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话没有说出口,这处所在夕夜心目中象征归属,她曾无数次地想,如果将来找到挚爱,如果到那时这咖啡馆还存在,一定要带爱人来,坐在这里,让他看见自己所遇的最美好的风景。
季霄心里突然难受:“你是不是一直很孤独?”
“现在就不是……这段时间都不是……”你在我身边时都不是。
停顿许久她才继续说道:“……孤独也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享受孤独。不知为什么我有种自我隔离、追求孤独的倾向。可能是受我妈妈潜移默化的影响,真讽刺,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她的‘与世隔绝’是被迫的。”
朝远方无限延伸的街灯使垂直于铁轨的路显得神秘而漫长,如同泛黄的羊皮纸卷上浮现出密布的咒文。彼此间溢满了沉默,但这沉默似乎具有别样的张力,使间距不远不近在恰到好处的临界达到平衡。
女生转头看向男生的侧脸,棱角分明,光线从耳根至鼻尖柔和地渐变,暖暖的街灯将他深邃的眼睛打亮,一瞬间使人恍然忘了时间刻度,误以为他仍是那个制服白衬衫袖子卷至手肘的十七岁少年,融混着与年龄相符的青涩莽撞和与年龄不符的沉默寡言。
“亚弥说,我冷漠又自私,和我在一起感到孤独无助。她觉得颜泽当初和我分手也是这个原因。”
不过两句话,便使人周身被凉意浸没。
像汹涌起伏的海面在风声止息的刹那冷漠地恢复平静,不再泛起一圈涟漪。
女生转回头朝向前方。
“你和亚弥又闹别扭了?”
“她小心眼,总翻我手机,怀疑我和你关系暧昧。害我现在接你电话都不得不躲着她。”
夕夜沉默良久。
“那你把我的号码从手机里删掉吧,这样不容易被亚弥看出来,以后除非你联系我,否则我也不随便给你打电话了。”
“……也没这个必要。”
“虽然我们真的没什么需要避嫌,但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原因,让亚弥感到不安,使你们不愉快。”
季霄低下头弯一弯嘴角:“你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很善良,总是替别人考虑。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接受自己真正的家人。”
无论对谁而言,要接受自己的人生是个巨大的谎言,都绝非易事。
用了十八年去适应凄苦,刚开始觉得麻木这一切又遭到颠覆。
夕夜一直反复回味季霄的话,什么叫做真正的家人?
她发现自己活到这个年纪,几乎没有什么事是如愿的,面对玩弄她于股掌的命运,她总是逆来顺受的。
一想到这里她就非常悲愤,悲愤得失去理智,季霄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凭什么来判断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凭什么来定义什么是自己真正的家人?
母亲--现在是不是改称“那个女人”更加合适--的面容不断浮向眼前,虽然知道真相极有可能就是颜泽和黎静颖所猜测的那样,却对理应恨的人恨不起来,对理应爱的人也爱不起来。
第二次见面时,向黎静颖要来了亲生父母的照片。
他们面带那么温和的笑容,看起来却那么陌生,好像悬浮在遥远的空中。他们甚至无法像颜泽的父母那样在自己心里开拓一块空间落脚。
从听来的讲述中不难判断出一个走失了女儿的家庭支离破碎到何种程度,可无论如何也无法唤起夕夜心中的同情。
--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接受自己真正的家人。
季霄的话回响在耳畔,夕夜也不明白自己被什么突然激怒了。
“说到女儿的话……你不也是吗?”
