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至半夜才渐渐收住了。
第二天天一晴,剧组又出工了。
“啊--”
拍摄场上,容雪雅的高分贝尖叫像细细的钢丝刺破了天空。
“我不行了,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武行们刚刚将容雪雅吊离地面试戏,她便花容失色地大喊大叫起来。
今天的执行导演,负责武戏部分的潘副导演一副头大表情,命令一旁的武行们:“快快快,放她下来。”
这是剧组第一次拍吊威亚的武戏。
奇幻武侠剧,自然少不了飞檐走壁的戏码。高手可不是那么好当的,飞檐走壁的特技大多通过吊威亚来完成拍摄。
威亚便是钢丝的音译,吊威亚顾名思义就是穿上特制的衣服,借助一根或者几根钢丝,用升降机或者武行们动手将人吊到半空,通过滑索和钢丝飞来飞去。
落地的容雪雅立刻瘫软得像煮过的米线,伏在地上啜泣,她的助理们慌忙上前搀扶,将她架到一边休息。
容雪雅在抽泣的间歇,透过指缝观察着场上表情烦躁的工作人员。
太失算了!她心想。
今天的武戏原本是容雪雅主动请缨亲自上阵的。自那个武替大姐一怒之下不干之后,剧组中剩下的都是愣头青武替。一是对他们的身形不满,二来,容雪雅心底打着小算盘,希望通过自己的上阵,挽回一点剧组工作人员对她的好感。
谁知刚一拉离地面,容雪雅顿生出欲哭无泪的慌乱。她硬着头皮在空中挽了个剑花,身体随之一晃,不可抑制的恐惧就向她袭来--如果这细细的钢丝断了,她的小命可就不保了。
“还是上‘幕后英雄’吧。”潘副导演敲着剧本走到容雪雅旁边,“容小姐亲自上太辛苦了些,有些戏不如交给替身吧。”借着好话,把这个难弄的人晾到一边比较好,他想。
容雪雅刚想含泪点头。就在这时,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捕捉到一个点,眼睛立刻一转,指着那个柔弱的身影喊道:“潘导,让她上行不行,大家都说我们身形很像。她也是替身嘛,让她上!”
工作人员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向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又成了无辜炮灰的姒非微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疑惑。
“哟,又是她呀,哪里得罪了容雪雅吧。”
容雪雅休息区的不远处,化妆师Faye给Takki边补妆边低声说道。Takki今天的重伤装,剧组的首席化妆师花了三个多小时才完成,可不能花掉。
Takki坐在躺椅上不答腔。
事实上,他的眼角余光早就发觉姒非微把目光投在了自己的身上,并慢吞吞地向自己走来--今天Min在宾馆呼呼大睡补眠,她的靠山不在,Takki扯起一丝得意的笑容,等着姒非微开口求自己。
然而,大出Takki的意料,姒非微竟然视他为无物,掠过他直奔潘导而去,而且应得分外积极:“真的可以让我来吗?好!让我来让我来!!”为了表达决心她甚至高举起手来,雀跃得像在课堂抢答的小学生。
一通预备好的嘲讽哽在了喉咙里,Takki有气没处出,于是泄愤般对着Faye的粉刷猛吹,吹得对方一脸的粉。
继承了梁冶樱衣钵的Faye立刻一招天灵盖罩顶回击他。
吊威亚,首先要穿特制的威亚衣,钢丝绳就编织在威亚衣里面。
“好,吸气!”
姒非微屏息的一瞬,威亚衣重重地在她胸口和腹部勒紧了。
在测身体柔软度,蹦跳着暖身后,姒非微在武行们的帮助下穿好了笨重的威亚衣。
手脚不听使唤得好似被五花大绑了一样,姒非微走了两步,顿时觉得憋屈得气也喘不上了--维多利亚时代的紧身衣也不过如此吧!
