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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它躲藏在长长的青草丛中,窥视着不远处的空地。

此时正是三月初,春意盎然的好时节,阳光灿烂,坦荡荡地照着这片郊野,和风清凉,放眼望去,天与地之间,只有绵延的青草与两三棵老树,以及那条不算宽的黄土小道。

小道上,站着两个少年。

一个衣衫半短不长,半新不旧,一个玉冠束发,长衫翩翩。

一个斜扛着一把破剑,剑鞘锈迹斑斑,一个腰悬宝剑,剑鞘上装饰着美玉,剑柄上悬挂的浅色流苏在风中微微地摇。

它缩在草里透过缝隙小心翼翼地窥视,一动不敢动。

乐越站在少青山下郊野中的黄土小道上,扛着佩剑,叼着根狗尾草,眯眼盯着眼前的人。

所谓冤家路窄,昨天他的小师弟和清玄派的人起了纠纷,让人打成了一颗烂桃子,横着被抬回了师门,他正准备杀去清玄派给师弟讨个说法,恰巧在这里撞到了洛凌之。

洛凌之,清玄派掌门的爱徒,和他乐越一样是师门中的大弟子。

此时,洛凌之像是压根儿不晓得有那么一回事似的,端着一贯的斯文态度向他道:“乐兄,我有事急需赶回师门,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先行?”声音温雅有礼,神情谦和。

乐越呲牙笑了笑,拔出了牙间的草:“洛兄,既然我凑巧遇见你,有的事情不说清楚不好,昨天你们清玄派的几个人打伤我十二师弟一事,至今尚未解决,你这位大师兄能不能给我个说法?”

他开门见山,直奔正题,虽然是询问的话语,语气却不甚客气。

洛凌之依然谦和地笑了笑:“鄙门的师弟与贵派弟子纠纷一事,已上报家师与师伯,等待他们处置。其中可能有些误会,还望不要因此小事,伤了两派的和气。”

话既客气,又在理,态度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乐越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狗尾草转了两下:“洛兄,我师弟此刻正像个开花的柿子一样在床上躺着,你预备用这轻飘飘的几句场面话,就把此事敷衍过去?”

洛凌之无奈地笑了笑:“我方才所言并非含混托辞,待到家师与师伯们彻查此事完毕后,定然会给贵派与令师弟一个交代。若乐兄此时就想出气,那我就任凭乐兄出手教训一顿,绝对不会还手,可否?”

听了这几句话,乐越却不好再说什么了,打不还手的人这种事,他乐大侠从来不做,况且此时逼着洛凌之,可能真要不出什么结果,洛凌之毕竟只是个弟子,一非长老,二非掌门,看他平时温温吞吞的模样,也未必压制得住下面的师弟。

乐越皱眉思索了一下,道:“好吧,今天就暂且算了,望贵派早日给个说法。过几天就是论武大会,今年我们青山派一定会一雪前耻,夺回令旗。三月十五,凤崖山顶,还望与凌兄多多切磋!”将剑从肩头放下,向一侧跨了一步,让开道路。

“甚是期待,定不爽约。”洛凌之微笑着抬了抬衣袖,“多谢乐兄,先告辞了。”他从容离去,浅青的衣袂在风中微微拂动,衣衫背后,一枚八卦图案镶嵌在几朵流云纹中。

它在草丛中怔了怔。

八卦图案?流云纹?似乎这便是它要找的……

它回忆着离开小河沟之前,父王曾经说过的话--

“你要找的人在一个名叫清玄的修道门派里,凡是那种门派中的人,都会穿背后印有八卦和流云图案的衣服。你千万千万要记清楚,早日找到那个人。”

父王长叹了一口气,抬起一只前龙爪按在它的头顶上:“昭沅,我的儿,我们一族丢了这么多年的脸面,就指望你争回来了!”

