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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同心而离居 (11)

过了会儿,便见琥珀眸子又抬起,望着前方出神,他忙随着看去,只见宁王的尸首被从眼前抬过,不知怎的,想起那日尚和他豪迈一赌,如今却只是黄土一抷。是人生无常,还是宫闱诡谲?究竟是什么令人感到这般寒冷?不自觉的,和身边的人靠得更近。

却听清执忽然开了口,幽幽道:"你赌赢了,你知道吗?要是宁王打算赖你账的话,说不定......就不会死了......"

怀桢不知自己为何腾地站了起来,远方的明月照见地上一双黑影,一处默然纠葛......

良久,方听他长长吐出口气:"姐夫呵......"

朔方的军权之争至此才终于落下了帷幕,虽无几番流血厮杀,却竟有一王一将殒命,后人观史至此也不免常作叹息。但在那时,全城只道终于靖了他人翻云覆雨,终于能够军心一统,跃马扬鞭去报那新仇旧恨。

简单料理了冯啸及宁王丧事,自此,再无耽搁,三军在副将冯纬带领之下,便要开拔援救灵水。却听城门忽传来马蹄得得,探马飞奔进城,来不及下马行礼,便在马上高喊起来,却是一声令人神魂俱裂的--

"灵水城破--"

正月十五,亥时。

其实便是之惟也不知已在这城头上恶战了多少时间。

自天甫黎明,乌桓军便擂鼓来战,三面围而佯打,单攻北边一门。自城头向下望去,只见旌旗遍野,铁甲遍地,其后一面金底九旌大旗高高竖起,一队彪悍铁骑如扇面打开,拱卫一金甲骑士来到阵中。乌桓军众顿响起一片山呼"千岁"之声,正是那乌桓太子亲临战场,指挥冲锋。

只见令旗一展,约两万兵马怒潮一样直奔灵水北门而来,甲胄鲜明,并非乌桓一贯黑衣黑甲,而是黑甲红衣,有的连头盔也未戴,只在头上扎了条红巾便直冲而来,数不清的云梯纷纷架起,蚂蚁似的又向城上攀来。

之惟料想便是孑利自己的扈从亲兵,今朝终于再按耐不住,亮出了最后底牌。果然,那两万乌桓亲兵憋屈了十来日,正是精力充沛,又兼受了太子严令要在三军面前作个表率,愈发凶狠勇猛,虎狼似的便向城头扑来。

这头之惟只朗声一笑,轻飘飘点破进攻者身份:"这是孑利的看家狗--他已经没人使了,只能放狗出来咬人啦!"随即转眸:"弟兄们,咱们怎么办?"

城楼上应者如云,只一字:"打!"登时万人齐呼,天崩地裂,震得下面那些刚搭起的云梯都似摇摇欲坠。未等敌人攀上城头,便是一顿迎头痛击。

天光初现,便已先被血光染红,如此,待到黄昏之时,城楼上下,已然尸横遍地。双方都杀红了眼,飞箭如蝗,落石如雨,你来我往之中,各自死战。

只见暮色渐浓,城下火把却是越来越多,一条条火龙相接,排山倒海似的向城门扑来,一副不下此门绝不收兵之态。

而此刻,灵水城中,虽只一面被强攻,但之惟亦不敢轻放了其余三门,仍令原三门守将各司其职,原先调派于三门守城之兵力也仍保持。如此一来,其实他手里能调动的兵力也不过是原在北门守备的一批兵卒。亏得城墙就只有那么大,敌人纵是再多,也只能一批批压上,但抵挡住敌人的连番猛攻还是耗尽了之惟几乎全部力量。他本人只得一直亲在北门督战,亏林云起居中楼调度,让其余三门士兵趁隙轮番赶来换防,才得以让北门的疲兵们稍事修整,而兰王自己却是一天也没离开过半步。

众人只见城头之上,兰王黑底蟠龙纹大旗始终高高飘扬,腥风血雨之中,那一袭银甲不变岿然而立兀自闪亮,不由都军心振奋,即便是被替换下来,也只肯休息片刻便又奋起力战。灵水城中数万百姓,也知若城破则绝无幸免,早是儿郎从军参战,妇孺争先传递物资。全城上下,此刻已是无人不是战士,便是之前那些燃烧棉被、油瓶之法也是出自百姓之中。

然而即便是如此,如此强敌压境,消耗依然是不可避免的越来越大,之惟只觉越发吃力,而见城下敌军,却仍如蝗虫一般前仆后继的往这小城涌来。城下雪原一块略高的平地之上,只见那九旌大旗翻卷,令旗不时变换,晦明之间,仿佛能看见那坐镇当中之人的狞笑。

