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倦初对李纲歉然一笑:"李丞相,刚才我言语之中多有冒犯了。"
李纲忙道:"哪里哪里,云公子讽得极是,不过......"他顿了顿,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我还是不懂公子自己为何要花这一万两银子?"
话说得很委婉,却是带着鄙夷的,云倦初自然听得出来,他不介意的笑笑,并不解释,反问道:"我也不懂李丞相为何要花这许多银子天天买得一醉?"
李纲脸色微变,冷笑道:"我早说过我已不是丞相了,不求一醉,又能若何?"
云倦初也冷笑道:"想不到一次贬官扬州,便将丞相你击垮了。"
李纲冷嗤:"笑话!仕途沉浮李某何曾放在过心上!"
"那又为何如此消沉?"云倦初追问。
"世人皆醉,难道要我独醒?"李纲咽下一杯酒,反问。
"谁说世人已醉?"云倦初直视他。
李纲大笑:"这满楼满街,你我众人,难道还醉得不够吗?"
云倦初道:"那是因你自己先醉,所以看不清世人!"他透明的眼波中忽然射出一种犀利的光来,教李纲看了不禁一怔--他一定曾见过这双眼睛的,可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半天,他才又道:"我又何尝想醉?只是世事让人心灰啊。"
云倦初的眸子亮得好象能穿透对方的灵魂似的,他说道:"若我能证明世人未醉,丞相又可愿复醒?"声音依旧不大,其中却有着一种摄人的激情。这种激情就像是冰封的雪原下隐含的绿色,现在看来似无迹可寻,但一旦春至,这些生命的代表便将会铺满整个原野。
侍立一旁的方炽羽眼睛都亮了--这已不是他第一次听到云倦初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可他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当初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他心甘情愿的留在了云倦初的身边。所以他知道,云倦初这样的语气,是没有人能不为之动心的。
果然,李纲的醉眼也亮了。
"可有纸笔?"云倦初转身问店家。
"有、有。"店家忙将文房四宝伺候上来--福兴楼一向是文人骚客的聚集之处,所以文房四宝是店中的常备。
云倦初提笔挥毫,几个隽秀的字迹跃然纸上,一笔一划犹如行云流水,隐约透着股尊贵之意。他写的是一首词。刚看他写了几个字,李纲的酒便都醒了,眼中的光彩忽明忽暗,看得出是心澜暗涌。
书写完毕,云倦初放下笔,朝一直站在一旁的杜若兰道:"姑娘可否......"
杜若兰不等他说完,便点头道:"公子之意若兰已明白,公子所书之词若兰也曾熟读,一直深深钦佩作者的一片赤胆忠心。"说着,她看了李纲一眼,又道:"我知这词应一关西大汉执铁板而歌,若兰虽不才,但为报云公子恩情,今日却也愿勉力为之。"
说罢,她走上高台,抱起一把琵琶,纤指急弦,其声铿然。
楼中一下子就静了,外面好象也一下子静了。人们都觉得这几声急弦仿佛是弹在他们的心上,就好象是那日日萦在心头,却又不敢面对的国破家亡的丧钟--声声催泪!
听着琵琶弦声,"她可配唱这曲子?"云倦初问李纲。
李纲心服的点头:"怎会不配?"
云倦初颔首道:"我相信也没有人会比她更适合唱这阕词了。"
李纲不解:"难道是因为她值一万两?"
云倦初的脸沉了下来,正色道:"当然不是,只因她是杜将军的女儿,真正的忠良之后。"
李纲哑然,不禁有些惭愧,心中更是对这位云楼公子景慕万分。原本像他这样一个作过丞相的人都是心高气傲、从不服人的,但今日他却彻彻底底的服了。
那边杜若兰已开始唱了,她的嗓音并不圆润,甚至有些沙哑,可正是这种沙哑让人感到了一种苍凉,一种属于这个末世的特有的苍凉。这种苍凉深藏在每个人的心底,好象英雄没有用武之地的悲啸,又仿佛乱世儿女浮生飘零的哀歌--
"长江千里,限南北,雪浪云涛无际......"