它微微蠕动了一下,紧紧地盯着洛凌之的身影。

洛凌之走后,乐越随即也大步离去,并未发现数丈远的野草中,那双黑漆漆的眼。

青山派曾经是个很辉煌的门派,“曾经”这两个字伤感地陈述着它如今的潦倒。

青山派坐落在少青山最高最青翠的山头,据说,当年青山派最辉煌的时候,庭院数进,飞檐重重,屋宇连绵,好似人间仙境,不愧为习道修仙门派中的第一门。

但如今的青山派,只剩下几间半破半旧的殿阁矗立在荒草丛生的山顶,门派中仅有一位掌门,三个长老,十来个弟子,加在一起统共不到二十人。

唯有正殿中那块满是尘土和蜘蛛网的“天下玄宗第一派”匾额与山脚下那座残破的白石山门还昭示着往日的荣耀。

乐越在山脚下的镇子中采买了师门中最近需用的一些物品,拎着装满瓶瓶罐罐的包袱,扛着一袋大米,踏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光回到了师门内。

身为大师兄,照顾师弟们乃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作为大弟子,孝敬师父和三位师叔也是他应尽的义务。

乐越一直觉得自己在师门内就像是所有人的干爹,大的小的琐事都有他的一份。米面油盐,他要协助大师叔采办;所有弟子的日常修习功课,他要协助二师叔监督;房子漏了雨,窗子破了洞,他要协助三师叔修葺,师弟们内讧互殴时,他要用铁拳镇压调停,师弟们和别人打架吃了亏,他要用拳头将面子讨回来,就连师父和师叔们喝多了酒,也需要他端茶递手巾加捶背。

乐越时常会觉得过得挺累,于是他就在心中叹息:谁让我生来就注定会成为一个举世无双的大侠呢?古人都说了,老天要降大任给某个人的时候,必定会先折磨他,摧残他,劳累他,天生的大侠,当然要比别人过得辛苦。

回到师门后,乐越先将食材送进厨房,让大师叔安排晚饭,再去见师父,禀报遇见洛凌之一事,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了师父关于修道者一定要宁心静气豁达隐忍宽宏仁爱,万不可轻易与人起冲突的教诲若干,而后又去后厢房内,探望依然躺在床上养伤的小师弟。

小师弟铺平在床上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大师兄,你要给我报仇。”

乐越豪迈地握起拳头:“放心,大师兄一定替你报仇。”

小师弟的泪眼亮晶晶的:“大师兄,听说你今天碰见了洛凌之,你揍他了没有?”

乐越正色道:“呃,所谓冤有头债有主,打你的人并不是洛凌之,虽然清玄派和我们青山派不共戴天,但这件事还是要找打你的那两个人对不对?”

小师弟瘪瘪嘴,眼神哀怨:“大师兄,不要紧,我知道你打不过洛凌之。”

乐越横起眉毛:“谁说我打不过他?!”卷起衣袖再握紧拳头,“师弟,你放心,过几天论武大会上师兄一定把洛凌之打成一个比你现在还烂的烂柿子给你出气!”

小师弟终于满足地睡了。

乐越摸摸瘪瘪的肚子,去厨房吃晚饭,刚刚拿起个馒头咬了一口,便有一只手伸出来拉了拉他的袖子。

乐越叼着馒头回头,看到三师弟乐韩愁眉紧锁的一张苦脸。

“大师兄,有件要事我想跟你说说。”

乐越咽下嘴里的馒头:“喔?什么?”

乐韩有个毛病,说话的时候总是喜欢绕圈子,至少要绕个十圈八圈才能接近重点。乐越咬着馒头,又去拿了一碗粥,坐在厨房门槛上,一边啃馒头喝粥,一边听乐韩讲述。

乐韩的愁容在厨房昏黄的油灯光芒下又添了一丝沉重:“大师兄,你知道,论武大会,三天后就要开了。”

乐越含着馒头应道:“嗯。”

乐韩肃然地接着说:“小师弟的伤这次真的很严重,我刚刚去看了,他在床上疼得直叫唤。”

乐越喝了一口粥点头:“嗯啊。”

乐韩皱着眉头叹息:“我看小师弟的伤起码要养一个月上下。”

乐越再咬了口馒头:“嗯。”

乐韩叹道:“就算请江湖中最顶级的神医,我看也最多只能让他半个月后爬起来。还好,没有伤到筋骨,否则,伤筋动骨,就要养一百天了。”

乐越再喝了一口粥:“唔。”

乐韩又长叹了一口气:“唉,我真的是很愁。三天后论武大会就要开了,小师弟他又伤得那么重……”

乐越继续啃馒头,乐韩惆怅地看他:“怎么大师兄你现在还不愁?”