“欸?”静颖被打断后微微怔住。
“你不也是他们的女儿吗?为什么不全心全意爱你而总想着我?想着我却并没有拿出任何实际行动来找我,只是以哀悼死者的方式缅怀我,这算什么?把自己的孩子弄丢的父母难道就没有责任么?为什么一味地迁怒于把孩子带走养大的人?明明值得爱护的女儿还有一个,却给她争吵不休伤心不已的生活,他们根本就……不配为人父母。”
静颖的脸忽然失去神采,哑口无言,视线落在一侧地面上,瞳孔缓慢地移动,仿佛正竭尽全力搜索逻辑上能够成立的反驳辞。
“就算没有发生那件事,这个家也未必会更幸福。我有点庆幸,不用在未成年时融入那种家庭。”
“……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
夕夜干脆地摇摇头:“我不会去做亲子鉴定,也不会去见你父母,我不在乎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也不想到别处去。我的家人……是你们口中的诱拐犯,是收养过我的顾家和颜家的养父母,是顾鸢和颜泽。不是你们。对不起。”说着起身离开。
初中时的颜泽在超市货架前抬起头看向自己,笑容中没有半点阴霾:“好巧,你也喜欢啊。那……让给你好了。”
这个女生后来让自己伤了心。
可也许是因为时隔太久,若有人问起怎么伤的心,已经想不起究竟她做错了什么。和自己喜欢的男孩恋爱?嫉妒自己?抢了自己风头?把这些“罪状”一一列出,好像根本不足以让听故事的人信服。
她是多么狡猾恶毒的女孩!可为什么找不出论据。
原来你一直把她当作家人。
袒露太多,付出太多,信任太多,孤注一掷般地,把她当作家人,才会被轻微辜负就恨之入骨。
也许是因为上次聚会时气氛还不错,双方都不计前嫌。
夕夜开始怀念颜泽的好,没过几天,颜泽就正好来了电话,说的是怀疑新凉有二心。
夕夜有点懵了,站在颜泽的角度,她怎么会觉得和自己的关系已经恢复到能谈论这种话题的程度?但颜泽似乎一向如此,典型双子座个性,情绪变化很快。
“我和新凉有一次逛街时碰见过她,一看苗头就不对。是个长得妖里妖气的老女人,你能想象吧……就是妆超浓,穿衣服走性感路线的那种。新凉跟她非常熟,在总是需要合作的两个部门。她居然当着我的面和新凉打情骂俏哦!好像我对她一点构不成威胁似的!气死人了!”
大致了解了,夕夜预感对话不会太快结束,把座机搬到床边挑了个合适的姿势躺着问:“很难想象新凉会喜欢那种型……不过,虽说新凉现在职位还低,但无人不知他是公司少东,将来公司是他的,因此盯上他的女人肯定很多……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我去新凉的公司外蹲守,跟踪过那个女人,现在已经知道她家的地址,还知道她自己是有男朋友的。你说我要不要直接去找她男友谈?让他看好自己女人。”
“千万别这么做。小泽,我们都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在我们眼里,你一直开朗爽利,习惯你有点小女生的任性,但根本接受不了你变得那么‘洒狗血’,跟踪、摊牌、像四十岁怨妇一样神经质,连我也接受不了,更不要提新凉知道了会怎么想。”
颜泽沉默半晌,心里也泛起一丝苦涩:“夕夜,我和新凉回不去了。”
夕夜没想到她冒出如此悲观的一句话,讶异得瞪大眼睛。
“高中时,我们属于一个人际圈,在这个小集体里,我比较活跃出众,是核心人物,新凉能感觉到我的优点和重要性,我们天天在一起。可现在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每天时不时想起我。我有我的人际圈,他有他的人际圈,在他的圈子里有那个圈子的核心人物,那些女孩子或聪明或漂亮,圈子里的其他人都公认她们最好,整天议论她们、讨她们欢心,时间长了,新凉自然也会觉得她们确实好。我不知道怎样扭转自己在他眼里越来越没有吸引力。”
不是不明白,现实总这样无奈。
小说里再多巧合、奇迹、峰回路转、绳锯木断、情比金坚、愿力无边,但一万次荧幕上的相拥热吻也换不来一个亲身经历的团圆,现实中只能一寸一寸输给时间,无力回天。
颜泽敏感,看得透彻,她的担忧也是大部分女生的担忧。
但令夕夜不能理解的是,她的眼里几乎从来没有真善美,或者说,别人眼里的真善美在她看来都是惺惺作态。夕夜看过她的日记,日记中每句话都在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孤芳自赏,透着对全世界的不满。
“说什么傻话。新凉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了,怎么会看不到你的好……”夕夜安慰着她,突然心生困惑,诧异在无忧无虑环境下长大的颜泽何苦这么为赋新词强说愁。
对颜泽的话,她也是认同的,但她觉得要反过来--换她对颜泽吐露这种无奈--才正常,一时觉得心里好不舒服,就打住话头不说了。
颜泽七分确实因缺乏安全感而惶惶,三分还是想拿“深刻哲思”在昔日闺蜜面前显摆,谁知夕夜不顺她的意,既没义愤填膺跟着附和也没“时隔三秋依然刮目相看”。她并没发现是夕夜不配合,只以为夕夜情商还和高中时一样低,不能理解自己前番话的内涵,心中感慨果然和夕夜还是没有共同语言,索然寡味,决定下次还是和静颖聊女生话题。
想起静颖,又记起对夕夜身世的疑问,正好转了话题,打探“认亲”结果。
夕夜愈发觉得恶心,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心里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
过去是回不去的,曾经失去的一切都无法再挽回。
--如果太阳此刻熄灭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钟之后才知道。
即使八分钟之后终于懂得珍惜,也终究重演不了之前失去的温暖。
人生只有一个十七岁,快乐和忧伤也都只有一次,后来的后来才明白,比忧伤更可怕的是成人之后的理性与麻木,日复一日随着社会的齿轮被动旋转,再亲密的朋友也会有保留,再长久的爱人也会有隔阂,可悲的是,你已经成熟到能够清醒地看透这一切。
夕夜停止晃动手中的茶水,看茶叶沉向杯底,把听筒换到另一侧,用不带一点温度的声音反问:“颜泽,你怎么记得我妈妈留给我的那条项链?”
