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多年后的某一个黄昏,许沁霜曾对程令说,有一种男人,如同毒品一般,不管他是有意无意都很容易让人迷惑,一旦沾染上就很难解脱。
她说的是许辰砂。这句话说给程令,是为了提醒,于她,却是无端凄凉,若说他是毒品,她则早已毒入骨髓病入膏肓。
不不不,他并不是,他是她深心里最强大又最脆弱的依靠,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能够当做同类的伙伴,是她一生牵念最静切又最遥远的人。
她在许家一直身份暧昧,处境尴尬。
她的妈妈曾是著名的美人,妩媚风流活色生香,言笑玲珑处可让人浑忘世间忧烦,已经不再年轻的许缁予便是被这一点活泼吸引,宠爱她如掌心瑰宝,高调张扬地娶她进门,作为他的第四任太太,连同接纳了她身边来历不明的小女儿。
那时候的她区区三岁,对一切都懵懂无知,许缁予伸手捏捏她雪白面颊,说,囡囡,以后我们就要一起生活了。小小的女孩不爱说话,却对他静静地笑,笑得历经沧桑的许老先生也不由心软,从那一刻就把她当做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这一幕后来时常被人津津乐道引为美谈。
许沁霜后来看自己小时候的照片时,经常讽刺地想,人说千金买一笑,她懵懂年幼时那一笑,倒确实价值千金,换来的是她二十多年身在许家的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哪怕,哪怕他对自己的太太、她的母亲换了心情硬了心肠,却对她多有纵容。
许缁予从不是归属家庭的人,他一来事务缠身,二来可去之处非常多,在家的时间向来很少。而年轻的许太太如何耐得住他长年累月的冷落,脾气日益乖戾,当初的妩媚变作刁钻,风流渐趋放荡,活色生香干涸成胭脂红粉描绘上去的浮世画皮。
生活压抑得让人发狂,她跟踪他,追逐他,拦截他,哪怕是争吵也只求他对她多说一句话,求来的只是叠加的厌倦。在她锦衣华服却蓬头乱发地追出去时,许沁霜曾伸手拉住母亲的衣袖,她回头看着年幼女儿的沉静面孔,似有所悟,突兀地开始笑,笑得落泪,只道:"你倒是懂得怎么对付他。"许沁霜瑟缩,她捏住女儿清丽下颌,声音冰冷:"只盼你以后长大这一辈子不管对谁都有这份心机,都能这么懂事。"
许沁霜退回了自己房间,锁上了房门。
后来她的母亲发了疯,沉溺药品麻醉自己,许缁予雷霆震怒,一挥手把她送到了英国,眼不见心不烦,倒是把当时年仅五岁的许沁霜留了下来,严令不准带走。
当许沁霜叫着妈妈追出去的时候,许缁予一把抓住她母亲的手臂,唰的一声撕裂衣袖露出手臂上密密的针孔,拽到许沁霜面前,逼着她把自己最丑陋的一面暴露给女儿,然后一声声地问,你凭什么带她走?再劈手摔下她的行李,滚落一地的珠宝,他声音冷酷,拿着支票踩着满地流光溢彩,逼问她,如果你要带她走,这些你就都留下,你做不做得到?
她做不到。
就这样,从此,许沁霜就那样孤身一人在许家长大,如同城堡里的公主,安静如鬼魅,美貌如玩偶。虽然家里有一个名义上的父亲,两个个名义上的哥哥,但全无血缘关系,可说是举目无亲。
两年后,许家来了不速之客。
瘦骨伶仃的男孩在许宅的门外站了很久很久,不知经过了怎样的曲折才终于进门来,站在大厅,华丽璀璨的灯光下,他瘦削如剪影。头发太长了点,面色苍白发青,脸颊病态地凹陷,下颌尖削,明明狼狈如斯,但他那张面孔惊人的清峭俊秀,一双漆黑眼睛目光清冽锋锐,陡然平生遍身傲慢阴郁。
他不是受欢迎的人,从许家上下对他的态度都可以看出,无论是许缁予毫不掩饰的烦乱嫌恶,还是许家两个哥哥多少带着优越感的好奇,更不要说下人们含蓄得体却隐含鄙薄的关切询问。
外面女人的儿子。
这句话让她感觉亲切,因为,她是外面女人的女儿。虽然当时的她,并不知道其间有何不同。
后来说到,许辰砂只说,这是好的,你身上没有流着许家人的血。语气带着说不尽的自厌。
为了那一分亲切,在许家几年甚少主动做些什么的许沁霜,默默走下楼去,把自己一条绿色披肩披在了许辰砂瘦削肩头。他明明很冷,他们都装着看不到。
他要推开,却听到小女孩细细的声音掠过他的耳际:"我们是一样的。"他一怔,从年幼女孩的眼中竟然看到同类的影子。
那一分了解和亲近,来得突兀奇特,于他,始终是他心底的微薄的清凉,于她,是孤寂中抓住的一根稻草一份前途莫测的期待。
这一见之后许辰砂就消失不见。
据传在各种近于羞辱的审核与检查后,许老先生站在书房,俯视单薄少年许久,终是不愿面对他一身的阴郁锋芒,语气冷淡:"你不能待在这里,我送你出去。"然后手指在书房硕大的地球仪上随意一按,定住的地方是苏黎世。