乐越心道,你讲了半天,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重点,我要怎么愁?

乐韩伤感地说:“大师兄,我们发过誓,今年一定要大败清玄派,夺回令牌,但,现在,三天内小师弟他一定好不了。”

乐越放下空粥碗,抹抹嘴角:“不用担心,小师弟他武功那么烂,上场也就是个充数的,必输无疑,没他我们还能少输一场。”

乐韩惊诧地看着他:“怎么,大师兄,我说了这半天你果然还是没想到?难道师父师叔师弟师妹我们全师门上下果然都没有另一个人注意到?”

乐越忍着捏住乐韩的脖子把他要说的关键内容摇出来的冲动皱眉道:“什么?”

乐韩叹了口极其长的气,终于将最要紧的一段话说了出来:“大师兄,论武大会规定,每个门派,必须参加第一关的全部六项比试,每项比试必须派出两名十五到二十五岁的年轻弟子,且每名弟子只能在第一关中参加一项比试,也就是说每个门派必须有十二个以上的弟子参加,否则便以不够资格为由,不准参与……”

乐越最后的一口馒头梗在喉咙口处,瞪大了双眼。

乐韩忧伤地道:“大师兄,我们一共就十二个师兄弟,现在小师弟被打得起不了床,只剩下十一个人,要怎么参加论武大会?”

论武大会,全称是天下论武切磋大会。这个会始于一百年前,每五年开一次,最终在论武大会上夺魁的门派将获得“天下第一派”的令牌。五年之内,被尊为天下第一派。

自一百年前第一次论武大会起,“天下第一派”的令牌便始终属于清玄派。

但,一百年之前,还没有论武大会的时候,这块令牌曾经属于青山派。那时候的青山派,也叫做清玄派,清玄派其实曾是青山派的本名。

青山派的弟子小时候都曾听过师父或师叔讲古,讲述青山派曾经的光辉岁月和与如今的清玄派的那些恩怨。

一百一十年前,凤祥帝弑兄夺位,做了应朝第八位皇帝,天下人习惯称他继位之后起的应朝为南应,凤祥帝改服易帜,重设祭祀,玄门道派的规矩也因此受了影响,当年的清玄派掌门德全子与其师弟德中子便有某些观念相左,德中子盗走天下第一派令牌,自立门户,声称自己才是清玄派正宗,德全子固守成规,不思变通,已当不起天下第一派掌门。

此事越闹越大,居然闹到了凤祥帝耳中,凤祥帝道:“世间之事,原本便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什么是理所不应当,既然他们都自认是清玄派的正宗,不妨便比试一下,赢者为清玄派掌门。索性以此开个天下论武大会,夺魁的门派便赐以‘天下第一派’的令牌。”

于是凤祥帝便降旨开了第一次天下论武大会,亲自做评判。这次论武大会上,德全子旧疾发作,败给了师弟德中子,从此,真正的清玄派只能改名叫青山派,而德中子自立的门派从此叫做清玄派。“天下第一派”的令牌也落入了德中子的手里。

乐越的师父鹤机子在某次叙述这段过往的最后,如此问:“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德全子师尊要将清玄派改名为青山派?”

入神聆听的某小弟子脱口而出:“知道,因为我们门派在少青山上!”

鹤机子意味深长地微笑摇头:“否,否,师尊命名,必定包含玄理,岂会因地而名这么浮浅?”

众弟子们便一同睁大询问的双眼。

鹤机子掂着长须悠然地望着窗外的远山:“师尊他如此命名的深意是--唯有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怕没柴烧啊--”

众弟子都默然。

鹤机子含笑回身凝视着他们:“你们都领悟到师尊的用心了吗?”

众弟子们继续默然。

只有当时年方七岁的小师弟乐魏用力点头道:“明白了,师尊是在教导我们,厨房里一定不能没柴,要不然就做不成饭,大家都要饿肚子了!”

