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侧微转过脸,低声道:“我用你的一件胭脂雪袍子,和他们换了十二只刻花金碗、一对三彩狮子、一把螺钿紫檀阮咸,还有一只双面镂空的鎏金香囊,这就给你换上。”
紫颜“嗯”了一声,关切地望着承天要如何作答,似乎没听见侧侧的话。长生暗想,若是在往常,少爷听到他心爱的猞猁狲袍子被侧侧换掉,绝不会这样无动于衷。究竟出了什么事,令他这般投入动容。
承天拂了一把额前的刘海,发下是郁悒的双眼。如同找不到水源的忧伤狮子,他怔怔叹道:“整个谷里搜寻遍了,重明那厮早不知去向,或许,朱弦已被偷出谷去了。”
紫颜清滢的眼眸亮了亮,长生心如明镜,是了,少爷必知道了重明的下落。此趟他是有备而来,不辞辛苦地走到这里,少爷不会仅为了取一件异宝这样简单。长生的心咿呀划过一个音,依紫颜的心性,每一举动都可能有背后的深意。朱弦虽价值不菲,却绝非他物完全不可替代,他苦苦追根究底又为了什么。
骁马帮二帮主景范此刻开了声,若说其他人是陷在井中的蛙,他便冷如崖上的松,语气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们今夜就走,有本事各位只管来搜身。耽误了行程,十两朱弦也补不来。”
风柳轻蔑地答道:“要是你们大帮主在此,你恐怕不敢背负偷窃的恶名上路吧!”
“你再说一遍看看……”景范言辞虽利,语气不温不火,“你们会主尚未开口,哪有你这小狗咆哮的余地。”
风柳气得就要上前,被承天递过一杯酒,劝解道:“罢了,是我这谷主不称职,律下不严,闹出这场风波。唉,我再派几队人马出去搜寻,看能不能找到别的线索。”
风澜与景范对望一眼,别无良策,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紫颜呵呵轻笑,一出口又是煽风点火,“缥缈林那处,要多派人手才好。”承天觉出不对,向他走过来,直视他道:“先生何出此言?”风澜与景范皆是老狐狸,听出别样意思,纷纷凑近。
“哎呀,没什么,”紫颜摇手,笑容无辜天真,像未经世事的少年,“那里路不好走,早上我差点摔了下去。”承天勉强笑道:“先生为何乱跑,缥缈林多雾,又临悬崖,最易出事。”暗想明明派了好手看守,怎会放紫颜入林,当了风澜与景范的面却不便提。
风澜朝紫颜抱了抱拳,客气地道:“先生进缥缈林,可曾见到什么希奇物事?”他深知紫颜来历非凡,绝不会无的放矢在席上胡乱说话。一个人唱戏不若有人帮腔,因而立即搭话。景范面露微笑,显然与风澜想得一样,事出后两家俱派人查探过,因缥缈林地势险恶人烟罕至,搜寻的人很快迷了路,没想到弱不禁风的紫颜竟能找出线索。
众目睽睽的焦点。
侧侧安然睇视,紫颜永叫人舍不得移开目光,炫华靡丽的衣饰再恰当不过地成为瞩目的中心,这是她心上翻云覆雨的那个人。
“我找到一个人。”紫颜察言观色。眉尖轻蹙或是眼角微阖,哪怕是心头的战抖与挣扎,逃不过洞若观火的眼。
承天一惊:“你是说……重明?”
风柳大喜:“哎呀,真的吗?快带他出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风澜与景范看得见彼此眼中的惊诧。宴席外有十数名皓月谷的守卫,他们怎会没瞧见被追缉多日的重明?等不远处一个不声不响的蓝衣少年取下脸上的面具,众人才惊觉出声,那真是如假包换的重明。
在人群后赧颜低头的重芳猛然抬头,哥哥。伫立在席前那个挺直的身影是他?背负了叛徒的罪名,他还敢走到大庭广众之前,那么,是到了昭雪冤情的时候了。
守卫齐齐涌上前,把长枪架在重明脖子上。锋利的枪口对准了他,重芳大呼:“不要!”几个长老窃窃私语,末了,对承天道:“问清那小子当晚之事,为什么阿青会死在他的刀下!”
