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通过名字的好听程度来选择搬东西的搭档?太乱来了吧。
--因为我觉得名字越动听,本尊越有可能又丑又粗犷,不会传出绯闻。
--我反倒觉得,通常中考状元才又丑又粗犷。
从一开始就是互相不屑的辩论,没有走向暧昧的可能性。
也正因如此相处得轻松异常,成为彼此唯一交心的异性朋友。
“想不到你和季霄有这种友谊,真令人羡慕。”风间感慨道。
“你呢?”
“我什么?”
“有类似的友谊吗?”
认真地思忖一会儿,接着摇摇头:“完全没有。”
女生对他的侧脸凝视片刻,伸过修长的手,温柔地拍拍他另一侧肩胛,用类似自我安慰的语气说:“好可怜。”
那么我们的相遇相知,又是缘何而起的契机?
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有幼年时残留的记忆。
出生在阳光碎裂的日子。躺在摇床里的婴孩,她是我。她吮吸着自己的手指笑得不知忧惧,我却以旁观之姿心如死灰地看清了自己纷扰难堪的一生。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又断不了庸常奢望。
被孤独和迷惘推着后背,我走向那个阴影浓重的地点,而恰于此时,你沉抑的怜悯从黑暗中浮出海平面,转化成无名的光粒子,不可思议地遏止了我内心的张皇。
下午第三节课后,风间依据短信指定的地点到教室找夕夜。学生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男生很快认出不远处的夕夜,但没有走向她身旁,只是倚门而立。黑板上第一行用稍大的字体写着:
期末小组作业可选课题:
接下去是题目。标注了序号。从1到7。
夕夜所在的小组爆发出一阵骚乱,男生转头看过去。
一个外卷长发的女生双手交叉在胸前:“反正我不管,要么她走要么我走。”她身边那身高足有一米九的眼镜男笨拙地打着圆场:“哎,你不要这么情绪化。大家只是在一起完成作业而已。”
“我就是无法跟这种品行恶劣的女人共事。”
被指为“品行恶劣的女人”的夕夜缓慢地眨着眼睛,语气平静地对那长发女生说:“但我并不认识你,以前没见过你,请问我什么时候得罪了你?”
“陈瑶茜是我朋友,她你总该认识吧。”
思绪崩断,像单排梳突然豁了齿,夕夜连呼吸也阻梗起来。同组的其他几个学生都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还是说,你连她也不认识了?呵--因为你的所作所为而休学的人,你却能这么轻易忘得一干二净,还真是符合你顾夕夜的一贯做派呢!”
无论怎么努力,喉咙深处也只能发出含混的吞咽声。
其实在听见那个名字的瞬间就已经失去了反驳与争辩的能力。
不知不觉,指甲深深嵌进自己的皮肤里。
“怎么?直到现在还要坚持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女生冷笑一声,“顾夕……欸?”
咄咄逼人的非难因某人出现戛然而止。
夕夜还没反应过来对方为何未能顺利继续,却感到左手手腕被轻柔地牵了起来。
牵起夕夜的风间对卷发女生淡然道:“适可而止哦。如果你和我每任女友都过不去,我就只能理解为你看我不爽了。”施过定身术后又转过头对夕夜说,“你也应该适当尊重别人嘛,人家辛辛苦苦抢了你前男友,你怎么可以连去认识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围观的同班同学听得云里雾里,被其中复杂的关系绕了进去。
风间冲面色转青的卷发女生微微笑一点:“……你说对吧,单若水?”
雨点顺檐滴落,森森的长廊深处笼罩着琥珀色的雾霭,好似悬浮了仇怨魂灵。空气微寒,又因蕴涵过多水分而变得沉重。虽然没淋雨,但夕夜感到衣服被濡湿了。
出教室拐过楼梯,风间立刻放开了她的手。
“老实说,我不喜欢逆来顺受的女生。那个黑着脸果断说着‘拜托别再来烦我了’的顾夕夜哪儿去了?”
“我不是逆来顺受,而是自作自受。”夕夜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地面,“有些事你不了解。”
“陈瑶茜么?我多少知道一点。不过单若水并不是她的朋友,对她的了解程度大概和我差不多。总而言之,单若水没有任何女性朋友,这个我再清楚不过了。”
“……”
“走吧,”男生从外套口袋掏出手机看了眼,“不是约好一起吃晚饭么?”
“……陈瑶茜的事……你什么都不问吗?”