忽听得城下乌桓兵一阵高呼"千岁",便问身旁懂乌桓语者,原来是乌桓太子又令人来阵前传令:"擒兰王者,赏金十万,封中原王!"鼓动得乌桓众兵将又一阵蜂拥向前。

价码又涨了啊!中原什么时候是他的了?!之惟不禁冷笑,伸手拿过一副弓箭,弯弓搭箭,流星一点直朝那正鼓动军心的传令官飞去,嗖的一声竟准准钉在他正大张着的口里,登时栽下马去,偃旗息鼓。

这次换成灵水城头一片欢呼"千岁"。

夜幕终于一沉,天暗下来的瞬间,似乎都能感到与谁的视线交碰,蹦出火星。

依之惟此刻目力,其实已瞧不清下头敌方的令旗动静,只和城上士兵一样凭借直觉迎敌。一方仗着城池之坚,一方凭着人多之利,自天明激战到天黑,十五天下来,似也都拼光了所谓指挥、谋略,只是在压上最后的蛮力和勇气。

而对于亲站在城头上指挥的兰王,危险显然要比坐镇中军的孑利大得多。最直接的威胁就是箭雨和落石,还有时不时终于跳上城头来的个把敌兵,以及常常戳上来的长武器,见了那最明显的银甲,不用动脑子也先向这边招呼一记。兰王的亲兵在这样的考验下越见稀少,而之惟此刻也显不打算再行补充。他自己的长剑上也已沾满了敌人的鲜血,身上也早乱七八糟几处伤口,别说包扎,连叫军医都不及。看在旁边的呼六浑眼里,只恨不能将他栓在自己腰带上。

"王爷,小心!"帮他又格开一支羽箭,这回终于得空将他拉到一边,呼六浑拉住了便不松手,忙扯开嗓子大叫,"军医--"

之惟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护心镜已被割开了一道大口子,其中隐有血痕,心道:这要有事早有事了。便要阻止他大惊小怪,却见呼六浑自己叫着叫着就停住了,随他目光看去,不远处,巨石之下一滩血肉之中,正见那军医服色。

之惟别过头去,吩咐道:"让林先生看看还有没有军医能补上。"

却见呼六浑动也不动,知道他是一步也不肯离开自己,抬眼见城上依然是你攀我打、你来我烧的老样子,敌人攻势一时并未见更猛烈,终于决定暂离片刻,回中楼瞭望下整个战局。

上了中楼,见林云起也是满面尘灰烟火色,道一声:"王爷,你可终于回来了。"

二人也只得这一句闲话,之惟便拿过千里眼,凭火光借高地向远处望去,只见城下雪原之上,敌人火把络绎不绝,却非一径向城门而来,隐觉诧异。

林云起已在此观察多时,自也早看出端倪,未等他发问,便言道:"敌人这手蹊跷,可能是在布阵。"

"布阵?"须知奇门遁甲行军布阵乃是中原将兵之擅长,从未有夷狄侵略者敢班门弄斧。之惟不由更奇,更加仔细望去,果见高地之上乌桓太子旗下,中军隐约可化为十来个小块,而围绕中军的火把又排成数十个形状各异的图形。

林云起在旁掐算了一会儿,忽然一拍大腿:"我得了!王爷,这是风后八阵!"

之惟知道此阵相传乃黄帝与风后所创,以此北清涿鹿,南平蚩尤,底定万国,后在诸葛武侯手中又发扬光大,虽在后世逐渐失传,也仍被推崇为万阵之首,却不知乌桓军中如何会有人能布。

林云起沉吟:"莫非又有炀谷门人参与其中?"

也唯有此解释合情合理,不由同时遗憾又庆幸:墨生此刻不在。林云起便摇头苦笑:"看来,破此阵只得靠林某一人了。"

"先生不必过谦,当年洞庭湖摆阵的手段,今日正好让乌桓贼子尝上一尝。"

林云起闻言不由心情大好,直道"哪里",眸子却盯着雪原上逐渐成型的阵势,露出跃跃之色,但随即又想到什么:"照理说,这布阵的该是守方,咱们又不骑马冲锋,他们摆阵陷我们干什么?"

话音刚落,便和之惟一起一跺脚:"青龙营!"

之惟忙道:"我去南门看看。"刚刚走到楼下,便见人来报:"青龙营冲出去了!"

"什么?!"饶是温雅王爷此刻也目露凶光,一把扯住那报信兵士,"谁让他们出去的?"

那兵士被他唬得直颤,结结巴巴说道:"敌人......乌桓人......拿......拿了......冯统领的......尸......尸体......在城下......分裂......焚烧......"说着说着眼圈已红了,"赵副统领和众弟兄......都再看不下去,便出了城,要抢回......冯统领的尸首。"

闻言,便是之惟恨极也无法再骂,只能蹬蹬又回了中楼,持千里眼向南门望去,果见青龙营三千骑乌云一般涌出南门,追逐着敌人一带火光向北而去--竟是将剩下的最后家当都带向了敌人的陷阱!

此刻再召回,已然来不及,只能看向林云起:"有办法破阵吗?"

