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挽卿朦胧的眸光继续飘悠在殿内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忽然明亮起来,她手指着云倦初的身后,问道:"那是琴吗?"
云倦初转身看去,点点头:"是的,是一张琴。"
"这里怎么会有琴?"
"自然是我的。"
"你的?"她讶然,"是云楼的那张?"
"是炽羽给我......"话说了一半,他忽然停住,锁住了眉峰。
知道炽羽的死对他打击太大,苏挽卿忙岔开他的思路,她站起身来,向他走去:"我想弹琴。"
"我来......"见她脚步踉跄,他转身想拿给她,却不料忽然有一种乏力的感觉侵入了他的四肢,让他竟浑身无力。
而与此同时,苏挽卿的手刚好也触到了那张古琴,醉意朦胧的她脚下一滑,她下意识的抓住了他刚巧也放在琴上的手,谁知力不支体的他竟像一片羽毛,与她一起滑落在地。
时间就这么停住了,停在永夜的滴漏里,停在彼此凝视的空间中。他和她,仅一线之隔,呼吸贴着呼吸,近得只够泄露出几缕略带酒意的空气,在华美的殿宇中悄悄的蔓延。
他看着她:她美得摄魄的眼眸就略带朦胧的闪烁在他的眉睫前,长睫勾勒的优雅弧线更是紧贴着他的面颊,仿佛唾手可得,吹弹可破的雪肤因美酒的关系而透出一种明媚的妃色,仿佛枝头怒放的红梅,掩不住的华采盎然。
她也看他,看他的容颜依旧冷如微雪,隐藏在苍白之下的血液似乎连酒精也无法点燃。一种微温的感觉悄悄的涌上了睫间,她赌气的想站起身子,却不料满头的珠翠钩在他的前襟,她急欲摆脱累赘的纠缠,伸手拉下金钗,却不料一头青丝顿时如瀑流泻。
当浓密如情网的青丝笼住了云倦初的整个视野,一种狂热而陌生的情愫便开始在他的心中悄悄点燃,心跳开始脱离了他的控制,他终于明白自己早已陷入了一张用柔情织就的大网,而经纬纵横的源头原来就藏在她的眼底,随着她流淌的眼波,跟着她轻盈的呼吸,沿着她每一缕秀发倾泻入他的心田。压抑半生的情怀终于融化在她密结的情网里,他伸手揽住她欲离的腰际,将温热的唇瓣覆上了她的樱唇。
他首次流露的狂热激情就像封藏已久的佳酿,初次开启便幽香四溢,熏染了她整个身心,教她的每一次心跳都深深的沉醉其里,难以自拔--就让她醉吧,就让她醉吧!让她沉溺于期盼已久的爱情里,跟随着由他催动的惊涛狂澜,一波又一波的心潮狂乱!
激越过后,是他沉沉的喘息,回荡在她的耳边,像漾情的涟漪,一圈圈的散播开去,让深吻后彼此心跳怦然的声音,不露痕迹的激荡着皇城内院的冷漠内敛。
苏挽卿终于如愿以偿的在他脸上找到了浮动的红晕,而他眼中深藏的情意更是化成了春水般流泻的温柔,撒满她的酡颜,让她不禁一次又一次的明霞扑面。
她娇羞的桃花粉颊,映入他的眼底,额上的梅花更是红艳似火,亮得耀眼,云倦初吻上她眉心的灼热:"......真烫......"
"它一直就很烫。"苏挽卿伏在云倦初的怀中,用缠绵的发泽纠缠住他的思绪,低低的倾诉着当初刺梅的心情,"刺在人身上的东西怎么会没有温度呢?"
感到放在她腰间的手因这话而微微颤抖,她安慰的朝他笑笑:"可是一点都不疼。"见他流露出怀疑的神色,她又补充:"真的,刺时我一心只想着你,哪还会注意到疼与不疼?"
她看似轻松的笑容却在他心底投下了深深阴影:他究竟是用什么蛊惑了她的芳心?又是怎样占据了她的心扉脑海?让她费尽心思的追赶着他的脚步,不顾伦理纲常的一路寻来,只求他轻轻一吻,便能欢喜开怀。
迎向他探询的目光,她给他无怨无悔的答案:"也许是我傻吧,偏偏喜欢冷冬里的梅花,宁愿日日都守在冬季,盼着梅开不谢。可花落花开的宿命总是有赖季节的主宰,我既无力挽留冬去的脚步,就只好将期盼的热望雕刻在眉心,恳求至爱,不要离开!"