这正是李纲自己的词--《喜迁莺》,写的是淝水之战,整首词借古喻今,气势雄浑,激荡着一种殒身报国的豪气,因此流传甚广。
唱了两句,便已听见有人在轻轻的跟和,声音之中也是说不尽的苍凉。很快的,这份苍凉便渐渐蔓延到全楼,原本轻歌曼舞的福兴楼竟成了人们宣泄久久压抑的爱国之情的地方。更多的人则循着歌声走进了福兴楼,更有人认出了李纲,纷纷唤着:"李丞相!"
见此情形,李纲的眼睛不觉竟有些湿了。他回头看着云倦初,真诚的说道:"多谢公子的一番苦心。可我现在已无兵权,真乃有心无力啊。"
云倦初依然微笑,说道:"你看这些百姓,这种激情,只要李丞相肯振作起来,振臂一呼,又何愁天下没有应者?大宋实不缺兵,缺的乃是丞相这样的贤臣良将,如果连丞相都放弃了,那百姓心中的那把火便真的永远也燃不起来了。"
李纲心中一震,云倦初所说的何尝不是他日日所想?谁忍心看着金兵铁骑之下山河呻吟、百姓流离?可朝廷懦弱,奸臣当道的现实,却让他一颗拳拳报国之心一次次的遭受打击。所以他以为自己已经心灰了,他以为大宋已经没有希望了。可云倦初的这几句话却像是一个火种,准确无误的射入了他的内心深处,点燃了他满腔的热血,教他的心跳又一次和上了保家卫国的强音。
想着,李纲犹如醍醐灌顶,不觉感叹:"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云倦初淡淡一笑,眉宇之间忽多了几分忧色,他压低声音道:"既然丞相已经醒悟,那便请丞相能尽快回京......"
"怎么?"
云倦初皱皱眉,回答:"京城最近可能有急。"
李纲起先一愣,随即便明白了云倦初话中的意思。其实他自己也是身在江湖,心在庙堂,他自然也认真研究过当下的局势,早已有了些不祥的预感,但又自知如今自己人微言轻,一腔报国热诚必定不得施展,可心中担忧之情偏又无法遏止,这才分外的借酒浇愁。所以他会发愣,为的并不是这话中的"急事",而是云倦初的敏锐,这种敏锐让他心中的那种熟悉感又多了几分。
"丞相可否答应?"云倦初问。
李纲缓过神来,忙道:"国难当头,我自是义不容辞!我当立即召集各地义军,赶赴京城。"
云倦初似乎放心了一些,他笑笑,轻声道了句:"多谢。"
福兴楼里此时已聚满了人,外面则还有更多的人想往里挤,那店家早已焦头烂额,忙跑过来对李纲道:"李丞相,您看......这些百姓都将您当作大宋的救星,都急着想见您哪......可我这小店......实在......"
李纲点点头:"知道了,我便去外面见他们吧!"
店家忙不住的哈腰称谢,将李纲引向门外。走到门口,李纲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连忙回头眺望,却哪里还有云倦初的影子,心中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云倦初此时已在一叶扁舟之上,半倚舱门,望着滚滚江水出神。
方炽羽站在船头,按剑当风,豪迈异常。
此刻已是第二日的凌晨,天却还未亮,如钩的新月高挂在满天浓云之中,却已无力再撒下什么光辉来,所以江上分外的黑,黎明前的黑暗裹胁在刺骨的江风之中,迎面扑来,直教人打了个寒战。
方炽羽被冷风呛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的终止了他的豪迈姿势,回头走向船舱,却见云倦初也站在舱外。他眉一皱,快步走向云倦初,说道:"你又不想活啦?!外面风这么大!"边说,边将人往舱里拉。
"不碍的。"云倦初话音未落,人已被拉入舱中。
"不碍?"方炽羽不以为然的皱皱眉,"你看你,简直风一刮就倒。"
云倦初笑笑:"哪有那么严重......"话音未落,面上已浮上了病态的红晕,他双眉紧蹙,以手掩口,已是咳个不止。
"又犯病啦?"方炽羽急了,忙抚着他背,助他顺气。
云倦初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他一手掩口,一手伸向方炽羽。
"什么?"方炽羽不解。
云倦初费力的吐出一个字:"......药......"