一谷之主承天浮起煦暖的笑容,像是情人呢喃细语,柔美的声音传入耳膜时连侧侧亦觉心动。重明就这样目瞪口呆地望着谷主,听他说道:“来,告诉我,究竟那晚发生了什么?”
景范心神摇簇,侧目看见萤火中指一弹,心下忽地警觉。承天用的是惑音之术,若不是紫颜手下这人警醒,恐怕连他也要着道,急忙摄定心神。侧侧没想到承天有此本事,一时不慎有些恍惚,被萤火点醒,立即神志清爽。萤火瞟了一眼紫颜,他一动不动定睛对了承天,眼眸湛明澄亮,没有被迷惑的迹象。
重明如同中蛊,眼神呆滞地凝望空处,喃喃地道:“那夜是我轮值,走到蚕室外听到有人和青姨发生争执,就进屋查看。结果见到谷主用刀胁迫青姨,我以为看错了,走近呵斥两声,青姨伺机去夺谷主的刀……”
“混账,你信口雌黄!”承天没想到重明中了惑音之术,仍然直指自己,不由恼怒开腔。一旁的长老肃然道:“等他说完。”承天冷哼一声,双拳紧握,紫颜眯着眼若无其事地笑着,一副等了看好戏的架势。
“谷主反手用刀柄一劈,撞在青姨额头,令她晕了过去。我见状急了,抽出佩刀质问于他,他却狠狠一刀插在我腹中……”重明说到这里像是失去了意识,语声低如异蚕啃咬海合欢,终不复闻。
宴席上的奏乐尴尬停下,有人不小心碰着了琴,喑哑地曳过一个音,就像热锅里浇了太多的油,“呲”地溅在每个人心头。孰真孰假,是非难辨,茫然看去谁都像戴了面具,有另外的一张脸。
风澜与景范一脸狐疑,几位长老沉思不语。长生只顾偷看少爷的神色,侧侧发觉他的异动,瞥了紫颜一眼,暗想:“莫非他今早走了一遭,就知道了全部真相?”心下虽是不信,可今次他分明与往常不同。
萤火灼灼的目光落在紫颜的背影上,感到少爷周身浮泛出更多的凌厉,甚至杀气。是什么令他如此外露情感?眼前的案子必有不寻常处,可惜他一如既往地参详不透。
可怜的重芳被哥哥所说的事实震昏了头脑,唯独她毫不犹豫地相信重明所说,尽管她炽热的注视没有给哥哥带来一丝清明。她很想站到重明身边,大声请求谷里的父老乡亲信任他一回,只有她知道哥哥是多么热爱这里,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
承天失去了耐性,提高了声调冷笑道:“此事明明就是他胡说八道,或是那夜有人假扮我容貌,各位怎可听这叛徒一人乱说!”
他的辩解并不有力,紫颜当下悠闲地端起酒杯,走到他面前笑道:“谷主可有人证,能证明当时你不在蚕室?”
承天看了看重明,蓦地明白过来,指了紫颜怒目而视,“紫先生!昔日你为我改颜,我十分感激,自问对你毫无亏欠,为何你今日要派人假扮重明,栽赃嫁祸陷我于不义!你究竟是何居心?”他的语气咄咄逼人,几乎就要拎起紫颜的衣领大骂。
紫颜又成为注目的焦点,他哈哈大笑,像对承天的回答期待已久,不慌不忙饮下那杯酒,在众人焦渴的等待中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说重明是假扮的?即便我精于易容,为何你一口咬定我带来的人是冒牌货?除非你知道真的重明已经死了,对不对?”
承天两眼发直,喃喃道:“你……胡说!”