"挽卿,你何苦......"他隐忍住满腔的泪意,将深深的感动化为呢喃的声调,在她耳边纠缠。
"倦初,别离开,好吗?"她紧紧的盯住他深不可测的双眸,生怕那幽深难测的湖底又涌起多变的心澜。
云倦初闭上眼睛,没有回答,只是更紧的抱住她的纤腰,又一次与她唇齿纠缠。
良久的深吻像润物的春雨,涨起漫溢的桃花春水,将她的心房紧紧填满,让她来不及细思他沉默不答的含义,而被一种幸福的错觉占满了心田。
"还想拿琴吗?"直到他低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这才从浓烈的缠绵中清醒过来,红着脸点头,起身离开他的怀抱。
云倦初也随着她缓缓起身,竟已力不从心。他明白这是油干灯尽的前兆,一年的心力交瘁,七日的自锁身心,还有今夜的心潮澎湃,他已快耗尽心魂,这让他自疑是否还能看到明日的朝阳。
她深情缱绻的目光却又投射进他的心湖,让他渐弱的心潮随着眸光摇曳波澜澎湃,让他不禁愿用生命的最后火花换她满足的笑靥!于是他将古琴置于膝上,信手拨动了琴弦。
心随着悠远的琴音微微一怔,她忙端详古琴,不觉惊呼:"难不成这是司马相如的'绿绮'?!"
他向她温柔的微笑:"只可惜它一直未能弹奏它该弹的曲子。"说罢,举手弄弦,终成一曲《凤求凰》--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在他如潮汹涌的深情中,她开始迷失了方向,所有的清醒理智都溶化在他悱恻的弦音中,让她觉得自己好象身处梦境:依然是满目的梅海,红白相映。她迷醉的投入其中,苦苦追寻着他若即若离的身影,却总是在伸手之间便失却了他的影踪。她正焦急无助,却传来飘逸的琴声,引她蓦然回首,终于看见了他真切的笑容,就绽放在离她最近的身后......
灿若星辰的笑花点亮了苏挽卿的眉宇,她柔柔的依在云倦初的身前,仿佛依靠着永生永世的幸福。甜美的梦幻在她的面前悄悄铺展,熏风殿中只剩下她渐趋均匀的呼吸和他低回缠绵的吟哦--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当舞动的光影通过雕饰精美的窗棂漏进熏风殿,苏挽卿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睡眼,环顾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环境,不禁惊异这竟是自己很久以来的第一次安眠。坐起了身子,一件白色的长袍从身上滑落,她这才追寻到了一宿美梦的来源,也在同时蓦然发觉长袍的主人,此时并不在身边。
她来不及拣起散落一地的珠翠,匆匆忙忙的纨起长发,奔出殿外,焦急的询问门外的侍卫:"皇上呢?"
"回寝宫了。"侍卫回答。
"什么时候?"她追问。
"昨天夜里。"
"......夜里?"也就是她刚睡着,他便离开了?她蹙紧了娥眉,想找到一点有关他离去的记忆。
侍卫见她神色有异,以为她不相信,于是补充道:"昨夜皇上好象喝醉了,还是我背他回去的呢......"
苏挽卿却不等他说完,便径直向寝宫跑去。
推开虚掩的殿门,她跑进寝宫的内室,见云倦初躺在床上熟睡未醒,她才放心的舒了口气。
晨曦淡淡的照射进屋内,洒落在明黄锦被铺就的龙榻上,反射出一种柔和的光泽,让在其中熟睡的他看来好象飘然若仙。
"难怪那么多人说你像个神仙。"看着看着,她轻轻的说,禁不住蹑手蹑脚的走到他的床前,蹲跪在地上,牢牢的盯住他熟睡的容颜,"有时我好怕你真的就飞走了。"看似荒谬的担心却真实的勾起了她时时不安的心绪,她忍不住伸出柔荑,想握住他留在被外的手掌,手指却在触到他手背的瞬间倏忽收回--他的手怎么那么冷?
她惊跳起来,试探的唤着:"倦初......"
