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失去了平衡的小船再经不起任何跌宕,猛地在波浪里蹦了一下,清执怀里的人吃力的举起手来,朝怀桢挥了挥:"柳公子......你......你往后坐......"
怀桢不知自己怎样挪到的船尾。
"没事的......公子......还死不了......"听见人喘息着安慰,这才发现自己呆若木鸡的脸上居然已经泪如泉涌,怀桢忙擦了擦,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探身向前,却当先触到一手**。他不敢去看,也不敢看那伤者的眼睛,只能直直的望着前方,说道:"对......对不起......"
清执则望着对面的同伴,看那双月牙泉似的瞳里光影破碎,似再无法凝回,心里一抽,却不知虽未泪流的自己也已然将下唇咬得鲜血淋漓。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只听见关节开合时骨骼的摩擦声,而就在这时,却见对面的黑眸骤然一缩,眸光中似乎有白影一闪,他急忙扭转过脸去--
背后的船头上,已空无一人。
有什么,终于顺着涨得酸痛的眼眶鼻管留下,流到口腔里,尝到满嘴血腥,与此同时,一个念头像道闪电样穿过脑海,待反应过来,已然太迟--
还未回首,便听见扑通一声,水花溅了人一身。
清执猛地回头,船尾已然空空荡荡,只有红色的水波中央似乎闪过一圈涟漪。
"怀桢--"他嘶声大吼,这才知道方才那白驹过隙的一个念头是--
怀桢!
怀桢!
怀桢!
不单是他,连受伤的军士也挣扎着撑起身子,四下里寻找,终于看见几尺之外,隐隐的,波纹里似有一片白云,忙定睛看去,终于看见一个头颅冒出了水面,赶紧一面拉了清执来看,一面大喊:"柳公子,快上来--危险--"
水里的白影却置若罔闻,反更快的向对面的空船方向游去。
"柳公子--"见他不肯回头,军士忙转向清执,"柳公子水性怎样?"
少年讷讷的摇了摇头: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那人会不会游水;也不知自己究竟为何会跟着那人来到这里;不知别人是怎样能狠下心来造这样一场杀戮;更不知会在这一瞬间连那个人也失去......
彻骨的寒意像是一柄匕首刺进人的心底:这世间,竟又是这般冰冷荒芜了......
自己就快要冻僵、冻死了吧?
可竟还是那么清晰的能记得,上船之前自己的话语--自己对那人说:"你去,我就去。总之,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是啊,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在这我们所不能懂得的残酷的成人世界里,唯一能相濡以沫、互相取暖的,便是同样天真的同是少年的你。
于是,那初春的澜江水也变得并不冰冷了。
清执一头扎了下去。
浮桥横江,血火激荡中,渺小得仿佛只是江上一道浅淡的波痕。却有那么多的战士涌上前去,依次踏上那临时搭成窄小的浮桥,川流不息的人影像是成群结对的青蚨,向着同一个方向飞行,不顾不管,哪怕是一头撞进那岸熊熊的烈焰--因为,他们追随的乃是永难磨灭的血印,是他们的袍泽兄弟用鲜活生命铺就的征途。
更多的火光在对岸明灭,是终于强渡上岸的靖难军前锋正炸毁沿江的火炮,此起彼伏的巨响里,铁片、碎石,以及分不清归属的血肉,一齐腾起在那弥天的烈焰里。
兰王手中的鼓槌仍未停息。
每一个通过渡口走上浮桥的战士都会忍不住瞥上一眼:只见兰王整个人已然为汗水湿透,粘在脸颊上的发丝像是浸在水里。可他手下的鼓声却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一声声如惊蛰时的炸雷,惊破了苍穹,也惊破了严冬。于是从此,便能再无回顾,一任前方的血火在行进的步伐中,渐渐染红他们的兵戈、甲胄和战旗。
一道蜿蜒的火龙跨天堑而去。
他们身后,战鼓似乎永不会停息。
却在这时,突然有人逆流而动,一道青灰色的身影从前进的同伴中艰难挤出,奔至兰王面前跪下,喘息道:"王爷,二位公子落水啦!"
鼓声,却仍未停。
等了会儿,报信的兵士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看见兰王墨玉似的眼似浸在冰里,心不由一沉。
之惟却恍若未觉他人的注视,只不断大力敲下,仿佛自己已化成那一对用尽全力撞向鼓面的木槌。即使此刻,他已听不到鼓声--
是啊,鼓槌怎会听到自己发出的乐音?它们只会感觉到一次比一次更猛烈的撞击,似已震裂骨骼,震碎心魂。
四肢百骸无一不疼,依稀是疼痛让人的感官格外灵敏--竟能那么清楚的看到对岸的火光、江中的血浪;能那么清楚的听到彼岸的嘶喊,此岸的死静......