看不出你运气倒是不坏。许老先生语带讽刺,因为众所周知,许家在苏黎世颇有产业。
但又据传,许辰砂独自去了那个陌生遥远的地方后,以一种让大家都略略意外的方式存活着。他并不忌讳花许老先生给他的钱,相反的,他利用这些款项让自己加倍迅速地成长着,远远超出同龄人。但每一笔钱,他都有详细严谨的记录。这样,自他十八岁起,他开始还钱。
十一载流年滔滔,世事更迭如汹涌浪潮,但许家大宅里,除了许家长子车祸身亡外,一切都安静沉稳波澜不惊。许沁霜依然是城堡里的公主,只是公主小时候有超越年纪的成熟懂事,懂得以静默微笑面对一切尴尬为难与孤立无援,长大后却日益任性,当然也日益的美,只是那样的美,流落疏离任性不羁,若在古代便是祸国殃民的不祥面相。
许老先生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感情矛盾,喜怒无常,有时候异常容让,有时候却会为一点小事雷霆震怒,且手腕霸道,限制了她母亲的自由,绝不允许她与女儿见面,也绝不容许她离开这个家,尤其是在大哥许丹青意外去世后,她与二哥许停云几乎每一步都在演示过一万遍的计划中,不得有丝毫偏移。
在这样的禁锢中,时常的,她会想起会被逐出家门的许辰砂,她只知道他在苏黎世,却并不知道具体的地址。某天深夜,她接到了一个无声的电话,对方一直没有说话,几分钟后默默挂上。她却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她知道,那是许辰砂,十一年毫无音信的阴郁少年。
通过私家侦探要找到他并不难,当她出现在苏黎世大学的图书馆,看到那个背影的时候,她立刻认出了他。
那是他,哪怕仅仅背影,她也知道,那样的瘦骨支离,那样的脆弱倔强。
夜越来越深,图书馆里的人渐渐少了,走出来的人纷纷都对她投来好奇目光,不知道谁能让如此美得惊人的女孩执意等待。
直到他几乎是孤身一人,直到眼睁睁看着他手压着电脑键盘伏案下去,她才走进去,在他身前蹲下。
他抬起头来,灯光下他清冽深黑的眼睛近于迷茫地看着她,随着岁月流逝越发清峭俊秀的面孔已是憔悴得面无人色。
"我是妹妹。"她这么自我介绍,非关姓氏,不问名字,只说,我是妹妹。
他牵牵血色全失的削薄嘴唇,笑意疲倦,只道:"妹妹,我走不动了。"
这铺天盖地的倦。这条路,也许还没有真正开始,还没有图穷匕首见,还没有直切腥风血雨,该争得的还很远,该还回去的还远未得到,可是,这么倦。
许沁霜伸手抱他,毫不顾忌地吻上去。
他形销骨立,唇齿凉薄,她紧紧抱着,一点一点地吻,带着相依为命却不知所措的执拗与盲目。
渐渐的,有了泪水的咸涩,不知道是谁落泪,当她感觉到他终于有所回应,才哽咽说出,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回来,带我走。
许辰砂沉默许久,方低哑回应,再给我多一点时间。
那一次,她陪了他一个星期。知道了他是如何把自己累得憔悴至此。他真的是在拼了命地学习与做事,在竭尽全力用最短的时间接近目标。
许沁霜也不多话,往往就在旁边静静陪着他。后来长大后,从来不理解所谓的"工作美"是什么意思,那样的投入,专注,不惜一切背后需要付出极大代价,对人而言是不可逆的毁损,若一定要说是美,又岂非美得太残酷。若能一生安乐平稳按部就班,又何须如此着急地透支生命。
他那时候已经经常胃疼,一杯咖啡下去就一额头的冷汗,却只字不提,只当她是瞎子看不出来。
她也有忍耐不住的时候,关掉他的电脑,想说什么话到口边却又语塞,他依然沉默,只是平静地再次开机,平静地继续,无视她眼中已经有眼泪,更无视自己如同强弩之末。
五岁的时候,她已经懂得对他说,我们,是一样的。到如今,又何尝不明白他所求的是什么,他在做的,是她做不到的事情。她一早就任性地把自己的所有不满,痛苦与期待直接压在了他肩上,只因懂得,所以负累。
其实谁有资格让另一个人背负自己的沉重,她的泪水簌簌地落下来。
他轻轻地为她擦拭,说,没关系。
她说,对不起。
他说,我明白,可是,没关系。
她双手环抱他,泪水一直掉。
他说着安慰的话,对她说,都过去了,不会再等太久。
走的时候,他去送她,彼时的他已经长得修长高挑面容清俊,眉间郁郁别有动人心处,与她并肩走在一起不时可以从旁人眼中收获艳羡。她在明亮的阳光下仔仔细细地看他,虽然憔悴却依然有青涩痕迹,恍惚觉得自己似乎早已忘记了他也不过才只是十八岁的少年,更早忘记了自己也才十六岁。人生太漫长,总像是已经走了很远很长很久,却发觉才刚刚成年,不觉喜悦,只是感慨,甚至有些许沮丧。
这一次的逃离当然让许老先生大发雷霆,禁足是最直接的惩罚。
她顺从地接受惩罚,发觉自己可以静下心来学习。自小就被克制在骨子里的茫然与浮躁奇迹般地消失了。每每伏案至深夜,合上眼睛便是他清峭面容,是他带着疲倦的笑意说,妹妹,我走不动了。