“等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你这样……反而让我更愧疚。”女生跟在后面走出几步,又再次停住,“对不起,我利用了你。”
男生回身注视她。
寒风倾注进走廊,从两人中间穿过。
“我知道她是单若水,上节课考勤抽查点名时就知道了。今天叫你来也是故意的,我想向她炫耀。但我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陈瑶茜。其实说到底我还是自作自受。”
夕夜不敢去看那静置在深深眼窝里的犀利的眼睛,只是盯着他冷酷的薄唇,已经对即将吐出的言辞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出乎预料的,那双唇弯出一段柔和的弧度。
“炫耀?第一天不就说了随便借你用吗?是你自己拒绝了。”
“……那不一样!我并不想演戏。”因为神经紧绷而变得滔滔不绝,“我不想借一个帅哥来争回一口气,但如果得到真实的幸福,我也会想炫耀。单若水脾气不好,稍稍一句不悦耳的话她就会被激怒,如果她和我发生争执,我猜你会出面帮我,这样就顺理成章让她感到和我当时同等程度的悲伤了。对不起,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单纯可爱的女生……”
“我没认为你是单纯可爱的女生。”男生幽幽地插进一句。
“欸?”
“你也完全可以事先跟我商量,何必绕这么一大圈。”
“可是我……”女生嘟哝着,音量渐小,身不由己往旁边的一根廊柱后面躲,看起来有点滑稽。
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得到了真实的幸福。
不知道你对我的感觉。
我要怎样和你商量,你才能理解?
即使到此时,我都无法把心情转化成言语表达出来……
我……
忘了是你叙述中何年的暮春初夏,星斗虚悬,高大的乔木如剪影,一簇一簇白的粉的花在静谧中堆叠,没有浓烈的香气,却开得喧嚣而张扬,使幻觉丰盛。
又听见风声呼啸,无形的气流在枝杈间游走穿梭,楼道里溢出温暖的淡黄色灯光。
那些细节,在许多年后被碾压成记忆,定格在你大脑皮层的浅处。那时的少女带着怎样忐忑不安的神情推门而出,你依然历历在目。
此时虽已是深冬季节,却分明有什么与当年相似。
我的语气和音调像极了你最熟悉的某个人--在灰色云层堆积于天空时为你照亮整个世界的那个人。
我与她都具有某种特殊的属性,能让你在优柔、脆弱前变得坚定。
于是你,也依旧站在那片阴影里,一脸平静,言之凿凿--
“我知道你喜欢我。只要对我说这句就够了。”
可悲的是,那时的我一无所知。
夕夜的瞳孔在瞬间收紧。与冻结了表情的脸形成对比的是被狂风扯着满面乱飞的发丝。
愣了长长几秒,她蹙了眉紧抿着嘴,却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踮起脚尖伸过手,默不作声地环住风间的颈部,直到把脸埋在他锁骨上方才发出沉闷的呜咽。
像一根冰锥精准地刺向心脏。被钉在原地不能动弹的人,换成了风间。
你如此神情,是否真的意识到今昔两个女生的不同。
无论在亲情、友情还是爱情的范畴中,我都从未得到过爱,从未被任何人真心对待。
犹如被掏空五脏六腑奄奄一息的生物,已经失去了索取的力量。
锱铢好意,都可能,成为我维生的氧。
由于都没带伞,天色渐暗又毫无停雨的趋势,两人只能先奔回风间和季霄租的房子里,到家时全身都湿了。
“我来叫外卖,你先去冲澡。”
“……可是我没有换穿的衣服。”
男生顿了一下,进房间取出衣服和毛巾:“我的借你。”
洗完澡,才顾得上环视屋内,不由发出感慨:“你和季霄……有洁癖吗?”
“季霄略有。”男生发现她尴尬地立在空地处,帮她拉开餐椅,把刚送来的比萨外卖拆开放在桌上。
“说起来,你没买季霄的份啊。”指比萨。
“他今天和亚弥约会,应该不会回来……”
“不会回来?呃……还真不像他的风格,变化好大不能接受……”女生失神碎碎念。
男生邪气地笑一点,补完整句话:“……吃饭。”
“什么啊!”才反应过来被耍了。
“就算不回来也不奇怪吧,他已经二十多岁了。”
“对哦,时间过得好快,我对他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十七岁。”
“十七岁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你从此失忆啊。”男生只是不经意地随口问。
女生却不无凄凉地苦笑起来:“不知道还以为你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失忆的人又不是我。”
“啊……该不会是高二时阳明中学那个坠楼事件吧?一个女生失忆一个女生死了。叫……颜泽和萧卓安对吧。那时候本市新闻每天滚动跟踪报道。”
“是我的两个朋友。季霄没跟你说吗?”