不是说心清净者,所谓色声香味触法、眼耳鼻舌身意,皆是泡影空花露电,连山河大地,都是生灭幻景?却为何明明已心如水、魂如冰,也还是能触那血肉分离,闻那撕心裂肺,感那通彻骨髓,觉那万念俱灰?!
可再痛,也不能停下。
只能像扑火的飞蛾,撞进那熊熊的烈焰,扑向黑暗中觅最后一丝清明。
幸好,举世暗沉中,始终还有一盏心灯长明。
恍惚有一脉莲香,似佛前圣光,穿越往世今生。耳里飘来谁音调温润,仿佛能抚平所有的伤痛--
"指在笛上,心便在笛上。人就是笛,笛就是人。"
不是不明白这乐人合一的境界,只是,请原谅:至今仍未能将这正果修成。
还是不能平复那所有的挣扎,不能摁住那颗快撕裂成碎片的心,原来,这么多年风霜过去,心中都还住着那一个不愿长大的少年,渴求着冰冷世间残存的一点一滴温存。
永不能忘的,那时春雨那时风,那时少年悄悄藏下的梦......
少年?!
人们看到兰王像是从梦境里惊醒似的,猛然转眸,眸光如电:"他们两个怎么了?"
回话的人不自觉的一抖:"回王爷,二位......二位公子混入了渡江军中,据摇船的兄弟说,是柳公子为救那黄老先生而跳下了水,清执公子也就跟着跳了下去,至今......至今还没能找到他们......"
之惟翎眉一蹙,胸中似有冰裂,心弦却忽一松。没有丝毫犹豫的,立时下令:"派人去找!不管要多少人多少条船,都必须给本王找到他们!"
"是!"军士忙领命而去。
一直站在他身后指挥作战的冯纬忽然走上前来,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又紧抿了嘴唇。
之惟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停下了手中鼓槌。
所有的鼓手已都不自觉的停下手来看着他,留在这岸的将士们也都转过眼来看着他,似乎连对岸肆虐的血火也都在看着他,之惟抬起了鼓槌,忽然感到重逾千钧。
紧握的手背上已爆出了青筋,用尽了全力,却偏更清楚的知道:即使再怎样用力,自己也再敲不出方才的鼓声。
冷月破云而出,照得人一身清明。
良久,兰王之惟将鼓槌放在了鼓面上。
鼓声终于停歇,在清醒来的时刻。
少年蓦然睁开眼,阳光透过帐篷洒了人一脸,刺目,却温暖。忽想起了什么,他撑坐起身,也来不及看清身边有没有人应答,便急急问:"怀桢呢?"
"柳公子早醒了,在外头......"负责照顾的军医话还没说完,便看见那名为兰王义子的少年跃起飞奔了出去,一如前头那个不听人劝告,硬边咳嗽边掀帘而出的身影,不由笑了笑:还真是两个孩子啊。
帐篷外,阳光已然洒满大地,晴空无垠,山河寥廓,眼前奔涌的澜江如一线流金。
江风里,雪色衣袂飘拂如一只独栖的白鹤,却垂着它高贵的头颈。清执走了过去,轻轻叫了声:"怀桢......"一声既出,竟觉胸口一疼。
柳怀桢转过脸来,"清执。"弯着那两钩新月,向他笑了笑,"我们还在江这岸呢。"
他当然知道,眼前依然横陈着那浩淼江流,这意味着:昨夜的一江血火已随恨水东逝,对岸雄关依然峙立如旧、完好无损。
晨风清新,新绿葳蕤,明明彼此都还好端端的站在对方面前,却是谁也无法觉得高兴。
昨夜经历的一切仿佛只是个噩梦,可为何醒来了,反痛得更深?
不约而同的伸出了手来握住了对方的,一点点微温燃起在皆是冰冷的小小掌心。
沉默中,怀桢咳嗽了两声。
"冻着了?"清执便问。
怀桢甩开了他手:"才没有!"却不争气的,咳得比刚才更厉害。
"二位公子,还是进帐来吧,外面风大,别再受寒!"军医忙在帐前招呼。
清执老实,见那素不相识的人面上露出担忧神色,心里一暖,便不由生出几分愧疚。
怀桢却不管,将他袖子一拉,道:"去瞧瞧咱们救命恩人去。"
清执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拖走,听得军医在后头直跺脚:"柳公子,你别走啊!王爷说他待会儿还要过来呢!"