紫颜淡淡地道:“经我易容过的人,有谁能看出破绽?只有杀死他的那个人知道,我带来这人是假的。”重芳一腔的欢喜顿化作了水月镜花,糊涂失神地望着紫颜和承天。
而后紫颜的话更为惊心动魄。
“重明被你一刀插在腹部,流血过多,死得彻底干净。可你万万没有想到,死不瞑目的他会帮自己讨回公道。你知道的,他曾用多么震惊的眼神望着你,居然死在最尊敬的谷主手中,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因而他死死抓住了你那把佩刀,抓得那样牢,急切中连你也无法拔出,只有任由它和尸体一同丢弃在缥缈林的悬崖之下。”
紫颜说到此处顿了顿,玩味地欣赏这个令众人窒息的惊异真相,直到把所有表情收于眼底,他才满意地续道:“你千算万算,没料到缥缈林雾气太重,你竟没察觉他的尸体挂在半空的树上,并不曾落到深渊中。可笑的是,让你无从发觉破绽的人是你自己,以缥缈林地势危险为由不许谷中任何人靠近,白白失去了重新掩饰痕迹的好机会。你说,这一切是不是所谓自取灭亡?”
承天呆呆地低头不语,他抵挡不住种种猜疑的目光如火般焦烤着背脊。这时紫颜扬手丢出一把刀,刀锋上蜿蜒着暗黑的血色,像极了一张微笑扭曲的嘴,如在嘲讽承天的机关算尽。
“听说皓月谷的佩刀人手一把,谷主是否能解释一下,为何你随身的刀不见了呢?”
紫颜的话掐灭了承天仅存的侥幸,他俯身颤抖着拿起那把刀,那一刻的动作缓慢而卑躬,让皓月谷中的人倍感惭愧。紫颜像青天般高高在上,含笑看他俯首如认罪,正在这时,承天忽地用力抓住了刀,仿佛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凶神恶煞地砍向紫颜。
侧侧和萤火皆在座上,救之不及。长生惊呼:“少爷--”他的音卡在喉间,未等发声,紫颜“啪”地一掌打掉了那柄刀,拂袖一甩,承天已摔出几丈开外。侧侧立即反应过来,说道:“你不是……”
那个紫颜邪邪一笑,倏地荡回席上,用手揽起她的纤腰,大笑道:“早知道多占点便宜再说。”侧侧满面羞红,扬手打去,那人躲闪甚快,当下掠在一旁。萤火终听出这人的声调,眼中射出一道怒火。此时长生也明白这个少爷是假的,先前觉得怪异的地方有了最好的注解。
昏迷的重明忽然有了天下最迷人的笑意,他徐徐抹去脸上附着的膏泥,现出与紫颜一模一样的脸。这是皓月谷众人熟知的容颜,他一现身,没人再关注那个赝品一眼,而假冒紫颜的照浪也浑不在意,相反,更惬意地以局外人的身份凝视紫颜,看真身如何一举一动。
唯有长生拉着那件茄花秋罗衣,忿忿地道:“把少爷的衣裳给我脱下来!”心想紫颜最为心疼衣裳,被这俗人穿过还了得。照浪斜睨他一眼,嘿嘿笑道:“只怕褪不下了。”故意卸去缩骨的功法,还原成自身高大的体型,眼看罗衣吹了气般鼓胀,险险要撑破,吓得长生慌忙摇手。
侧侧此时见紫颜竟让仇人假扮他自己,恼怨地瞪了紫颜一眼,照浪又腻上身来,笑道:“怨不得他,是我要挟须得给我这张脸才肯襄助,拔出那把刀,我可出了大力气呢。你瞧,由我扮他,是不是多了三分霸气?”