“没有。我们不交流这个。”
“说是朋友,现在想起来真讽刺。”夕夜长吁了一口气,眼睑低垂着,有节律地用塑料叉子戳比萨,却一口也没有吃,“我最笨的方面就是交朋友太一厢情愿,人家根本就从没把我当朋友。卓安的爸爸是政府要员,她虽然家境一般,但她从小一块儿玩的朋友要么是家里有权有势的要么是非常有钱的,你明白么?就是那种公主,人也漂亮头脑也好,除了脾气有点火爆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风间微笑:“这样的女生好像每个圈子里都有一个。”
夕夜继续说:“有一次她过生日,我整个月没有吃早餐,把钱省下来买了个绒毛小熊送她,在我印象中,她很喜欢娃娃之类的东西。我妈当时刚过世,我寄住在别人家,拿出这样的礼物已经是极限,但在她收到的礼物中完全不起眼。她接过礼物时说了一句‘我还以为是泰迪熊呢,这熊好丑啊’就随手扔在沙发上。后来整个晚上都没有再碰过那只熊。可以说我是个没有童年的人,也从来没收到过绒毛玩具做生日礼物,在我眼里熊就是熊,它们都长得一样,我不知道什么是泰迪熊,就算我知道也买不起。那时候,看着被丢在一边的小熊,我特别……想偷回去自己玩。”
男生本来深陷剧情,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噗”地笑出声:“你怎么就这点志向,我对你无语了。”
“我是说真的,觉得她不喜欢,还不如自己留着,但送出去又不好意思要回来。所以纠结了一晚上。当然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蛮悲哀的。而且后来寄养的那户人家又发生了一些事,在我最糟糕的时候,她竟然一声没通知就跑去了国外。”
“何止悲哀,处境这么悬殊,人家又不拿你当回事,干吗做朋友?”
“我本来就没什么多余选择。”
“那另一个呢?”
“颜泽?事后我也想明白了,我拥有颜泽最需要而得不到的东西,颜泽拥有我最需要而得不到的东西,我们互相嫉妒,又不能互相理解,根本不适合做朋友。”
“能让你嫉妒的人?我有点好奇。”男生顿了顿,“嫉妒她哪方面?”
“她擅长交际,和什么人都能做朋友;家庭幸福,拥有宠她爱他的双亲。亲情友情都完美得无以复加,更何况……”夕夜长吁了一口气,“我喜欢的男生喜欢她。”
记忆深处的某些沉淀物被轻轻晃了起来,浮上水面。
收拾了餐盒再进得房间,风间见夕夜正拿着自己和高中时好友的合照打量:“发现不和谐之处了吗?”
其中一个女生闭着眼,另一个女生侧头望向镜头之外,剩下那个男生则看着侧头的女生。除了风间,没有一人看镜头。
夕夜当然注意到了,指着侧头的女生:“她叫什么名字?”
“夏树。”男生顿了顿,“为什么特别问她?”
“风间的恋人。”夕夜指着照片上的夏树,接着又指向照片上的另一个男生,“风间的情敌。”
男生在她身边的床沿坐下,微笑起来:“怎么知道的?”
“观察嘛。表情,距离,肢体语言。”
“挺犀利啊。什么都瞒不过你。”
“但我觉得,还是有瞒着我的部分,不是么?”夕夜转过头,盯住他的眼睛。
风间一时哑然。
“是情敌,又不仅仅是情敌”的部分,曾经对夏树那么轻易地和盘托出,此刻面对夕夜,却做不到毫无保留,能做的只有诚实地点点头。
弹指之间,深深的孤独与无助在夕夜内心疯狂地滋长起来。宛如世界行将毁灭,视线所及处却已杳无人烟。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幽深的迷宫,无法通过抚摸他的脸或亲吻他的唇去感知、探寻路径。瞳孔是唯一的入口。
但风间有一双决绝的眼睛。坚定、坦诚地,拒人于千里之外。
其实夕夜自己也不明白,悲伤从何而来,她是如此敏感而脆弱的女孩,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其实夕夜自己也不知道,这悲伤已经渗进了她潜意识的最深层,它将在未来的某些时刻成霜成雪,封冻出一个寒入骨髓的极地。
而此刻,女生只是勉强挤出微笑,语调中混着一丝哀求的余音:“等你想说的时候……我会愿意听。”
房间里再没出现声音,被刺痛了的,是两颗心。
客厅里有些奇怪动静,想必是季霄他们回来了,夕夜正为难于无处藏身,见面会有些尴尬,推门却只见亚弥。
“季霄人呢?”风间先开口问。
亚弥忙脱了湿透的外套,一头扎进浴室关上门,过半晌,回答才伴在水声里响起:“逛花鸟市场时突然下起雨来,所有人一起奔走避雨,一不留神就走散了,季霄的手机又放在我包里。我好不容易抢到辆出租车,就先回来了,想必待会儿他找不到我也会自己回来。”
夕夜问风间家里的雨伞放在什么地方,男生帮她开了阳台门,取了伞:“你要去接他?”
“找不到亚弥,他是不会自己回来的,”边说边像自我肯定般地点点头,“伞只有一把,我去找他,你们在家等吧。”
风间不解地看着她匆忙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在旁观者无法知晓的过去。
高一第二学期时,交往中的季霄和颜泽一起去公园看烟火大会,回来后颜泽闷闷不乐,季霄只好向夕夜寻求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