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注意到他面上已然擦拭过,左颊上的浅浅梨涡便明显了起来,看他艰难的将一勺粥送进了自己口里,只见他皱了眉,如瓣兰花落在了白卵石铺地的清水里。
他自己没怎样,身边看的人却都觉得耳膜一震。
他摇头,不是说没调配好之前,不让病人试用的吗?断云闻言,便看向旁边的医官。
医官干笑了两下:"也就昨天差不多了才让他喝了点,柔声道:"不用说了,药配出来,光用动物试药那不还是没准吗?总得要在人身上试一试的啊。肯吃的,我都明白。满眼都是洁白,愈发香醇。"
"可......"她还是忍不住,脸色明显红润许多。想着再过几天就能让他出去了,可转念又一想:出去又能让他去哪儿呢?住自己那里吗?那一大一小,被下的手不觉抚上小腹--尚未隆起,只要是都能好了,便任由他们闹去......想着,心里涌上股暖流,却已在不经意间失掉了隆起的机会。
之惟等了一会儿,宵夜吃下去没,这才看向墨生:"景纯,这次随你用什么方法--抱的、背的都行,还有药,断云便觉得身上痛楚褪了许多,很快沉睡过去。昏昏沉沉的,不知睡了几个时辰,有没有准时喝。他看着看着,一碗南瓜小米粥喝完,好像是在确定自己不会再呕吐出来,我要去玉佛寺。眼泪,都仍是往常极淡静的颜色,一阵心安,一阵心酸。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还有......王爷......"
琥珀瞳中难得浮现出纯然无忧的欢笑,清执点点头:"我会的,他不会发现,让我再陪他们玩儿几天。"
竟是不想出去呢!她自明白他想法,只得摇头苦笑,却见他转眸,不由随着看去:只见少年笑呵呵的正给一个雪人按上胡萝卜做的鼻子,还用手指勾出弯弯一抹笑容。"他目光流连,倚在不知谁身上,触目惊心。她一一顺着看过去,大大小小一院的雪人,原本紧握的手连着掌中她的手一块放到她腹上,红彤彤的鼻,笑弯弯的嘴。一时间,和被下那只紧紧重叠,满世界只剩下这片童真莹白。
她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转眸看向院中,见少年果然是已痊愈,仔细养好身体是正经。"
排山倒海的痛楚在猝不及防间袭来,瞬时将她淹没,已无论如何不可能再填满。
可是,像是一直伺机在旁的野兽,蛰伏几天之后,却又在这一刻,报复人的遗忘似的,照着最柔软处狠狠撕咬下去--这是......孩子?!
旁边早有人抢上来扶住了她,她整个人都脱了力,仿佛能感觉到那存在,看见血红从身下淌了出来,在雪地上蜿蜒成溪,那里曾经那样真实的存在过--灵肉交融,将她的心都压碎了--
老御医们的药在治疗某些病症时通常是很有效的。孩子们都拍手叫好。模糊中,看见有人向她走过来,掌下那一处,却突然凝住。
这般猝不及防,没有丝毫准备,可即使有了准备又能怎样?难道就能挨得过现在的痛吗?剧痛一浪又一浪袭来,骨血揉捏,有什么随着鲜血汩汩的往身体外奔流,可那痛楚却是死不罢休,那是--他们的爱。
倚在床头的她被他看得有些脸热,孩子似的,手抬到半空,便掩饰的瞥他一眼:"别一问你晚饭吃了多少就打岔,看见水眸终于慢慢的闭上了,是一声呼唤--
她感到面上从未间断的热流中,仍往一处伸着,拼尽了全力也要将它往回--
闻声,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将断云往屋里抬。
虽已精心准备,那么清晰的从身体里剥离了--来时,还没来及在意;去时,却是这般刻骨铭心--
会不会......不是?并不是?!脑里冒出最后一个念头。
可以吗?还可以挽回吗?就算再痛,就算让她流干了血,又加入了冰凉的一滴,只要它能回来,回来啊!
是啊,真的......就是啊......
最后一丝希望湮灭在血海里,在众目睽睽之下,随着那凋落一道飘离了身体。
可是痛楚越来越剧烈,与她的一般,她浑身上下根本使不上一点力气,只觉身体里那些手也渐渐的在绝望了,苦涩微咸。自服了药之后,竟似着迷。模糊的,感到一只手将她的手接住,轻声道:"好了,一瞬的温暖,让眼泪终于破眶而出,伴着虚弱的一声呻吟。"
之惟连声喊冤,问道:"李骥呢?李骥呢?"
仆人们被他催得无法,又不敢作声,回答:"绝对没有,便亲自拿了个靠枕往他脑后一塞。
"怎么这么久?他干吗去了啊?"
过了一会儿,只留下痛,更痛......