这条路,我要和你一起走下去,我们是一样的。
再见到他已经是四年后,她的母亲去世了。
也许是该庆幸,她因为反复的戒毒而百病丛生备受煎熬,而许老先生动用了一切医疗资源不给她解脱,她苟延残喘了这许多年,终于可以自由离开。
中间有无数次,她哭号着说快要死掉要求见女儿,他只当她无理取闹,没料到这次,她只是心平气和地问他是否能够见女儿一面,他拒绝,然后几秒钟后听到尖锐的碎裂声。
她终于在重重监视中偷到了一点自由,听到他的拒绝后倾身扑下了高楼。
许沁霜见到母亲已经是在葬礼上,而母亲的面容毁损得最好的入殓师也无能为力。
简单的葬礼结束后,许沁霜只觉偌大天地不知何去何从。许老先生心中大约也是愧疚,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惨烈程度,挥金如土地以示宠爱与补偿,对她越发宽纵,任她夜夜笙歌放浪形骸。不多时,社交场上都知道许家千金美如妖姬且无一日不流连夜场。
而在这时,许辰砂回来了。
对不起,我才听到消息。他说。
她却不愿再提往事,抱着他吻上去,姿态撩人媚眼如丝,然后拉着他去灯红酒绿处。无非是炫目流离的灯光,让人心脏震荡的音乐,纸醉金迷颓靡奢华的氛围,许辰砂的清峭眉目在迷离灯光下竟有一抹逼人的艳色,让无数人侧目,只被他眼中冷淡所震慑不敢轻动。
许沁霜流目看他,似非常满意,缠在他身上埋首在他脖子上轻轻咬了一口。
许辰砂的身体立刻僵硬,许沁霜还只当他青涩紧张,笑得肆意,待要继续,不料却被强硬推开,才发觉他面色白得血色尽褪,一时愣住,却见他端起一杯烈酒一口饮尽,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开。
她追出去,想要拉住他,依然被推开,她不依不饶抓住他的手,而他终于压抑不住,俯身吐了出来。
他吐不出任何食物,胃是空的,只顾着来看她,不料却被她激起他最不可触碰最屈辱惨苦的回忆。
那无数个昏暗的没有尽头的长夜,他与母亲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人毫无顾忌地占有,所见所闻所承受的,都是再也不能不愿不敢回顾的种种。
那时候,他身体的几乎每个部位,都有牙齿咬噬留下的伤痕,此外还有烟头,皮鞭,甚至是蜡烛。
永远永远没有天明,永远永远不可逃脱。一直以为就会那样死掉了,一直都恨自己为什么不死掉。
母亲死掉了,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地腐烂,流出恶臭的体液,他曾经确信自己也会如此。
就是那样的暗无天日不可解脱,到如今还是他最阴暗的过往与秘密。
他知道许沁霜在哭,她不敢再碰他,只敢看着他掉眼泪。他耗尽了所有力气来克制回忆的翻腾,努力深呼吸,待到终于能够站直身子,终还是对许沁霜道,没关系了,不要哭。
闻言,她却一把抱住他,真正哭出声来。虽然这时候他不愿被任何人触碰,但许沁霜抱得很紧,她在发抖,让他终究不忍推开。
那天晚上,他们在一起,时间静默地流逝,谁都没能入睡。
夜阑人静,她说,我没有妈妈了,我每天做噩梦,看到她摔下来的样子。
他轻轻抚摸她头发,洗净脂粉,她面容清凉,美得伶仃。
都过去了,不要害怕。他听到自己毫无说服力的安慰,因为都明白,那些回忆,永远过不去,他们都有太多噩梦再也摆脱不了,如跗骨之蛆。
他们,还是一样的。
许辰砂在这个城市停了下来,他去了许氏最大的对手叶氏的公司。
开始只是一个普通职员,虽然升职迅速,但毕竟太过年轻也毫无背景,进入高管阶层也并不容易。
忽然有一天一个陌生的女郎在他的办公室外驻足,跟身边人询问了几句,一笑离开。
那是叶氏董事长叶如冀的千金,叶沉璧。
她早就听闻公司里有一个姓许的部门经理相貌极之清俊出色,身段挺拔优雅让人着迷,专业水准工作能力也无可挑剔,让无数女同事趋之若鹜,只是气质过于冷淡,工作风格过于魔鬼,才让旁人不敢轻举妄动。
但她可不怕。
叶沉璧透过落地玻璃看过去,只见那人把深色正装象牙白衬衫穿得无限妥帖优雅,身形瘦削修长,面容也果然如同传说中那般极之清俊,而且气质确实凌然于众。
她开始对他时时关注,发觉如同接近宝藏,了解越多便越是庆幸--有生之年,竟真正遇到这样的人。
他对工作要求异常严苛,但他的下属都对他心服口服;他有极高的谈判技巧,再大的项目也举重若轻;他虽然尽量避免应酬饭局,但只要到场又必然能够让人感觉如沐春风;他行事风格利落得近于凌厉,但万人中央亦不改静定。而且,斯人不知为何总有一抹郁色藏在眉间,让人总想执了他手细细询问,是有什么不开心么,可否告诉我?......