他却依然闭目不醒。
苏挽卿心中大乱,慌张的抓起他的手用力的握着,妄图暖回他冰冷的温度,却不料在他被抬起的手下发现了一方明黄色的丝帕,浸透鲜血!彻骨的寒意一寸寸的窜升至头顶,她颤抖着伸出玉指,探向他的鼻侧,心随即便因他似有似无的鼻息而彻底沉到了海底。
"倦初,倦初......"她紧紧的抱住他,用尽全身所有的气力唤他,企图寻回他不知散落何处的心魂和生气,却不料声声泣血的呼唤中,他的双目仍旧紧闭,若有若无的气息也仿佛渐渐的冷却在她颤抖的怀里。
"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她将螓首埋在他的怀中,摇晃着他的身体,大声恳求着,任冷冽的寒意从她的粉颊一路肆虐到心底。
摇晃中,忽有一个白色的瓷瓶从床内滚落到她的面前--"药!"心底顿时燃起一股希望,苏挽卿连忙打开瓷瓶,倒出几粒药丸,放入他的口中,却不料昏迷的他根本无法吃药,于是不假思索的,她将药丸在自己口中嚼碎,然后以唇送进了他的口中。
一粒、两粒、三粒......温润的唇瓣将生的希望渡入了他的体内,她扶起他的身子,将他的俊颜靠在自己的肩上,用尽身上最后的力气紧握住他的手,生怕略微松手,便会教死神赢得这场战争,将他从人间夺去。
心房纠扯之中,她终于明白了自己长久以来不安的来源:她竟是那么的害怕失去!因为云倦初实在是太像他的名字,对于人间,他就像是一片云--投影在波心,然后随风而散,波心却依旧是波心,不留一点尘埃。
"倦初,求你,别离开我,别离开人间......"她跋千山,涉万水,越过彼此的心防,一路辛苦的追寻着他的脚步,为什么却总是在两心相距最近的时候,被命运分隔得最远?
这难道就是上天钦定的宿命吗?不!她不承认!于是她抬起盈满珠泪的明眸,看向窗外,毫不屈服的接受着宿命的挑战:"天......请不要......不要夺走他......只要他能醒来,我愿用我最珍贵的东西......与你交换......"
......
不知过了多久,望着他依旧静如止水的面容,苏挽卿喃喃的问:"天......你听到了没有?"
天不回答。
绝望的念头逐渐占满了胸腔,她已再也没有力气去作任何抗争。晶莹如露的泪珠滚落在他紧闭的双眸,在他的睫上轻轻抖动,闪烁出清浅的光泽,让她的视线渐渐模糊,直到这片光泽没有因她的泪水干涸而减弱分毫,反而越来越明亮,她这才恍然:它们一定还有着除她以外的来源--果然,云倦初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用世人永远难以猜透的雾湿双眸,定定的凝望她。
她却一时愣住了,怔怔的望着他,仿佛是要将他重返人间的模样深深的烙在心房。
四目相对,又一次的无语凝咽,又一次的恍如隔世。
他就如同做了一场梦,梦中他如云般飘远,如梅般凋谢,却偏有千丝万缕牢牢的捆缚住他离去的脚步,与上天争夺,也与他的心争夺,织成一张无法摆脱的情网,将他硬生生的拉回人间。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将十指插入她的乌发,寻觅着情网的根际,却不意她匆忙盘起的云髻在他伸手的同时蓦然散落,飘逸一头的丝缕,将他的十指深埋。目光随手游离之间,他的眉头却骤然紧蹙,心碎的眸光填满了双眼:"你的头发......?"
闻言,她转身看向房中铜镜,在铜镜中看见了自己发中若隐若现的银丝,也看见了他眼中的伤心欲绝。她转过身来,抽出被他紧握的发丝,淡然说道:"不要紧,这说明上天已经满足了我的愿望。"
望着她释然的微笑,他问:"什么愿望?"
"别让你离开。"
心底涌起一股痛惜,云倦初低下头去,避开她无怨无悔的目光,暗哑着嗓子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非要留我在人世?炽羽这样,你也这样。"
"为什么?"苏挽卿重复着他的问题,敏感的抓住了他话语的核心:原来与她争夺他生命的力量,不止是老天爷,更有他自己!而他自己离世而去的心意竟比老天还坚决--救命的药丸明明就近在手边,他却偏偏放弃希望!恍然之下她终于想起了昨夜是十五之夜,也想起了方炽羽曾偷偷告诉过她的"逢一进十"。
"那昨天......你一直是......在骗我?"她颤声问,蓦然醒悟:昨夜幸福的错觉竟是他的一手安排,因他早就准备好了在今晨撒手人寰。
"是。"他闭上眼睛,承认昨夜的快乐是他赠予的诀别。
"啪"--她用一记清脆的耳光回敬他的欺骗。
云倦初抚着烫麻的面颊,感到一丝滚烫正沿嘴角悄悄流下。耳中她因愤怒而粗重的呼吸却在渐渐的减弱,随即便不闻她的任何声响,仿佛她的气息也在悄悄的飘远。他自欺的闭着眼睛,生怕真的面对她离去的背影。
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吗?不要拖累她的生命,不要牵绊她的美丽。让她对他灰心,让她永远的离他而去。就让他独自去承担未来的狂风骤雨,花上哪怕一生的时间去体味这份锥心蚀骨的失去。
而无以复加的心痛竟像潮水般袭来,比死亡还难以承受!心房凋零之间,他已忍不住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