在高二那年因坠楼而失忆的你,怎么知道那是初中时我妈妈留给我的遗物?
电话那头是骤然的沉默。
如果一切都变得透明,连最后一条道屏障也轰然倒塌……
那么……
挂断电话的瞬间,夕夜想起第二天是颜泽的生日,她知道颜泽这个生日不会过得多么愉快,但她始料未及,次日一早,她就接到黎静颖的电话约她去咖啡馆见面,开口第一句话是--
“姐,生日快乐。”
完全虚假的母亲、家庭、生日。
想为坎坷身世找一个根据,不知该皈依哪种信仰。
在星座书上看见诞生日11月3号的命理,生而清高,注定孤独。
没有出路,只能相信宿命这种东西。
却连宿命都是虚假的。
突然感到所有委屈与怨念淤堵于胸口,引起了神经性阵痛。
“我是6月9号出生的?”
黎静颖轻轻把户籍本转向正对夕夜的方向,指“黎颖”一行给她看:“爸爸忍不住对你的思念,把我的名字从‘黎静’改成‘黎静颖’,但即使更换过户籍页,你也失踪十年以上,爸妈也从未起过将你从户籍上删去的念头。”女生说着,逐渐哽咽,“所有人都觉得妈妈疯了,直到我找到你才理解她不是疯,是以一颗母亲的心坚信女儿存活于世。她一直说教过你记住家的地址,你总有一天会回家来。迎世博的时候,我们家那一带拆迁,改建成绿地公园,妈妈竟然整日整夜在大雪天坐在废墟中等你回家,如果不是我和爸爸及时找到她,也许……”
夕夜看见户籍本上同样没有变更的家庭地址,不禁全身战栗。
花园路11弄3号。
“没有人理解她,没有人相信她,没有人相信一个不满四岁的小孩会记得家庭住址,被诱拐后会自己回家。可是妈妈,是因为这个信念才活着……”
尘眠了十八年的记忆一点一滴在脑海中恢复清晰。
被带到陌生地方的自己整日哭闹,吵着要回家,要妈妈。
她反复说自己家住在11弄3号,因为妈妈叮嘱过要牢记。
但后来自称是母亲的那个女人用反复又反复的谎言篡改了这记忆。
并不是出生于11月3号,而是住在11弄3号。
十八年过去,即使十八年失望,妈妈也坚信女儿记得,她会回家。
她的确是记得的。
她坐在妹妹对面,眼里蓄满泪水,数字11和3在眼前摇曳模糊,但心里有什么东西却终于尘埃落定。
“……姐,今天是妈妈生你的日子,我求你去看看她。如果不能原谅他们为人父母的失职,就当是行善,去回应一个母亲执着了十八年的信念。”
不可能铁石心肠。
夕夜抬起眼睑的一瞬,泪水如同断线的项链崩落,咽喉收紧到无法言语,只是重重地点头。
她在病榻前见到母亲,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眼前母亲的形容还是让她震惊。
只不过五十岁出头,却已经白发苍苍,样貌比实际年龄衰老十年。她的面前摊了一床的旧相册,深陷其中想掘出能够重温曾经的蛛丝马迹,以致于抬起眼睑时神色恍惚,灯光映在她的瞳孔里慌乱地摆。
令人震惊的不止于此。
什么超自然的愿力无边,什么菩萨慈悲合掌默念,什么奇迹,什么神意,也敌不过心有灵犀。紧紧相连的血脉,使这位母亲--
在女儿叫她一声“妈妈”之前,
还没有人向她解释来者何人之前,
在眼前女孩眉头刚刚蹙起一点欲哭的瞬间,
就已经喊出“小颖”,紧紧抱住女孩嚎啕大哭起来。
辗转十八年,如母亲所愿,
女儿记起住址,
回家了。
不再像落叶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