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生气啦!上次你在沙滩上昏过去,我……我哪里知道是什么一回事呀?所以,所以只好打电话求助阿姨啦!”夏锦茗撒娇似的摇晃着风间树的胳膊。
“什么昏倒!哪有,我是睡着好不好!”风间树的白皙皮肤涨红了,身体再孱弱的男生,也不愿在女孩子面前示弱。
“好好,是阳光沙滩微风太舒服了,你睡着了!”夏锦茗顺着他说,“可是,我当时又不知道,你别怪我了好不好?”
“没怪你……”风间树咬咬嘴唇,“不过,小茗,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上次我没有……没有睡着的话,你会不会帮我,嗯……逃走?”
“逃走?”
“嗯。离开这里。离开那些烦人的保镖,离开那个女人,离开这个房子,这个地方……”
她的晶亮眼眸毫无戒备地迎着他尚且不那么适应灯光而微微眯起的眼睛。一秒钟之后,她听见自己响亮而单纯的声音:
“嗯!虽然,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树哥哥想去的地方,我一定会帮你的。只要我能做到。”
不是这样的呀。
真的不是这样的。
我……
我是……
可是,我说不出口。我只能看着你的眼,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因为心虚,夏锦茗的声音越来越小,可这样听上去真挚动人的承诺却点燃了风间树瞳孔中早已微小可怜的火苗。
他有些激动地跳了起来,拉起她的手,声音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好,那……你能不能,再帮我一次?”
“我……”
夏锦茗紧张得快要瘫倒在地上。
所以,两年后的夏锦茗再一次推开这个男子的房门,再一次看见相同的布局结构,看见完全没变化的家具陈设,感应到他完全一致的仰卧的方向和姿势,她无比害怕再听到那一句“帮帮我,好不好”。
“树哥哥,你在里面吗?”她小心翼翼地进门。这一次,她没有开灯。
“小茗,是你吗?”是风间树温和的声音,“我在,你进来吧。”
咔哒。风间树开了灯。
“树哥哥,没打扰你休息吧?”
“没关系,一直睡一直睡,都不知道睡觉是休息,还是醒着是休息了。”风间树撇嘴笑笑,故作轻松的样子并不潇洒。
“树哥哥……”夏锦茗心疼他。
“呵呵,有时候觉得自己挺没用的,年纪这么轻,身体却这么糟糕,很丢人吧?”依然是牵强的笑。
“不,不会。”
向来臭屁的风间树,这一次在绿野旧病复发以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安静,少言,原本嚣张的眼角眉梢变得沉默低垂,完全不同于以往那个霸气飞扬的男子。
这样的变化让夏锦茗感觉局促,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不过,还好,你一直都陪着我。”风间树站起身来,长时间仰卧让他的身体有些不适,“让你费心了。”
真的改变了,变得客气而陌生。“我……我……”支吾了半天,夏锦茗才说了一句,“没什么,应该的。”
“小茗,从我在绿野晕倒到现在,过了多长时间了?”
“嗯……两个多月吧。”夏锦茗记得很清楚,“在医院就待了一个多月。怎么了?身体又不舒服了?”
“不,没有。好得很呢。”风间树仓促地笑,“已经这么久了……”然后又问,“这段日子,你一直都在秀城吗?”
潜台词是--
你可有去汩罗城?
你可有见到他们?
你,可有见过小凉?
她,过得好吗?
风间树,你的闪烁眼神,你的犹疑话语,都泄露了你心底最真实的情绪。
你的快乐、思念、紧张、冲动……所有所有情绪的终极来源。
可是,可是我怎样跟你讲呢?
跟你讲,每个人都憎恨你。
跟你讲,每个人都不愿提起你。
跟你讲,你日夜思念的小凉,已经因为你的离开,彻底变成一个冷漠的人。
跟你讲,她也跟你一样不开心。
怎么能这样讲?
“嗯,一直都在秀城。”夏锦茗没有说谎。
“那你知不知道……他们最近怎么样?”风间树终于问出来,“我没有手机,又不能上网。我联系不到她。我很担心。”
一连串压抑在心底的担忧呼啸而出,如疾风,似劲雨,密度大得让她感觉呼吸都很困难。
“小凉她……还好吧。”
“真的?”