叶沉璧毫不讳言地表达对他的倾慕与好奇,只觉比起他来,其他男人不是蠢就是钝,只他一人,目光清冽相貌清峭气质清冷,处处动人心肠。
她开始明明白白地接近他,对他示好,坦荡大方。
而他,也态度自然地接受。
很快,他们就是圈内公认的赏心悦目的一对。
关于许辰砂的身世,也开始零零碎碎地有人议论,叶沉璧也并不忌讳,笑问他,你是不是许氏派过来的间谍?
他本想说句玩笑话盖过,但静了静,却坦白简略地说了实情。
叶沉璧深觉意外,继而只觉心痛,这才明白为何他眉间郁郁从何而来,却不敢流露同情,只是对他更多顾惜。
许沁霜自然听到传闻,开始不信,但他们已经开始出双入对。
初冬的黄昏,许沁霜坐在许辰砂家门口,等他。
他的居处略微偏僻,一栋旧的两层楼小房子,周围有鸟鸣,更显得静。许沁霜自从自己母亲坠楼之后地对高楼多少有些畏惧和逃避,所以从不好奇为什么许辰砂没有住在俯瞰红尘的钢筋森林。
她坐在台阶上,等了很久,风渐渐地越来越冷,她裹紧了披肩,还是冷。
直到夕阳沉落,一辆车远远地开过来,是许辰砂的车,开车的却是叶沉璧。
无需介绍,都是社交场上彼此认识的世家名媛,叶沉璧虽略觉意外还是对许沁霜微笑示意。许沁霜看着眼前这两人神情有些恍惚,茫然地站起身,披肩滑落地上也没有反应。
许辰砂上前为她拣起披肩,微微蹙眉。
叶沉璧自来聪慧,自是看出情形有异,明白自己这时候切切不可胡乱搀和,当下便道:"许小姐来找你肯定是有要事,我便先走一步,"她扬扬手中的车钥匙,笑道,"你不用送我,车我开走,明天还做你的司机,来接你上班。"
不等许辰砂推辞她已经坐上车去,关上车门,又按下车窗伸出头来叮嘱一句:"今晚早点休息,不许再偷偷加班。"这才慢慢驱车离开。
她人是离开了,但每句话都说得既亲昵又大方,表现得这么好。
许沁霜还怔怔地站着。
许辰砂叹口气,把披肩围上她的肩膀,还是绿色,她一贯喜欢黛绿色,多年前,她为他披在肩上的,也是这样一方温软黛绿。
带她进了家门,许沁霜突然伸手抱住了他,仰头吻他。
她时常这样猝然地吻他,带着一种手足无措的任性,放佛除了这样,并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心中汹涌。
许辰砂安抚地抱着她,唇齿相依间依然薄凉,还带了泪水的咸涩。许沁霜吻着他,手开始解开他的衣钮,许辰砂一怔,握着她的肩膀退开一步。
许沁霜手按在他胸口,抬起头,泪光闪烁中哽咽问:"为什么我不可以?"
"为什么不是我?"
"为什么可以是她,却不可以是我?"
"我也能对你好,我也想对你好,明明我们才是一样的,为什么是别人?"
......