总之,不管青山派是因为什么特别的涵义才叫了青山派,自从德全子含恨败北后,一百多年来,青山派就从没在论武大会上胜过一场,反倒是清玄派每次必定夺魁,清玄派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派,日益昌盛,连皇亲国戚及朝中重臣都将自家的孩子送进清玄派修习武功及仙道之法。

与之相反,青山派则一天天没落,门下弟子越来越少。五年前,论武大会上,青山派再度一败涂地,乐越的十名师兄投靠到清玄派门下,十二岁的乐越因此成为了首席大弟子。

乐越平生最不齿叛徒,尤其是众位师兄这种嫌弃自己门派弱小叛逃进敌营的叛徒,五年前他便发誓要在论武大会上替天行道,将这伙人及清玄派上下打个落花流水,让他们因背叛师门一事后悔得泪流满面。

居然,老天在大仇将报的最要紧关头给他出难题,让小师弟被死对头清玄派打得起不了床,乐越恍然醒悟,这是阴谋,恐怕是清玄派为了让他们参加不了论武大会而耍的阴谋!

卑鄙啊,太无耻了!

乐越紧急召集众师弟,一同到师父的书房内,商议如何解决这个燃眉之急。

二师弟乐吴说:“要不然让师父或哪位师叔把胡子剃掉,装成和我们一样的弟子吧。”

众人起初觉得可行,但仔细端详过师父和师叔的脸之后,发觉不可行。

师父和师叔们的胡子可以剃掉,头发可以染黑,但脸上纵横深刻的皱纹填不平,怎么也不像二十五岁以内的少年郎。

东想西想了五六个主意都判断为不可行后,鹤机子道:“真的没办法,就只能为师临时再收个徒弟了。”

四师弟乐秦说:“但我们青山派如今不受人待见,哪会有人立刻愿意加入我派?”

鹤机子和三位师叔长叹,其余的小弟子们又开始愁眉苦脸。

乐越道:“要不这样吧,从山下随便抓个什么人,让他暂时加入我派,过了这一关再说。”

乐秦咬指道:“那样会不会被告上衙门说我们逼良为道?”

乐越说:“那能怎么办?花钱雇一个?我们有钱去雇?”

乐秦默不做声。

乐越用拳头一敲桌子:“反正现在也没更好的办法,就先这么定了,现在回去睡觉,明天一早我就下山,给师父抓个徒弟回来!”

夜半,将近三更时,青山派中一片寂静,月如银,风似纱,一个小小的黑影悄悄地越过山墙,潜进了青山派的院落中。

它在院中小心翼翼地左转右转,窥视一排排厢房。

青山派屋破不怕贼偷,一向没有让弟子巡夜这么一说,众弟子都是入更回房,倒头便睡,一顿好梦到大天亮。

黑影在厢房外的花丛附近来来回回窥探,忽然吱呀一声,有扇门开了,黑影颤抖了一下,嗖地钻进了花草丛中。

从门内出来的是乐越的七师弟乐齐。他晚饭时多喝了一碗粥,睡到半夜内急,迷迷瞪瞪爬起来去茅房。

乐齐从茅房出来,路过院中小径,听到身边的花丛里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乐齐正在半梦半醒之间,神智不大清楚,只当是野猫在草中打架,看都不看,继续往房中去。

一阵夜风挟着草香拂过,乐齐忽然听见声后有个稚嫩的声音在喊:“师兄,师兄。”

他在矇眬中疑惑地回头,依稀觉得这声音有些像十二师弟,又比十二师弟更稚气,只见昏暗的月色下,小径的花丛边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问:“师兄,我迷路了,你能告诉我大师兄的卧房在哪里么?”

乐齐眯着惺忪的睡眼道:“你怎么连大师兄的屋子都找不到,我们这排房左首第一间不就是么……”

那个人影立刻道:“谢谢师兄。”

乐齐觉得自己好像眨了眨眼,然后那个人影便突地不见了。

月色,清风,寂静的庭院,浓重花影,一切都如迷离之中的梦境,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乐齐揉揉眼,拖着步子回房躺下。

梦,刚才一定是睡迷了做梦来着。

乐越枕着胳膊躺在床上,呼呼酣睡,夜色中,一个黑影悄悄地趴上了他的窗台。

黑影小心翼翼地舔湿窗纸,再用前爪挠破,顺着挠开的窟窿无声无息地钻了进来。

三尺,两尺,一尺,它渐渐逼近乐越的床沿,在床沿边盘旋了一圈后,轻轻落上乐越的被角,向着被筒外乐越的胳膊露出尖亮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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