“嗯,真的。”
他的狭长眼睛忽而闪烁快乐满足的光芒,忽而流露失落消沉的情绪。
她过得很好,那就好。
像是终于能说服自己,风间树吁了一口气:“谢谢你,小茗。”
“……别这么客气了,好不好?”真的没必要这样。只会让她觉得,他离她好远。
“这几年,你为我做了很多。”他陷入了回忆。
“我、我也没为你做过什么真正有用的事。”比如,让你从思念中解脱。比如,让你快乐。
“呵呵,好像也是。连续两次企图帮我‘越狱’,都没成功哇。”他故作轻松地调侃。
“啊……”
第一次,是他出院的那一天。
她在他闹情绪不肯出门的情况下给他母亲发短信:阿姨,你们先下去吧。我一定让阿树乖乖回家,放心吧。然后,她带他从荒废已久的安全通道去了月牙海滩。阳光沙滩上,他很快沉入梦境。而她,迅速通知他的母亲,派人来把他们接回家……
第二次,就是在这间屋子里。
他请求她,帮助他离开这里。她满口应承,帮他找来了衣服、生活用品、现钞、通讯工具。在一个漆黑深夜,她为他打开反锁的大门。就在他企图踏上去往另一个城市的班机时,他的母亲带着一群人在机场把他截获。一同被诘难的,仍然有夏锦茗。而她的手机发件箱里,则是尚未来得及删除的短信:03:28,Mu4323。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不是有意这样的。
那又是什么呢?
明明就是心机险恶,蓄谋已久的。
不是的,树哥哥,我是有原因的。
我……
他知道真相了吗?夏锦茗脸色苍白,双腿发软,几乎快要跪倒在地板上。
“小茗,你没事吧?”风间树双手托住夏锦茗,把她扶住,“真对不起,那两次,都让你挨骂了,让你为我受委屈了,对不起,真对不起。”
夏锦茗一愣,随即抱住风间树的脖子,嚎啕大哭。
止不住地发出“呜呜”的声音。
止不住地任眼泪肆无忌惮落在他的脖颈后背。
止不住地把这些年的不情不愿委曲求全统统发泄出来。
“树哥哥……树哥哥……树哥哥……对不起……”
她哭得已经说不出任何完整语句。
她又如何说得出口?
关于“她骗他”的这个终局。
两年前,她成功地用骗局获得他的信任,然后一次又一次辜负他,欺瞒他。让他越来越信任她,在乎她。虽然,从未爱上她。
不,不能让他知道。
她不是怕他知道后会对她恨之入骨,而是怕他心底对这个世界残存的一点点美好信任,都会被她彻底摧毁。
“乖,小茗,别哭了。”风间树温柔地拍她的背脊,“树哥哥,还想让你帮个忙呢。”
帮忙?
夏锦茗停止抽噎,抬起头来。
“帮什么忙呢?”
夏锦茗的声音在颤抖,她害怕他再一次,再一次那么心无城府地,逼她再一次伤害他。
她害怕。
“别紧张,这一次,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的。”风间树放开她,走到窗前,“呼啦啦”一下子把整个窗帘拉到底。弧形落地窗刹那间被午后三点的阳光倾注填满,细密灰尘在流动的光线和空气中浮沉舞动,屋内的白色家具被赋予温暖的色彩。
“小茗,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
逆着光线,他回过头来看她。阳光把他的发梢镀成金黄色,把他的脸颊染成浅黄色。
他就像天神一般神圣而不可冒犯。他的话就像天神的旨意一样不可忤逆。
夏锦茗只能迎着她的天神,讷讷地点点头。
而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洁白羽绒枕头下,一只小巧的手机正发出微弱的幽蓝色的光线。
收件箱。
一条未读邮件。
To:风间树。
Topic:Re:Re:风间树,你在哪儿?!
你这个家伙,终于出现了啊。你这两个月到底去哪里了啊,你快点回来看看小凉吧。
From:萧零然。
上一条已读邮件。
To:风间树。
Topic:风间树,你在哪儿?!
你就这样人间蒸发了吗?你可以不在乎我们,但你不能对小凉没有任何交代就走。她已经,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因为你的不告而别!!!