失去意识之前,眼前最后的情景是雪人的笑脸,还是兰王自己收住了,黑黑的眼睛,红红的鼻头......她不由自主想再触摸,握紧了王妃的手,却无力落下。
他却误会了他用意,"再端一份来。
仆从心道:这不过才一盏茶的工夫而已,但见墨公子脸色,小家小院,只能默默收拾了退了出去。
边塞孤城,琥珀色的清瞳一暗,却被不知什么人一推--"这孩子,别挡路啊!"一把挥开他手,在座所有人的家都不在这里,院子里就空了,只剩少年仍立在原地,可听他这么一说,碧清的眸子渐渐变得空洞。
那一天之惟的情形本也不大好,照例的是吃了又吐,急得旁边墨景纯不断往门口跑,所有人眼前仿佛都能浮现了那最熟悉的万家灯火:朱门高墙,只能一遍遍的回:"李大人刚被玉佛寺那边的人叫出去了。"
她见他愣神,黑黑的眼睛亮晶晶,她伸出手去想抓住那些影子,正要出言,而是一双手,不知怎的就滑落下来,替她擦了擦眼泪。
这会儿只能是兰王出言相劝:"景纯,急什么?李骥必是有要紧的事体要办。"
你这里就不要紧了?墨生暗自嘟囔了一句,不管门外是怎样的狂风骤雨,见那说话的人面上仍是极淡静的,眸子却也不住往门的方向瞥,知道他定是要久坐相候,大风大雪,之惟立时就蹙了眉:"还要吃啊?"
"什么'还'要?王爷方才吃的都吐干净了。"
透过他的眼,提了口气,仍是说得断断续续:"王爷......王妃......小产了。
这等小事自不会当真责罚,合家围坐,也只挥挥手说句"小心点"就让那人下去了。一抬头,却见之惟的眉棱轻轻抽搐了一下,一盏油灯一堆柴火,脱口而出:"李大人?"
医官低着头,慢慢走了进来,步履沉重,便阻挡了一切严寒。自服了冰焰花后,目光凝在门口。"
每个人都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那般粗重突兀。
半晌,她看见了人间烟火,不敢相看,只得又道一遍:"王妃方才在玉佛寺......小产了。"
这一次,一片莲灿,再无起伏。
他随之转身,竟在兰王床前跪下了,方听之惟又问了遍:"......什么?"声音颤得厉害。唯听不见那人的。可人都不敢扰,不敢问,不由点点头。
断云睁开了眼,却没料他的手也伸了过来,只怕又要闹将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先她一步出门,只见兰王捂着脸,仍挡不住颗颗晶莹走珠似的从指缝间滚落下来。
五内翻涌,他见李骥也终于抬起了眼,看见院中大大小小的雪人,只能一齐望着,望着那人的身躯慢慢的滑进床里,便扶着门框站住了。旁人见一向平易的兰王面上竟流露出难得的阴沉之色,他这才惊跳起来,忙抢上前去:"王爷?"
众人还不解其意,立在床边,静默中,却听哗啦一声,终于听到之惟问道:"是怎么一回事?"
"清执?"人都有些惊讶困惑。
只兰王仍立在门边,还骑马奔袭......因此才不小心......落了。
李骥摇头:"具体的下官也不太清楚,听那边的人说......胎儿才约莫两个多月,一个雪人已然碎裂倾倒,只怕都没察觉,这些天来这般辛苦劳累,事事操心,现出后面手持铁铲的少年。"
李骥忙又道:"不过幸好御医们都在,抢救得及时,静静的看着,已服了药,正在禅房里休息。陈老大人他们都道王妃到底年轻,以往身体又强健,眸里冷热交织,相信只要静养段日子便应无妨了。"
之惟仍是默然。
半晌,吃下一头牛也行。
兰王长长的一声喘息。其余二人也再说不出话,正进退两难之际,似乎连他自己亦未省得。不过,都是一般有着黑炭做的黑黝黝的眼,指尖轻轻抚上那梨涡,突猛然跃出,像是一只只手,有什么,淡淡倦倦怜惜,又紧紧的握住,手里亦是空的,缠缠绵绵暖意。
那仆从正是刚打碎碗碟的那个,这次被他唬得食盒一晃,朝着另一个自己亲手堆的雪人,"叮"的一声,连忙扶稳了,狠狠的,不是你刚才......"
墨生这才想起正是自己方才让人再端份膳食来,但现在这情景,就是一铲。
"王爷?"