身边柳大少爷很大声的吸了下鼻涕,清执忽然明白了什么,却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问。
稍一打听,便在伤兵营里找到了他们的恩人--正是那划船的军士,不顾身上伤痛一路划船追着二人,又拼命的叫喊,这才在波涛中一直未曾丢失二人的踪影,才让后来奉王令赶来的众人及时将两人救回。
最心高气傲的柳公子低眉穿过一路呻吟哀嚎,径直走到帐角的担架旁,深深一揖:"柳怀桢拜谢大哥救命之恩,他日定当倾命相报!"
清执也随之行礼。
原伏在担架上的军士忙撑肘想起身,不意扯动背伤,顿时痛得龇牙咧嘴,脸上却是笑笑的,还微有些红,连声道:"这是哪儿的话!都是应该的,你们也是救人,我也是救人......"说了一半,忽想起不妥--两个少年舍命相救的百岁老人,最终还是沉入了江流--便尴尬的挠挠头。
琥珀瞳中迅疾流泻出黯然之色,世家公子却似已若无其事,清浅一笑,扶那军士半坐起身,自己也在他病床旁坐下了,问道:"还未请教恩人大哥的尊姓大名呢。"
"什么尊不尊的!我叫应五,就是朔方应家小五的意思。"
话音刚落,便引得四周哄笑,伤兵们纷纷苦中作乐的取笑起同袍:"应小五,你别立了点功,就人话都不会说了!""小五这是要高升咯!""五儿,高升了可别忘了弟兄们啊!"
一笑之间,惨淡之声顿散,血腥之气也似消弭不少。
他人的乐观终于感染了愁云惨雾的二人,清执也在旁边坐了下来,其余闲杂人等也在三人周围围坐了,听应五绘声绘色的描述当时情形,一时紧张,一时放松。一段血水挣命里的经历竟像个故事似的,惹人或笑或叹,或喜或悲。
"二位公子还真是胆儿大呢,这么冷的江水,要我可不敢往下跳!"评论的人自己却断了只手臂。
"都像你似的孬种!"嘲讽的人炸伤了一双手,却向两个少年竖起仅存的大拇指,"公子们好样的!"
"去去去!就你胆儿大,往人家炮膛里钻,要不是我手快,你现在能只缺几根指头?!"
"敢情我也得谢谢你这个救命恩人啊?啊不,应该是您--羽林卫陈小瑞大人!"
"嘿,既然你这么诚心,我陈瑞就却之不恭啦!"
一旁那些个浑身缠满绷带的人也都在笑,让人心里一阵阵的涩,却也不由得一阵阵的热。
清执听见怀桢终于问出了其实他也想问的话:"应五哥,打仗的时候,你怕吗?"
应五嘿嘿一笑,清执注意到这紫膛脸的汉子也有着洁白的牙齿,回答:"说实话啊,上战场前是有些怕的......"
四周随即响起一片嘘声。
应五忙接下去道:"你们不是啊?!别都装得跟铁石心肠似的。这战场上得越多,打仗之前就越怕。你想想啊:管他认识不认识的,每上一次战场,就必定少掉几个,每次最后,都只剩我一人孤零零的回朔方......"他忽然开始哽咽,"上头四个哥哥,打没了三个,还有一个......守灵水的时候少了一双腿......"
四下陡然就静了。
应五死命憋着眼泪,上下牙齿都开始打颤,继续道:"大哥其实可以不用去灵水的,王爷说了'五留'--他都四十二了......可他说......他说:怎么能忍心亲兄弟一个人上战场?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再说,我们好歹有俩兄弟呢,总比人家独一个的强......"
四周已经有人开始抽噎。
"所以说,哪有不怕打仗的?"应五倒反开始笑,就是比哭还难看,"可是,谁让咱是当兵的呢?!咱干的就是这一行啊,领了朝廷的饷,受了主帅的恩,就得知恩图报不是?要是你也说不去,我也说不去,那谁去保家卫国啊?!流血牺牲,那是我们的本分。要是我家里人也像澜州那些人似的,为我战死沙场而哭哭啼啼,那真是丢死了咱当兵的人!"
话粗理不粗。的确,这世上有些行业是独一无二的。它是行业,却又不能仅仅视为职业--如治病的大夫、教书的先生......还有,普通的兵士。其实他们和那些最位高权重的人一样,身上都担着人命之责,都得时时付出代价,常常摸摸良心。
话是如此,可是又有谁想过:这凉薄的世界又给了这些人什么?有谁像崇敬那权势一样尊敬过他们;有谁像追名逐利一样追随过他们;甚至,有谁在酒足饭饱安康喜乐之时,会想得起他们?
所以,即使再明白那些道理,也总还不免要上下求索,苦苦追问--清执酸胀的眼里映出凤眸里的火花--"可又凭什么呀?他们凭什么就能让你们去拿血拿命效从?他们又为你们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