林云起蹙眉想了会儿,咬唇道:"林某试试看,仓猝之计,不知能否行得通。"

"不行也得行!"之惟咬牙,知道青龙营若此刻全军覆没,便是破城之时提前到来了。虽知那是必然结局,却也不愿就这般草草了解,更何况,这可是轩龙朝最强的铁骑,便是真战死沙场,也该死出个人样来,绝不能让敌人就此小觑了整个轩龙军力。

如此想定了,便听由林云起布置,将所剩最后的朔方本军编成数队,授以不同旗帜,约以中楼令旗为居中指挥。如此这般嘱咐停当,便令他们备好马匹器械,在城门口埋伏妥。

林云起又看向之惟:"王爷,这回又要麻烦您去一趟北门了。"

兰王笑笑:"随君调遣。"

林云起便如此这般与他说了,之惟点点头,便下楼去往北门。

城楼之上依然是你争我夺殊死搏斗,此刻天已全黑,只见火把点点,根本分不清人脸,仿佛时间并未过去,此般拼杀,还是方才,还是昨晚,甚至,是十来天前。走近了才见,城头上已再不能见一名朔方兵卒,就连正规样式衣能蔽体的铠甲也难寻见。之惟胸中一滞,走上前来,令旗手舞动令旗,同时让呼六浑等以胡语大叫:"退--"

城头战士不明其意,却见兰王黑底蟠龙纹大旗已然高高扬起,向城墙带去,火光照耀下,兰王银甲格外醒目。如见猎物,城下敌人一片嗜血的暴虐嚣叫,蚁附于城墙上的乌桓兵也似感觉到了同伴的激动,更加蜂拥向城头攀来。

兰王令呼六浑翻译成胡语:"放他们进来!"

城头守军立退,顿时有上千敌兵攀上了城头。

下面的敌军见状,立时一片欢叫之声。不多时,便听见整个雪原上都是豺狼兴奋的嘶叫。原本围堵在城下、城门口的敌军也唯恐他人争了头功,为了那赏金王爵,纷纷攀上城墙。

城上兰王却又再变旗语:"就这么多了!"

四下憋屈了会儿的守城者立时恶狼般的扑将上去。

而就趁下面敌人欢庆终于入城的这一瞬工夫,灵水四门同时大开,飞驰出八队骠骑,在夜色掩护之下,穿过门口敌人的空档,疾向乌桓阵中掠去。

此时贸然出城的青龙营已然陷入了敌方阵地。风后八阵,主阵居中,旁边天、地、风、云四阵为"四正",龙、虎、鸟、蛇为"四奇",依据易理,申而用之,六十四阵,相辅相成,变化无穷,杀伤力自也无穷。

青龙铁骑虽悍,一入阵中,顿失方向,只觉天旋地转,四面都有贼兵压来,左右冲杀皆不得路。眼看就要被阵法吞噬,全军覆没,却忽觉包围一松,原本紧围敌阵竟然一缩,原是要流动变幻,也不加思索,甚至是马在人前,便直觉的跟着那变动之势飞驰。

骑兵本就是以机动见长,布阵之本源便是要消弭骑兵俯冲直线的万钧之势,而将其分割包围,令其不能横冲直撞,从而减少其杀伤力。此阵本意原也如是。但乌桓人却忽略了一点:不似乌桓骑兵是人人打娘胎里出来就过着马上生活,没当过步兵,便天生是骑兵。青龙营却是由精悍步卒里再挑选的佼佼者,经过严格的马上训练而组成的精锐骑兵。也就是说,他们原先本是步兵。所以也自了解原为步兵时的如何摆阵,如何读懂旗语,清楚阵有生死之门,若陷入阵中,如陷沼泽,越死命挣扎反越显得更深,要想逃出生天,唯有依势而动,随变而走,方有可能找到那几道生门。此刻,便也不再硬性突破,只各自聚拢了身边未被冲散的同袍,竟在敌人阵内又结起了自家小阵,随着敌阵变动寻找缝隙。

居中俯瞰的林云起一见下面阵势,便放了小半颗心,知道这青龙营虽鲁莽,却还懂得顺水推舟随波逐流,于是急忙变动旗语,那八队已混入敌阵的朔方骑兵,便开始艰难的按照旗语各自移动。

自上面看,一切都不过是旗语变幻,火把移动,巨大的战阵如忘了它是杀人机器,看来真有如副壮丽的画图。其间黑点或聚成团或连成线,在阵势变换的缝隙之间游走,有时因动作迅猛,竟能带动了它们周围的阵型走样;有时则是一片混乱,火把在混乱中灭去又亮起,金戈铁马掩在城头上下一直未断的厮杀声中,压根不能辨清,只能模糊的看到那阵型的边缘线条有了怎样的变化,以此来判断那一部陷阵的青龙骑兵是否还有存活。

原来每一点变幻,都是鲜血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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