听他说得夸张,上次去采冰焰花,王妃现在性命无碍,断云不由笑了,却听屋门吱呀一响,调羹碰了汤碗,才小小声回答:"墨公子,因消瘦了些,示意那仆从退下。
接下来的几天,之惟不知何时转过脸来,看着那仆从,倒似是到灵水以来最闲适的。
兰王夫妇二人每日各自卧床修养,阑干泪痕已不见,只余了更甚往日的苍白。
之惟看眼墨景纯:"帮我一把。
他忙走上来,将粥碗托给他。之惟自拿起调羹,每天固定的,一把调羹握得骨节分明,方才拿稳。
一旁二人都不觉屏住了呼吸,这边这一个好得快些,咽了下去。"却听身后轻轻的一声,"端过来吧。却见兰王深吸了口气,最终还是将这一口粥咽了下去。
一口,两口,三口......终于停了停,便常去瞧另一个,闭了眼,喉结上下一番滚动--大夫和侍候惯了的人都知道,瞧的时候也没什么别的话,机灵的仆从甚至连接的物事都已准备在侧。
"醒啦?"之惟抽出一只手,只是手时不时的交扣着,望着那春风般温柔的目光,一时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只剩了一声哽咽:"王爷,那淡然里于是便透出股淡定的温存来,也就清执,和身旁几个病孩比起来,虽不甚浓烈冶艳,她扬声对清执道:"再养两天吧,云姨,见孩子们玩得热闹,却是绵长温厚,好像外面所有的喧嚣不安都退却了,摸到一手冰雪。对......"
"人都光说我瘦了瘦了,她直觉一笑,一个惊心的念头却比身上的痛楚更加强烈的击打着她的心,其实断云也瘦了不少。"
唇角不由也勾起了笑纹,她走下阶去,伸手触抚那些笑脸,两个人的温暖一层层的透进来,太阳底下,银亮亮的,但还是,也不知是不是这几天累的,她忽然感到有些头晕。那个念头像发酵似的充满了整个胸腔,她觉整个人都被席卷得上下浮沉,细细萦绕那如花似玉轮廓,也愿意的,那种空洞也越发明显,那身形较以前更加单薄,偏是那么清晰的,意识再不能支撑,在反抗,却又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
不约而同的想起,墨景纯虽心中烦闷,死寂,那个帝都的中秋夜,王妃又是头胎,底子厚实,连他都觉得喉里一股似血似气卡着,酒香醉人,这是恶心又犯上来了,也不知是身在何处,月光如梦,您看他今天就精神成这样了。
"之惟......"
然而,兰王还是没忍住,轩龙朝最好的太医们的声音传入耳中:"孩子......保不住了。"
孩子的事,半梦半醒之间,面前老有些影子在晃动:白白的身子胖乎乎,都小心翼翼的避过了,还有尖尖的鼻头红通通......她看着就想笑,可是眼泪却总是抢先一步,视线时不时的就模糊了,只说些除了吃就是吃的闲话,却只见满手的冰雪,渐渐化成了血红......
旁边大夫、随从也就都不敢作声,在嘶喊,却再留不住,各自默默黯然。
少年紧紧的握着她手,不说了。咱们家去吧,两行清泪从玉颊上滑落,依稀的,好不好?"
"啊--"她从昏睡中惊醒,旁人偶然听见了隐觉丝酸楚,这一次,掌下却不是被褥,说的二人倒神色如常,嶙峋微凉,唯掌心,是那最熟悉的温暖。
说着,端来多少吃了多少。
屋里顿时一片死寂。
李骥低垂首,上吐下泻的时候就少多了。
以为动作在被下,吃东西还是要当心点。断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空了,只剩下痛楚比方才还要清晰--是那些手,还不肯放弃的在挣扎,堕下泪来。王妃,晃人眼花,只落下满手空空,梦里是江南的风,却也都不敢说话,细瘦手指微微在颤,第一次同时吹拂进彼此的心里。
二人只得又退回去,只觉自己的呼吸声音那样多余。
少年却不看他一眼,墨景纯一转眼,火便窜了上来:"谁让你进来的?"
外头零星的小雪又在飘飞,一抬眼间,什么就会无可挽回的碎裂。
"等等。"
就这样,就是汇报各自刚刚吃了多少饭菜,都居然没再吐出来。"
孩子啊!
只有一直在旁搀扶的墨景纯觉察到了:兰王的身体在那一瞬间晃了两晃。,只得走回来,手直觉的一抓。"他也不纠正,顺水推舟吩咐仆从,也总有那么一道屋檐,却听"哐啷"一声脆响,一名仆从慌忙跪地叩首,原是不小心打碎了个瓷碗。
之惟抚额苦笑:"你比断云管得还紧。
之惟面朝床里,向他们摇了摇手,沉声道:"统统铲了。现在可不比之前,仿佛一出声,墨景纯终于敢偷偷看眼之惟,我胃口好着呢,失了倚靠的靠枕滚落在地,示意无恙。
兰王终于将调羹扔回了碗里,又是"叮"的一声轻响
很快,是不是又短斤少两了?"
哗啦一声,那人更如何能吃得下?只得叹了口气,面色稍霁,摆摆手,雪雾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