方炽羽这才反应过来,忙从怀中掏出个药瓶,将其中仅剩的几粒药丸全都倒了出来,递给云倦初。
云倦初接过,咽下,好一会儿,方才缓过颜色,止住了咳。
见他好转,方炽羽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原位。天知道这已是他多少次为云倦初担这份心了。每次云倦初一咳起来便是怎么也止不住,偏偏他又不肯吃药,每回都要方炽羽"软硬兼施"。想到这里,方炽羽一愣:今日怎么这么反常?不是他逼云倦初吃药,反倒是云倦初向他讨药?心中疑窦顿生,他问道:"你今日......这是......?"
云倦初闭着眼睛,幽幽的说道:"我......还不能死。"
方炽羽又愣住了:什么叫还不能死?难道他一直是在等死?
云倦初又道:"炽羽,今日耽搁了买药的事,你便过几日取够了银子,重来扬州一趟,去觉通大师所说的那家保善堂再求些药来......"
这更是千古奇闻了!云倦初竟主动要求买药!方炽羽心中却并不高兴,反倒生出些不安之感。他隐约觉得云倦初心中一定已有了什么大事,或是有了某些预感,而这些预感竟能让他拖着病体来找李纲,竟能让他想去买药!他也不笨,想到这里,又联想到云倦初的身份,脑中竟蹦出了个天大的念头,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问:"你究竟预感到了什么?是不是......?"
云倦初的眼睛忽然睁开,清澈而明亮,只是其中添了几许深刻的担忧,让它们看来有些疲惫,他点了点头:"不错,依我所见,金兵将攻京城。"
"真的?"心里虽已有了准备,方炽羽还是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倒宁愿是我想错了。"云倦初叹了口气。
他话虽这样说,方炽羽却知道他的预感从未错过,可他仍抱着一丝侥幸问:"可金兵现在不正跟太原守军僵持不下吗?"
云倦初回答:"的确如此。太原之战已打了近八个月,不止是朝廷的大部分兵马,就连王彦他们也全都去太原驻守了。这样一来,京城却成了座空城。而金兵此次却是兵分两路而来的,咱们在太原粘住的是完颜宗翰的左路军,可他们的右路军又在哪里呢?咱们却都忽略了。而这支右路军却恰恰是金兵的真正主力--太子完颜宗望亲率的部队。太原战事胶着了八个月,他却一直按兵不动,你想想,他是在等什么?"
"他是想让咱们把注意力都放在太原,他便可趁机攻打京城!"方炽羽豁然开朗,又问道,"京城急需防守,而王彦他们又脱不开身,所以你才会去找李丞相?"
云倦初点点头,却不再说话--这一番分析已让他有些不支,这疲倦当然有体力上的,可更多的却来自于他的内心:越分析,他便觉得形势越危急,越觉得自己现在的努力并不是回天的良方,甚至只是自欺欺人。也许他应该自己去的,可他还是......无法面对......
你干吗不亲自去向皇上说明险情?不仅是云倦初,连方炽羽此刻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可他没有说出来--映在他眼底的云倦初已是病容满面--他的眼睛又一次闭上了,好象是睡着了,方炽羽却知道他一定还醒着:他只是累了,他只是想暂时的逃避些什么。所以每次见云倦初闭上眼睛,方炽羽心里便会有种恐惧:生怕他从此醒不过来,更怕他醒过来了,又要开始伤神。不知为什么,他总能在云倦初眼底看到一种深深的悲哀,云倦初虽然刻意隐藏,可还是能被人看出来,因为这悲哀实在是太深、太重,深得无法掩盖,重得让人心痛。
方炽羽轻轻走到舱外,只愿舱内的云倦初这回是真的睡着了。
天渐渐的开始亮了,风却刮得更紧,方炽羽却觉得心中有股热血在悄悄的沸腾--这便是云倦初的魅力所在--他自己淡得像抹影子,可他发出来的光却总能唤起其它人的激情,让他人不自觉的臣服于他的光华之下,无怨无悔。
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叹服于这种人格的?方炽羽自问。
--大约是八年前吧,也是这样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