许沁霜一句一句地问,每一句都被泪水打湿空洞地回响在那人冷沉如水的静默里。
许辰砂的面色白得异样,更衬得双眼深黑,许沁霜一直期待他能说句什么,能丢出一根稻草给她这个即将溺水的人,哪怕是说一句她与旁人不同也好,怎么都好,只要他说,可是许辰砂一直沉默,一言不发。
于是,她听到自己轻飘冰冷地吐出一句:"传言里人人都说你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我只是不知道你竟然能做到这一步,不惜把自己给卖了吗。"
太过了解便会太明白最痛的软肋在哪里,如果自己已经心痛如焚,那么他也要一起痛,他们是一样的。
说完这句,许沁霜嘴唇咬得发白,依然倔强直视许辰砂,准备承接他的怒气,但许辰砂反而缓缓地靠近她,削薄唇边却勾出冷诮笑意,气息冰冷地在她耳边说到:"那么,妹妹,你是不是该懂得我自当沽得善价。"
字字诛心,说完这句,他便推开她,自顾自坐下,视她如无物。
这句话的刻毒含义要过了片刻才慢慢从她心里升起,如极锋利的匕首,一刀见血。
她踉跄后退一步,第一反应是想要拉开门锁,但手抖得竟然无论怎么都打不开那复杂门锁,乱成一片。
许辰砂冷冷看她,然后面无表情地打电话给许停云,让他来接许家三小姐回家,之后再不多看她一眼,也似乎不愿意与她同处一室,径自去了书房。
许停云迅速赶来,想是非常担心,那么含蓄知礼的人按门铃的时候都听出了急躁。
许辰砂出来开门,许沁霜突兀地看到他浓眉深睫似被水浸湿,一张面孔面无人色。许停云似乎也被他的惨淡气色吓了一跳,再看许沁霜满面泪痕,实在不明白这是何种状况,而许辰砂似已不愿多说一句,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就要关门。
许沁霜直觉不妥伸手一拦,然后就看着许辰砂的手在门上撑了撑,终于滑落,整个人猝然倒了下去。
将许辰砂送到医院后,不料很短时间内叶沉璧就得到消息赶来,对他们解释说,他最近身体都不太好,所以我不免多留意一些,城里过得去的医院都嘱咐过几句,有事记得联系我,毕竟......话说到这里她对他们歉意一笑,对不起。
这句话也实在不用说完,却一样足以让许停云和许沁霜尴尬。
叶沉璧俯身用自己的手试一试许辰砂额头的温度,抬头对他们说话的语气体谅且温婉:"还幸亏有你们在,不然都没有人送他来医院,他今天本来就不太舒服发着烧,在公司一起开会的时候就差点晕倒,车都开不了,我特地送他回家休息,不想反而累了你们,早知道就直接拖他来医院的好。"
她一直是这样亲昵大方的姿态,只絮絮说着与他有关的事,一点不言其他,却滴水不漏将他们划到外人那边。
许沁霜默默看着合目静卧的许辰砂,被他的苍白面色刺得心痛,那句"沽得善价"言犹在耳,心中怆然,也许,他是对的,他一直在做着对的事情,对的选择,叶沉璧,无论从哪方面说都远胜于她。
至于那么依稀一点她执拗握在手心不肯放的,从不曾确切明白是否真正存在过的,说爱太通俗,说恋太平淡,不知如何界定的感情,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也许都太过奢华,早已干涸。
罢了。
日子依然静水流深,许老先生夸奖许沁霜最近似乎收了心,不再喜欢往外跑,交际应酬少了许多,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里。
她只觉得自己收敛了羽翼,在这个家,这个姓氏所代表的生活流向里,缓慢地沉溺下去。
过往的痛楚还在,爱与恨却变得钝重模糊,恩仇快意是很需要力气的一件事,她莫名地就觉得自己被抽空了所有精力。
唯一的新鲜事是许停云恋爱了,并很快决定要结婚。
许停云大概是许家唯一的模范生,学识,性情都无可挑剔,世家子的温雅斯文令谁都如沐春风。那个幸运的女郎姓程名令,是个父母早逝的孤儿,毫无家世背景可言。许老先生开始并不满意,但奈何许停云坚持,末了也只得叹一句,好在许家也不需要媳妇的家世来增光添彩。
当程令第一次来到许宅的时候,许沁霜远远看着就觉得眼前亮了亮,毫无疑问那是个美人,哪怕她还没有看清楚她的面容。
瘦,且高,且挺拔,没比高挑的许停云矮多少,一路行来可说是英姿飒爽利落非常,走到近前,只见一双晶莹清朗的眼睛流光溢彩精神奕奕。
许沁霜立刻就明白为何许停云为她钟情,她整个人的干净明朗何等难得,自然焕发光彩,让周遭黯然。
那一餐饭吃得不算愉快,她显然对他们家的种种森严规矩觉得多少有些好笑,虽然愿意配合,但眉间总有一丝淘气笑意。
不多久便是婚礼。许丹青去后,许停云已经是许家实际上的长子,他的婚礼自然是冠盖云集一片繁华。
种种奢华排场许沁霜倒也是从小看到大的,不以为意,但新娘程令也同样淡定,她虽然不至于顽皮到在婚纱下面穿球鞋,但因为实在长得高,穿平底鞋也驾驭了长长的裙摆,行动依然干净利落。
