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沉默半晌,只听见她痛苦的啜泣声。
"云清......"男人小声的唤着。
他忍不住睁开眼睛,昏黄的灯光下映出一个男人的侧影,正拥着母亲。他惊呆了,他想喊叫,想下床,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因为一种刺骨的寒意正从脚底迅速窜升到头顶,将他的头脑完全冻僵,让他动弹不得,也让他一辈子都无法忘怀。
"你......你究竟把我们母子当成什么?"母亲低声的喘息,身子颤得像风中的烟烛。
"......"男人迟疑着。
母亲的声音里透着股绝望:"你心里可曾有过我?可曾有过你的亲生儿子?你只将我们当作你复国报仇的工具,是么?"
"不......"男人直觉的回答。
"啪"--母亲的一个耳光打断了他的解释。
男人捂着脸,怔怔的。
母亲从他怀中挣脱,扶着柱子,泪流满面:"萧崇远,想不到你如此无情无意,是我看错了你,你以为你真作得成那秦时的吕不韦?你走,你走......"
男人迟疑了好一会,终于消失在黑暗中,留下无尽的长夜,埋葬了母亲的青春,也锁住了他的心魂......
"母亲......"云倦初闭上眼睛,让所有的回忆在他脑中最后一次纠缠,也选择与心底的魔直面。
窗外雨声渐止,身后有脚步渐近--他来了--"皇上......"身后有浑厚的声音响起。
云倦初将玉簪放入怀中,转身面对着来人:"这里没有旁人,你也不必拘礼了。"
来人摘下覆面的黑巾,露出一张清癯的脸,正是崇远道人。"没想到你还活着。"他的目光闪烁着,"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云倦初神情冷漠的看着他,回答:"我一直醒着。"
崇远的嘴角上扬起来,张口想说些什么。
云倦初阻止他:"还是听我说吧。萧崇远,辽国太后箫绰之后,世袭辽国北院大王,后以道士身份潜入了大宋皇宫,法号崇远......"
"原来你调查过。"崇远打断他的话,"不错,我大辽原派遣了十名贵戚子弟,潜入宋金两国,为的是挑拨两国关系,却不料,我刚入宋不久,大辽就断送在金宋手里......"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显得极为痛心。
"于是你的任务又变成了复国?"云倦初望着崇远,不带一丝感情,清冽的眼神冷冷的穿透了他的灵魂。
"当然。"崇远回应他的也是冷漠,冷峻的面孔上也找不到一点父子重逢的喜悦,只有点点火星在他眼中闪烁,"如今只有我还活着,也只有我还有这个机会。"
他眼中的热切映在云倦初眼底,只让他看见了权力的欲望,于是他冷笑:"你已得到了节制全军的令牌,差一点就成功了,可为什么又把快到手的龙椅让给我?"
"因为它在你这个名义上的皇子手中,就不会引起宋民的怀疑,这于我复国更为有利。"崇远微笑,"你虽然是宋君,可你和我一样流的是契丹人的血。"
这就是他生存的意义?云倦初眸中恒有的悲哀终于压抑不住的像涟漪一般渐渐散开:为什么要生他在这个世上?为什么要让他流着契丹人的血?为什么要让他成为权力斗争和皇室血统的祭品,让他永远飘摇在血缘和恩情之间?他咬着下唇:"我倒希望我从来就不曾存在!"
崇远的眼中有几许复杂的无奈,但他不愿让对方瞧见,于是别过头去,只将手中的黑巾握得死紧。
宫殿外面忽然传来打斗之声,只听方炽羽在大声呼喊:"有刺客!"
崇远不由自主的朝大门看去,冷面上闪过一丝担心。
云倦初看在眼底,却不动声色:"你快走吧,回你的道观,从此不要再出现!"
崇远移动了一步,又停了下来,看着云倦初。
云倦初知道他在等什么:"我会留命实现你的复国大愿的。"
他冷淡的语气让崇远心里先是一酸,随后便又化成冰冷,他留下一句:"我会的!你也记住你刚才的话!"便重新覆上黑巾,闪身离去。
他又一次这样走了,又一次眼睁睁的看着他的亲生儿子沦入险境......云倦初自嘲的冷笑,转过身去,走向殿门。
"公子,你没事吧?"方炽羽在外面焦急的敲着门,虽然云倦初已登皇位,他却怎么也该不了口,依旧叫着云倦初"公子",因他每叫一声"皇上",便感到云倦初又离过去远了一些,也离他远了一些。
"没事。"云倦初打开殿门,方炽羽飞快的跨进来,又将殿门紧紧关闭。
听到外面一阵兵刃相交之声,云倦初问:"是不是侍卫们赶来了?"
"是。"方炽羽点点头,戒备的贴在门上听动静,"还好刺客人不多,宫中的侍卫应该够应付。"自从汴京失陷之后,皇宫被洗掠一空,连宫人们也被掳走殆尽,偌大的皇宫竟不剩几人,记得他当初进宫的时候只觉毛骨悚然。现在的侍卫宫人都是不久前才招进宫的,而且数量少得可怜。胡思乱想一番之后,方炽羽道:"公子,究竟是什么人要杀你?"
云倦初给他一抹清淡的微笑:"我怎会知道?"