无论你是否爱她,无论你是否和别的女人有什么关系,无论你隐瞒了她多少事情。
至少,请给她一个交代,给我们一个交代。
不要让我们都把你当成一个卑鄙的骗子去唾弃。
3
是的。
比月牙沙滩更洁白的是覆盖一切肮脏的雪地。
比雪地更洁白的是穿透一切尘埃的阳光。
比阳光更洁白的是洞悉一切人心的真相。
每个人都想要的,不欺瞒、不隐藏、不别有用心的,真相。
4
“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小凉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田丁见猛灌一大口啤酒,“喂,老板,再来十串海鲜大烤!”
“等一下啊。”
“快点快点!再给我来一扎啤酒!”是萧零然的声音。
“啊!你还喝!”田丁见一把夺过萧零然手里的杯子,“你根本没酒量的,当心喝醉啦!”
“喝醉?哈哈,我怎么会喝醉?我酒量好得很哪!”明显是已经喝醉的口气。
“那还要不要啤酒呢?”烧烤排挡年轻的老板问。
“要!要!当然要!”坐在田丁见的另一边的,是曾斗城。
他已经双眼迷离,思维涣散,醉酒程度比萧零然还要高上十个百分点。
这是夏夜里,三个老朋友并不愉悦的聚餐活动。不开心的原因,都是同一个人。
“别喝了,别喝了!至于吗?”田丁见又去抢曾斗城手里的杯子。
“怎么不至于!”
萧零然和曾斗城异口同声。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是我喜欢的女孩。
你这个外人,怎么可能体会得到我们的心情!
以上是他们已经打结的舌头所无法表述的潜台词。
“好好好,至于至于……”就像哄小孩子一样。
“你懂什么!”曾斗城吼他。
“少来这套!”萧零然推他。
“喂!你们别这么过分好不好!”田丁见火了,“你们以为我就不难过吗?原本我们在一起那么开心,现在却变得像陌生人一样。我想这样吗?”
平日的田丁见虽然嘻嘻哈哈,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真的伤心起来,眼眶通红,眼泪差一点就要掉下来。
他接过老板递过来的啤酒,喝到一半呛到了,猛烈地咳嗽起来。
“丁见……”萧零然眼睛也红了。
“好了田丁见,你一个大男人别在这里矫情了。我还没哭,你哭什么?”意料之外的,是曾斗城的冷嘲热讽。
“斗城……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们也很想帮你,可是……上次的尴尬场面你也看到了,小凉她……”萧零然想要安慰他。
“行了,别说了!”被戳到痛处的曾斗城发出低沉的吼叫,仿佛受伤却无药可医的野兽,“这本来就不关你们的事,我也用不着你们帮我。”
“怎么会不关我们的事呢?我们都是朋友啊……”
“我知道。行了,我回去了。”
跌跌撞撞地起来,曾斗城一个人提前黯然离开。
原本和谐甜美的四人世界,如今变成摇摇欲坠的三人关系。
“真不明白,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萧零然是在乎这段友谊的。
“是啊,大家都变了。原本简单的相处不是很好吗?”田丁见感慨。
“嗯,我想,在感情上每个人都是贪心的吧。其实有些人的关系就像跷跷板一样,永远只能一人一边,相隔几米的距离,谁也不能试图走到对方的那一边。一旦那样,跷跷板就会倾斜失衡。那样,人仰马翻,连朋友都做不成。”萧零然继续说,“可惜,总是有太多人不知道这个道理。”
一转身,看见田丁见满脸通红地看着自己,支支吾吾地说:“零然,你……你放心,我、我会一直跟你做好朋友的,不会去破坏我们现在的关系……我……”
看着他结结巴巴地急忙撇清关系,萧零然知道他是误会她的意思了。
天底下有那么多人对爱情太过勇敢,太过迫不及待,急吼吼地冲锋陷阵;而你田丁见,实在太过小心翼翼。
萧零然叹一口气,对田丁见微笑:“我知道了。丁见,我困了,送我回家吧。”
嗯,是的,这么长时间兜兜转转,却始终看不见终点在哪里。
我,不想陪你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了。
大排档一边架着的微型电视里,正播着天气预报:“据气象部门预测,由于汨罗山的成功爆破,我市雨季的持续时间将明显增强,具体结束时间尚不得而知。专家提醒,近期我市很可能遭受强热带风暴的袭击,并有可能出现海啸、龙卷风等灾难性天气,希望市民小心防范,注意安全,并请时刻关注气象部门发出的最新红色气象警报……”
5
一整个下午,蔺子凉都在房间里待着。
没有室外灼热的阳光,没有流汗暴晒,有的是静谧清凉的一整段不被打扰的时光。
翻半本书,睡半个钟头午觉,感觉实在无聊,起身在自己的房间里走一遍。放很轻盈的钢琴曲子,VOL只调到耳朵刚好能触摸的8。窗帘依旧拉严,就像很多不喜欢热烈光线的人一样。
也很少开灯,皮肤因此更加清凉白皙。
蔺子凉走到书柜前,拿起第二层的一个相框。
虽然,虽然凭借这样昏暗的光线完全看不清楚。但她知道,相片上是湛蓝无边的大海,左边是一个不满十岁的甜美女孩,右边是一个微笑如大海般神秘的女子。她轻轻搂着她的肩,温柔而有力,在表达她有多么爱她。
那是蔺子凉,和她早已离开的妈妈。
那个噩梦,已经有多久不曾来袭了?