花好月圆欢乐祥和的氛围是在婚礼仪式完成后才被凝固,万幸。
那是在新娘就要抛出手中花束的时候,一人信步而来如流水行云,却带着种与婚礼完全不搭调的阴郁清冷,周遭人等愕然退让,于是,他走上前,恰恰好,捧花落在了他手中。
小小一束玫瑰,花瓣如丝缎映衬他苍白的手与苍白的脸,异常好看,原本拥上前争抢新娘捧花的女孩子转头看着他,好几个忽然面颊泛上绯红。
许沁霜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看着他目光冷淡神情傲慢,心里明白,他回来了,许辰砂回来了,这个家欠他的负他的加诸给他的屈辱和摧折,他统统都会还回来。如此高调地出现,只说明他如今已是气定神闲全无顾忌。
许老先生这时候看到他自然惊怒,两人立刻针锋相对。如今的许辰砂,已不再退让,且轻而易举把许老先生气得暴跳如雷。
在暴风雨爆发前一瞬,众人的瞠目结舌中,解围的人是程令,她看着许辰砂一直漫不经心执在手中的花束,温和自然地说到:"传说接到捧花的人预示着被上天眷顾,将是下一个找到伴侣结婚的人,这位先生,恭喜你。"
许辰砂的目光看向今天的新娘,程令的微笑依然平和自在,双目清朗晶莹,淡定从容化解前一刻剑拔弩张。
许沁霜听到许辰砂微微低哑的声音带了清淡笑意,对着程令说到:"我姓许,名辰砂。"
他不再讳言姓氏,因为这个姓氏所代表的一切而今已经不能再损害他。
然后,她看着他牵出一丝笑容,却道:"谢谢你的祝福。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我希望我找到的那个人是你......这样的女子。"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多留,转身扬长而去,手中的捧花一路散开,狼狈零落。
众人大哗,都在交头接耳这许家的这个身份来历暧昧异常的儿子如此搅局,连弟弟的新娘都当众调笑,也可算是家门不幸。
调笑?许沁霜一颗心沉下去,并不,那些人都是睁眼的瞎子,他们完全看不分明,他们全都不了解,只有她明白,许辰砂从来不说这样的话,而他说出口来,就绝非戏言。
那是他们的初遇。
许沁霜只觉自己仿佛身不由己地触摸着一颗冰冷的水晶球,预示的都是不祥与哀凉。
许辰砂果然不曾浪费一点时间,他以凌厉手段对许氏出手。
从釜底抽薪击碎许氏的行政支持,到狡猾阴险的市场狙击,许沁霜后来惘然回想,许氏传媒帝国的动摇到崩毁,没有超出一年时间。
数代繁华,一朝倾颓。许辰砂他要的不是赢,他就是决然要把对手逼到山穷水尽万仞绝壁。
他自来是杀敌一万不惜自损八千的人。说他对对手心狠么,他对自己更狠。
自从许停云的婚礼过后,他们已经很久不曾见面,她能看到他也是通过报纸或电视。叶氏传媒lyre签了程令小说的图书版权和影视版权。他出现在签约仪式,因为程令与许辰砂各自的特殊身份,记者当然激动得双眼放光热血沸腾。
活生生的豪门恩怨大戏,此番错过更待何时。
可以想象现场的盛景,因为许辰砂和程令大小不同的照片几乎霸占了所有报纸相关版面。
她把那些照片细心地保留下来,一张一张地看过去。
他一直带着浅浅微笑,虽然照片那么多混乱奇怪的角度,虽然有几份小报专门以抓拍名人出丑瞬间出名,但拍到的他,都优雅好看。
咦,许沁霜突然一怔--他一直在微笑?以往面对媒体镜头的时候,他鲜少流露笑意,惯常是眉目清冷气势凌人,但是在这些大大小小的照片上,他的浅淡笑意明明很真实,甚至,多少有些温暖。
许沁霜的目光在一张大幅特写上停住,那张照片上,程令应该是刚回答完一个问题,自然地对他转过头去,而他带着微笑侧头看她,两人在喧哗中的那一瞬对视被镜头定格下来,美好得让人心里一动。
许沁霜静静地看了很久,很久,然后默默地把报纸全部收拾齐整,折叠完毕,放好。
忽然觉得人生荒唐,自来不信宿命,却忽然觉得也许冥冥中真的自有天意,兜兜转转,阴差阳错,他终究遇见的是她,在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境遇。
程令日益忙碌,却越忙越是神采奕奕,她很多次看到她在书房工作到很晚,身上胡乱套着许停云的白衬衫加一条牛仔裤,头发挽得乱七八糟。她忙到深夜累了,常会忍不住偷偷溜去花园或跑步或游泳,许沁霜夜来不寐,坐在花园发呆,总能逮住蓬头乱发依然英气勃勃的她。
"妹妹,来,一起。"她也不问她为何没有安分睡觉,只顾兴致勃勃邀她一起。
许沁霜无奈地拉一拉她的衣服,流目看她,说:"原来女作家是这个样子?"
"女作家?"程令哑然失笑,用力摇头,"不不不,天大的误会,我可和什么女作家没半点关系,要说起来么,"她带笑打量长发披肩,裹着黛绿大披肩长裙飘摇,清艳无比的许沁霜,老老实实地说:"我想她们都会希望能够像你。"
许沁霜失笑,凝视她宝光流转的晶莹眼睛,轻声问:"工作真的这么让人愉快?"
