"丫头机灵地抢过扇子扇着炉火。
迭斋走到桌边,对上素笺俏丽温婉的笑脸,凉凉地问:"你确定自己不会害我?"
"公子怎么能这样怀疑素笺......"素笺想装委屈,却是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忙掩着口偷笑。
素笺叫人备的是清淡的小菜。虽然记忆中迭斋不忌荤素,但她见这人脸色不好,不敢让他碰油脂。
迭斋坐下拿起筷子。
"啊!"素笺看到他袖口的暗渍,轻呼出声来,分明知道那是什么。
迭斋愣了一下,扬眉:"染上了药汁。"
素笺闻言怔怔地望定他。
迭斋慢慢吃了口菜,挑眉笑笑:"你以为是什么?"
"又是这样......"
素笺就着桌子在迭斋对面坐下,纤手捋了捋垂在胸前的发丝:"又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素笺还不知道公子么?公子最是心软,看不得人难受,偏要作出一副冷酷无情见死不救的样子......"
闻言迭斋瞪了她一眼。
素笺却是俏生生回了他一个媚眼:"公子平日见死不救无非是知道那些个人并非是非公子来救不可。"她支着腮悠悠长长叹了口气,"公子说是不理素笺的事,但素笺有事公子哪次是袖手旁观的?"
"你能不能少惹些麻烦?"听她这话,迭斋的气简直不打一处来。哪会有人故意惹是生非陷害自己,以此烦他整他玩儿?
素笺掩着口偷笑两声:"只要公子不要一个人躲起来,素笺自然不会给公子添麻烦。"
"一个人躲起来?"迭斋冷笑。
素笺苦笑道:"难道不是吗?公子明明受了伤,明明需要人帮忙吧?吐血了就吐血了,说什么染了药汁?真当素笺是傻瓜?"当年她缠了阑棠整整半个月,那人才无奈将迭斋中毒之事告知于她。
眼前这男子是个弃儿,被神医门收养照顾,收为徒儿,学医济世治病救人,但他自小对毒的兴趣比药要大,而神医门向来瞧不起毒宗,不肯教迭斋毒术。这个执扭高傲的人就以身试药,辨别各种毒性,以致体内各种各样的微毒剧毒堆积。
阑棠告诉她,迭斋体内的毒不下千种,相生相克,但是对身体伤害极大,恐不能久拖。
因此她在这胭脂觞里备了这药房,收集了这许多珍贵药材,之希望有一日能够帮上他的忙。
迭斋微微叹了口气,搁下碗筷正视她:"你哪里是傻瓜!我就怕你太过精明。"
"精明有什么不好?素笺可是不信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类话的。"素笺起身将碗筷又塞回他手里:"公子没吃多少,再吃些!既然生病了......"她又瞄了眼迭斋袖口的暗色,皱眉嘀咕道,"......更应该好好照顾自己才对。"
"什么都不告诉你,你不是也都猜到了?"迭斋觉得自己实在拿这丫头没有办法。
"公子......"素笺微微咬唇,留了一齿白痕,"公子有办法救自己的是不是?"
这八面玲珑的女子怯怯望着他,仿佛说了这么多,只有这一句才是最重要的。
迭斋怔了怔,懒懒地勾起唇角:"我几时医死过人?"
他把碗筷进托盘里,起身到那丫头身边:"扇子拿来。"
丫头看了看自家姑娘,犹豫着。素笺也跟着起身,无奈地挥挥手:"沉香,把扇子给千色公子。"
沉香丫头依言而行,过来端碗筷。
"公子,那素笺先告辞了,若是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就是......"
素笺话还没有说完,迭斋先截了口去:"你出去!没事别来烦我!"
"公子还真是凶呢......"素笺笑笑,决定在这种时候少惹他为妙,领着沉香带门出去。
待她二人离开,迭斋上前把门锁紧了走回药炉前,将扇子扔到一侧,不明白自己何必要骗这女子宽她的心。
这些毒在身上不是一日两日,早已入了骨血,若当真那么容易能解,他何必拖到今日。
要说他没有医死过人,也不能担保自己不会成为第一个。
白草吃的那颗药也解不了他的毒,治不了白草的伤,却能吊人性命,再开方小心调养,保人不死。
要解毒谈何容易,连再造一颗吊命的丹药也难如登天。
叫他怎么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