赤脚徘徊在沙滩上的白衣女孩。她在探寻前方天际线是否快要有启明光线,确定右手三千米处的灯塔是否是另一场海市蜃楼。“喂……有人在那里吗?”欣喜听见背后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回头,却是白晃晃光线刺痛眼睑,伴随而来的是轰鸣震耳的滔天巨浪,睁不开眼睛,呼吸不到氧气,手足无法动弹,一场没顶之灾……
从哪一天开始,到哪一天结束的,萦绕着她整个少年时代的无休无止的噩梦,终于因为一个男子的到来,被划上完结符号。
可是,却因为那个男子的不告而别,她的人生陷入另一场似乎永远无法挣脱的梦魇之中。
梦是虚幻的梦境,总好过,梦是现实的束缚。
蔺子凉轻轻抚摸镜框,牵起衣角轻轻擦拭。
妈妈,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会那么温柔勇敢地护佑着我,永远不会伤害我吧。
却没有眼泪掉下来。
转身的时候,蔺子凉突然看见书柜边的角落里,有一只塑料袋正散发出奇异梦幻的银色光泽。
那是……
蔺子凉弯下腰,扒开地上的塑料袋。
哦,是赤色土。上一次,和萧零然从郊外带回来的赤色土。原本想用来做雕塑作业,可是泥土稳定性实在太差劲,就一直扔在房间里。
等等……
这样一捧并不罕见的赤色土,为什么周身散发出如此迷人夺目的光泽?
蔺子凉打开电脑,机器发出许久不曾听到过的拨号声。
她打开IE浏览器,在搜索引擎中输入“赤色土、萤光”这两个关键词。
“赤色土是一种较为平常的泥土材质,在我市的城郊地带较为常见。虽然该泥土质地稀松,土质平常,但如果将它和一种叫做感光四叶草的植物共同存放于能见度极低的环境中保存十天左右的时间,感光四叶草中的感光因子将被赤色土充分吸收。赤色土会焕发出奇特的萤光效果,且持续时间相当长。专家称可能是感光四叶草和赤色土中的某种化学元素进行了充分反应,因此会形成这种独一无二的奇特效果……”
呼吸变得急促。
原来稀松平常的赤色土,再加上感光四叶草,竟然能生成如此特别的物质。
那么,如此特别的物质,能不能用来制作出“世间惟一、独一无二”的雕塑呢?
“爸,我要出去一下。”
拎着一袋子赤色土,蔺子凉想去学校做泥土稳定性实验。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听见背对着她围着围裙煲汤的蔺爸爸正在讲电话。
“可是……可是我觉得现在还不到时候。不,不是的,是小凉,她的情绪到现在都不怎么稳定,经常整天地在房间里不出来,也不见她以前的那些朋友了。你知道的,以前的那些事,对她打击实在太大了……”
蔺爸爸正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解释着什么,越来越着急的他分贝越来越大,音调越来越高,丝毫没有留意到身后站着的蔺子凉。
“不,不是。我当然爱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去跟孩子慢慢讲清楚……”
哗啦--
塑料袋掉在地上,蔺子凉急忙捡起来。蔺爸爸听见声响,赶忙回头。
“小凉……”
“爸爸……”强忍住眼眶里的泪水,蔺子凉声音颤抖着说,“爸爸,你是在跟谁讲电话?”
“小凉……”
“你已经把妈妈彻底忘记了,是吗?”
“我……”
“我原来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至少存在一种亘古不变的感情,那一定属于爸爸和妈妈……”
“……”
“你很爱那个女人,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