程令想一想,认真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感觉是不是愉快,但就是让人特别兴奋,特别想做好一件事。"
许沁霜倦倦地道:"那真好。"神情黯淡。她从来没有正式工作过一天,更像是不用功的职业学生,学的还都是珠宝鉴赏,纯美术,英国文学等可说是毫无实际用处的专业。许老先生虽然对她多有宽纵,但心底界限分明,许氏偌大家业,并不容"外人"插手,所以她连叶沉璧都不如,虽然叶沉璧也不过挂个名衔。但有那个名头在,对公司事务多少介入,已经可以亲昵地说与许辰砂一起开会,更不要说程令,完全能够凭自己的能力与他一同工作。
程令看她黯然,笑道:"你要是觉得闷,可以来一起玩,电影开机之后来片场看看拍戏什么的,也是新鲜有趣,不过得小心被老爷子知道会挨骂!"
"我去也是添乱,什么都不会。"许沁霜呐呐的。
"谁说要都会?你要真都会大家可紧张了,那不是抢饭碗去了么。"程令只是笑,许沁霜也跟着笑,然后轻声问:"他怎么样?"
"谁?"程令一时没反应过来。
"许辰砂。"许沁霜轻轻说出这个名字。
"啊......"程令扬起唇角,眼中光芒越发璀璨,张了张嘴,似有很多话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末了只说出来一句:"他很好。"
闻言许沁霜抬眸,想要笑眼眶却酸涩,而程令一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注意到许沁霜的情绪变化,接着说道:"也许他和许家的恩怨已经是冰冻三尺难以化解,但就工作客观来说,没有人比他更出色,更让人心服。妹妹,你曾说有一种男人如同毒品,有意无意都让人迷惑。我倒是不这么看,对于他这个人,我从来都没有感觉迷惑,只是确实佩服。"
那是程令与许沁霜之间难得的一次推心置腹,是,她从未迷惑,从未盲目,无论是一开始的心折,工作上全心的信任,还是无需言语的懂得,乃至后来阴差阳错的心痛,她一直心中明晰。
程令并未只是随口说说而已,电影开拍后她真的拉许沁霜去片场玩。
她们两人站在片场,一人英姿飒爽,一人风姿清艳,让见惯了娱乐圈俊男美女的一干人等都纷纷侧目,导演挥手叫苦:"你们两位大美人不要杵在这里,会让我们的女主角心情不好!"
众人都笑,许沁霜看着化好妆后走出来的女主角,笑容僵在嘴角,那据说是个新人,且是许辰砂亲自选定的新人,她气质与外形并非太出色,但有一双异常晶莹清朗的眼睛,眉毛也长得英气勃勃,顾盼生辉。
也许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所以导演教戏分外耐心,虽然新人连连犯错也未曾流露不耐神情。
只程令一人无所察觉,带笑悄声解说给她片场种种,说得兴起手挥目送颇为帅气,突然扑哧笑出来说:"哟,把他给闹出来了。"
来人是许辰砂。人人都起身对他致意。
已是下午时分,他面容有点憔悴,眉间有压抑不下的倦意,见到许沁霜,略觉意外。
"我带妹妹来片场玩玩散心。"程令解释。
许辰砂点头,"一会儿你还有工作,我送妹妹回去。"
许沁霜默默地跟他走。
坐在他的车里,忍不住侧头去看他优美侧脸,虽带着倦容依然好看得让人心底发涩。
天淅淅沥沥地下起雨,交通状况糟糕,堵车堵得一塌糊涂。外面是车声人声,车里却安静得呼吸都会窒住。
许辰砂看向许沁霜,见她神情有种说不出的凄惶,瘦得伶仃,目光茫然,不由心里一软,低哑唤了一句:"妹妹。"伸手轻轻握住许沁霜的手。
许沁霜长睫抖动,俯下身去,把脸颊贴在许辰砂冰凉的手上。
那么冷那么凉,十多年都没能温暖起来。
"妹妹,我送你走,好不好?"许辰砂温和地说,"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但不要再待在许家。"
许沁霜很想问,为什么不能在许家,这么多年不都在了么,还能更坏么,但似乎被他手上的凉意冻结,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静默地听他说。
他依然声音温和,说的却是惊心动魄的话--"许家就快完了。"他微微带了怜惜,"妹妹,许家会沉下去,我不想累你受无妄之灾。"
许沁霜抬起头来,茫然地笑一笑:"怎么算无妄之灾,你一直在等这一天,我却被许家养了这么多年。"
"妹妹,对不起。"许辰砂轻轻抚摸她长发。
许沁霜道:"如果你是在为那一句沽得善价道歉,那么你更该说对不起的人也许是你自己。"
许辰砂沉默。
许沁霜望着他,声音低回:"你一直是这样,这么伤人,但更伤己,何苦呢?"