他的笑太过云淡风清,反倒让方炽羽生疑:"你一定知道的!没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
云倦初闭上眼睛,摇摇头:"朕不知道。"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们二人之间用"朕",方炽羽不再言语了,这尊卑分明的"朕"字就像种酸涩卡在了他的喉口,如同他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
时间在荒废的宫殿内悄悄的凝固,只有隐约传来的打斗声仿佛离他们越来越近切。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厮杀终于转为平静,有人在门外禀报:"皇上受惊了,刺客已被尽数剿灭。"
方炽羽想开门,却被云倦初拉住:"你知道外面说话的是什么人?"言下之意:究竟是侍卫剿灭了刺客,还是刺客杀尽了侍卫?
方炽羽怔住了:他从不知云倦初会如此多疑,面前的云楼公子已让他觉得越来越陌生。"那我出去看看,你自己小心。"他从后窗绕向屋顶,企图躲避云倦初眼中陌生的冷冽。
云倦初贴在门上,依靠身后的宫门支撑他身体的重量,平静的看着方炽羽的身影一步步远去,体味着那份即将到来的孤寂--从此之后他便又要回到孤独一人,因他选择的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越往前走,就会有越多的人离他而去,也许还未等到他的身世公布于天下,漫漫长路上就将只剩他一人踽踽而行。所以他才执意要挥别过去的一切,以免这一幕幕的别离将他本就不多的心血一次次的抽干。
......
"公子,你是不是又犯病了?"方炽羽不知何时已经回来,见云倦初面色苍白,忙抢上前来。
"没有。"云倦初下意识的扶住方炽羽,习惯的看着他的"娃娃脸"又一次为他露出担忧之色。
云倦初的手抖得厉害,方炽羽甚至能透过衣衫感到他手上细密的冷汗。他也会恐惧?他也会依赖?方炽羽在心中疑惑着。
云倦初稳了稳心神,勉强问道:"查看清楚了吗?"
"外面确实是侍卫,几个人我都见过,是李丞相原先的部下。"方炽羽回答。
"那就好。"云倦初点头,不露痕迹的将手从方炽羽身上移开,"开门吧。"
"是。"方炽羽打开门,门外还未消散的血腥很快替代了门内年久失修的腐朽之气。
"启禀皇上,康王昨夜奉旨入京,现在正在偏殿候驾。"有侍卫报。
"知道了,朕这就去见他。"云倦初说话间,似乎无意的看了一眼身侧的方炽羽,眼中是些许无奈。他知道方炽羽关心他,与其让他私下冒险去察刺客的身份,倒不如他亲自告诉他。
康王一来,刺客也来?方炽羽有些反应过来,他忽然又想起了云倦初在应天府说过的几句摸棱两可的暗示,瞬时间明白了些什么,不由不寒而栗:"他可是你弟弟......"
"如果当你只差一步便能登上皇位的时候,却忽然有人捷足先登,你会怎么想?炽羽,这便是权力顶峰的诱惑,没有人能够抵御。"云倦初平静的解释,仿佛习以为常,"因此,只有人不择手段的夺取皇位,却没有人能在坐上皇位后将它让出来。"这是最普遍的人性,康王也不会例外,若他成皇,他怎会想救出父兄,放弃到手的天下?
方炽羽领悟的点头,跟着云倦初走在空旷的皇宫中,听着天上北回的雁鸣,声声叫得他心头凄楚。宽广雄伟的殿宇在他眼前静静的铺展,也将深宫最深切的孤独和恐惧悄悄的呈现在他面前。
"炽羽,你现在若走,我不怪你。"云倦初说,他宁愿现在就接受离别,为了方炽羽,也为了他自己:他知方炽羽为人正直,必定难以习惯这权力中心的暗潮汹涌,而他自己也还没有准备好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公子,你呢?"方炽羽看着云倦初。
云倦初微笑:"我生来就注定走不了。"其实他比谁都更想摆脱这些尔虞我诈,手足相残,若不是身负着人间重重恩情,他早就不惜一死,也要离开。
"那我也不走。"方炽羽朝他坚定的笑笑,两弯"新月"中闪烁着毅然决然。
云倦初停步望着他,心中不知是感动,还是辛酸。
"但我要你说句实话。"方炽羽道,"公子,你不顾一切,甚至不惜性命的登上皇位,就真的一点也没想过自己?"
他怎会是为了自己?他甚至宁愿自己从来就不曾存在!云倦初平静的眼波中闪烁出星般光彩,他正视方炽羽的双眼,仿佛也正视着天下人的眼睛,一字字的坦白道:"我愿流尽一腔血,只为报答大宋二十三年的养育之恩。"
......
靖康二年 冬
转眼已是八个月后,洁白又一次渲染人间烟火,玉屑又一次飘飞宫墙内外。深深的长夜里,煌煌的殿群中点亮着一盏通明的孤灯,忘我的燃烧,以生命的最后璀璨挽救着光明的沉沦,照耀着整个宋室江山......
云倦初即位八个月来,重用主战的李纲、宗泽等人,并且大胆启用年轻将领,宋国利用金国夺嫡的朝争之机,经历了短暂的休整。而自从与云倦初立约之后,完颜宗望便开始暗中将自己的军队后撤,以便为国内的朝争积蓄力量。这样一来,左路的完颜宗翰便独木难支,宋军趁势转入了收复失地的反攻阶段。
"前线战报。"
"户部筹粮折子。"
"兵部请饷......"
......
"给我,给我就行......"方炽羽守在云倦初寝宫门口,软硬兼施的抢夺着前来晋见的大臣们手中的奏折,"诸位大人,你们就先回去吧。"
"方公子,我这里可是紧急军务啊!"有大臣一边护卫着手中的"八百里加急",一边恳求,"你就让我进去见皇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