侧侧拔针在手,冷面以对,照浪哈哈大笑,比适才扮做紫颜还要痛快。
长生见要不回衣裳,只得安慰侧侧道:“反正少爷出了谷会换脸的,他爱用这张就让他用罢了,没什么稀罕。”果然蛇打七寸,照浪想到这张颜面保不得几日就会被唾弃,若太爱惜了反落下乘,神情失却了刚才的嚣张。
紫颜遥望重芳,灿若星辰的眼神仿佛在诉说一个承诺。重芳的身子软下来,是他,那个问去哥哥相貌的人。他终于洗清了哥哥的冤屈,可是,哥哥再也回不来了。她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紫颜走到承天面前,良久,方叹惜道:“真相,往往容不得易容。”
几个谷中守卫上前扣住承天,长老们的眼中皆是不忍,但作为杀人者,他不再是一谷之主。承天挣脱开守卫的手,抓住紫颜的衣襟嘶声道:“你以前不是说过,无论是我天生的面相,还是你给我的这张脸,全是大富大贵、一生无忧?你骗我,为什么我如今的命会是这样?为什么!”
紫颜摇头道:“相由心生。就算我给你的容貌不会变,你原本的面相此刻已被你的心修改,只是被遮住,你自己见不到罢了。既是天生富贵,你更该好好珍惜,何苦贪那一时之利,想私吞朱弦?”
承天破口骂道:“是那个贱婢不识相,我抬举她做了蚕娘,她竟不肯让我拿走朱弦。我是谷主,这里一草一木全是我的,你们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对我无礼?为什么你们要背叛我!”他狰狞的面孔变得如恶魔一般,紫颜所赋予的脸庞在大吼大叫中渐渐变了形。
风澜与景范怜悯地看着承天,那个谈笑自若的优雅谷主不复存在,与这样披了人皮的家伙做生意,到头来损失的只会是自己。在皓月谷守卫窘迫地拉走承天后,几个长老不得不拿出最好的酒食招待众人,以期弥补先前事件带来的不快。
当晚,九两二钱的朱弦重见天日,重明的骸骨被风光大葬,风波平息了。
但是紫颜绝无笑容。
他所猜测的故事经承天的招供成为了事实,承天确是先打晕青姨后杀死重明,再用重明的佩刀杀了青姨,偷走朱弦。抓到凶手,对紫颜来说并无一分可喜。他想到屈死的青姨,想到奋力救助青姨的重明,想到小竹再也见不到亲娘,想到重芳无法与哥哥聚首,便觉这人世充满了无奈。
当初他给承天易容时,不曾依据面相看出对方如今的凶残。是价值连城的朱弦带来的财富让他变了心吗?仅过了五年,物是人非。
他不忍再在这谷中呆下去。
临走,紫颜回到重芳的屋中,凝视承天那把佩刀。它高高地供奉在主人的牌位旁,像是在赎罪,斑斑血迹赫然在目。血腥的气味已不复存在,但紫颜清晰地记得最初目睹它的那一刻,横亘在山间的刀犹如神明的信物,给了他足够的信心。
重芳收拾心情,以茶代酒谢过紫颜。他了无心思,恍惚了一阵才说道:“要谢的是你哥哥,他用了多大的气力,才让那一刀牢牢扎根在身子里,留下了关键的证据。他以死守护的,请你也不要放弃。”
重芳黯然神伤地点头。在哥哥出事后,她恨谷中人的寡情与凉薄,一旦冤情昭雪,重重的馈赠与奖赏令她越发介意哥哥的牺牲。只是,当紫颜剖析了重明的执念,她惊觉,哥哥没有一刻放弃过这里。
直到死,他还是爱着这生他养他的地方。那是她要继续活下去的地方,以一颗慈悲的心,活下去。
紫颜默然坐了片刻,起身,心头一片悲凉。
一行人告别的那天,谷中诸长老以一两二钱朱弦相谢。至于剩下的八两朱弦此次再不出售,让骁马帮与兴隆祥的人对紫颜嫉妒红了眼。然而紫颜只是漫不经心地把它丢给侧侧,不管她如何暗暗欢喜,为能多做几件云裳而陶然。
“这朱弦之丝,不如趁早灭绝得好。”在嘎嘎的车轮响声中,紫颜丢下这句话,闷闷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