许辰砂微微侧开头去。
许沁霜叹了口气,半是苦涩半是释然:"原本我以为你只会这样对人了,现在看来又觉得不是。不过,现在我不会再问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我不可以,因为现在我明白了,人与人真的不一样。"
她这话说得含糊,但许辰砂听得分明,心中雪亮,从小时候,她就说,我们是一样的,所以到如今,他自己也许尚都不曾直面的心事,在她眼中已然清清楚楚。
他一生颠沛晦涩,只那一双清朗眼睛,是心中流泉,只她一人飒爽,是站在他阴郁底色之外,无过往牵绊,无来日希求,可并肩而立,可从容相对。
许沁霜都看得明白,若说缘分自有天定,也就是说timing决定一切,她与他,失之身份所定相识太早,过往太苦,人心不堪重负,摧折所有。
当许辰砂以雷霆手段开始讲许家推向深渊的第一步时,许沁霜离开了许家。她没有让许辰砂送,自己静静地离开。
许老爷子自然震怒,只道是树倒众人推,自家人也离心离德。他到了这时候,又忘了自己一直将许沁霜视为外人了。
当许沁霜在一处寒冷寂寞的地方停留下来,还是每天买华文报纸,上网去搜索相关的消息,其实,只为了看他一眼。
他行事凌厉,对许家偌大产业鲸吞蚕食毫不手软,一步步将许家逼向山穷水尽。他的人日益消瘦,日益憔悴,本就瘦削如今更是日复一日形销骨立。但他似乎精神尚可,也一反过去的低调,频繁出现在媒体镜头前,出席最多的活动,都是与程令有关。
他一方面让许家几无还手之力,一方面却让程令历经打磨熠熠生辉,成为一颗最受瞩目的星。
媒体上各种传闻此起彼伏,热闹非常,从商战纷争到狗血八卦,林林种种,卖点十足,堪称年度大戏。
许沁霜在铺天盖地的各色报道中,看到有一条小小的花边,许辰砂在机场晕倒,并被偷拍了一张小小的照片,是他被人扶上车。许沁霜心里一沉,立刻拨通他的电话,千里万里,听到他的声音清淡疲倦,心脏立刻紧缩。
两人在电话里也不多话,许辰砂只问她好不好,一句不言自己。她想对他说不要太累,话未出口就觉徒劳,恍惚想起多年前,她心疼他劳累,愤然关了他的电脑却依然语塞无言以对......静默中两人似乎同时想到同一段回忆,许辰砂依然说那三个字:"没关系。"然后是,"我明白,可是,没关系。"话音未落,已压抑不住低低咳嗽。
然后那边有细碎的声音,听来似乎是在医院。
他也有扛不住了去医院的时候。
许沁霜问:"许家已经败落,现在这样奔波,是为了她?"
虽不能见面也能感觉他唇边扬起笑意,"不,不是,我是为了自己。我也庆幸自己没有看错人,她给我足够尊重,让我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不会有遗憾。"许辰砂这话说得太过不祥,让许沁霜哽咽无言。
又过一段并不平静的时光,发生了很多事情,媒体时而大肆张扬,时而语焉不详,然后爆出惊天消息,许辰砂败诉入狱。
许沁霜立刻不管不顾往回赶,心里只一个念头,他那样的人怎么能去坐牢,他已经承担太多,不该再多摧折。
赶回去,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他已经是一捧灰。
医生的鉴定书表明他早已确诊癌细胞扩散,是在监狱里病情恶化内出血去世,据说临去前颇煎熬了一阵,但终究没有熬到天明。
天明,程令就到了。带着保释金。
他没有等到。
他就那样孤零零地去了。备受煎熬,意冷心灰。然后让一切刹那崩溃。
她喃喃地对遗像里他清峭面容说,你一直是这样,这么伤人,但更伤己,何苦呢?
若是一心想要许氏分崩离析,那又为何最后收手未曾斩尽杀绝,导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还能将他锒铛入狱?
若是真正认定自己没有信错人,她会得尊重他所有选择,为何隐瞒病例不曾让她知道他早已千疮百孔命不久长?
若是一生不甘宿命,定要站到万仞之巅俯瞰众生,为何又拒绝去走那条最容易的路?
这么伤人,但更伤己,一句何苦,从过去问到现在,没有答案。
到此际方明白,她与他,一生的对白无非就那么几句,来来回回山重水复,属于他们的故事,早就结束。
相依为命的假象都是海市蜃楼的寂寞投影,怨愤激烈的挣扎都是徒劳无益的恋恋不甘,最后意冷心灰的放手无非是永远告别的提前彩排。
一切,也就是这样了。程令带着他的骨灰远走他乡,叶沉璧去了他曾经长久停留的地方,她什么都没有,哪里都没去,人已不在,凭物何用,世间无他,处处皆同,此后的每一个夜晚都不会再有二致,不过都是月光清亮,一片冰凉。人世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