“第一次穿确实很难过,但等下吊起来更难受呢。”武术指导走过来和她招呼道,“等下的动作要点我给你讲解一下……”
一心复国的野心家重伤倒在山谷里,隐居在此的少女,从山间翩然而至,落在忽然闯进谷来的陌生人身边。
翩然而来的那一刻,她纤尘不染的雪白裙裾和丝绢在空中尽情舒展,轻盈得像落在青色衣襟的一片雪花--
这便是今天的重头戏码,女主角和Takki饰演的角色的初遇。
这一场景要用长镜头和远景表现,从容而至的女主角要有冰雪仙子入凡尘之感。
想拍出行云流水般的美感,演员能不能做出优美的飞翔动作是关键。
姒非微被吊到了半空做适应。
钢丝好像嵌入了肉里一样痛苦,相当糟糕的感觉。更悲惨的是,她看着地面就一阵晕眩。悬在一二层楼高的地方,好像全部的生死都交付给身后那几根细细的钢丝了。
如果说跳崖只需要克服一瞬间的恐慌,之后便是生死有命,那么现在则是时时刻刻在与恐惧搏斗。
耳边山风凌厉,稍稍一动便有从高空坠落的错觉。姒非微力图向四处眺望来分散注意力--
呵呵,话说,其实这样的视野可是全新的呢,俯视全剧组的人,想看Takki也用不着躲躲藏藏,只管放心大胆地看,还不必担心被他瞪视……
对不起,清歌……
姒非微俯望着那个坐着凝神静气的身影,心中升腾起愧疚。
我不知道怎样的道歉与补偿,才能抚平你的心伤。所以我只能用这样的笨办法,直到你消气为止。
“武术组的人就位,先演练一下。”潘导拿着扩音器喊道。这场戏非同小可,多彩排几次才能正式开拍。
一个武替先替代Takki靠坐在了一块大岩石上。另一头,几个武行一使劲,将姒非微高高拉起。
“去--”
在钢丝和滑轮的共同作用下,姒非微变做了一只蝴蝶,而山风变做了呼啸的鸣笛。
迎面而来的凄厉的风,逼得她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姒非微咬牙,按照剧本要求的那样展开四肢,白色的衣袖如云卷云舒,流水般优雅地飞舞而来。
“拉住!”指挥的人吼道。
然而武行们收力的动作慢了半拍,姒非微直接从那个替代Takki试戏的武行肩膀旁荡过,来不及收起的腿撞到他身后的岩石,痛得直吸气。
“不好意思,晚了一点。” 武术组的人慢慢把姒非微放下,“第一次,怕不怕?”
比起剧组其他部门,武术组对姒非微可是亲切得多,他们并没有受到那些传言的影响,毕竟她吃苦肯干他们是有目共睹,何况武术组全是由愣头青组成的。
踏上了坚实的土地,姒非微才觉得心安。
回想刚才的那段飞翔,她对着武术组的人微笑:“没事,我相信你们。”
试位的武替也笑起来:“刚才你从我头顶飞过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拍的是倩女幽魂!”
“如果能碰到这么漂亮的女鬼,我觉得死了也值得。”另有武行插话进来。
武替暧昧地眨眨眼,若有所指:“你想得美,人家可是有主了!”
尚不知道自己跟Min早被全剧组认定为某种关系,姒非微讶然:“啊?”
远远望着那边其乐融融的聊天景象,Takki只觉得肚子里又有无名的怒火腾起。
不,自姒非微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开始,他的肝火就没好过!
再试了三次戏,武行对控制落点与下落速度也比较熟悉了。
眼看时间不多了,潘导宣布:“各组就位!”
黑白的拍板“咔”一声,场上迅速悄无声息。
白衣胜雪,那曼妙的身姿飘飞而来。
摄像机安静地捕捉着她的一举一动。
Takki颓然地靠坐在岩石上,衣襟沾血,重伤晕迷的模样。他的戏份就是安静地坐着,等待姒非微落在他身侧。
然而随着扑面而来的气流越加强烈,“啊!!”Takki忽然听到姒非微惊吓的叫声。
他条件反射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的情景让他胸口猛然一滞--由于拉威亚的武行失误,姒非微过迟地从空中落下,糟糕的是,俯冲的速度并没有减下来。
下降的速度太快,姒非微落地的一瞬,脚被震得几乎失去知觉,没能制止这股巨大的冲力,反被它带着弯腰向前踉跄冲去,一头向着Takki扎去!
“让开!”姒非微只来得及喊出两个字。
但Takki没有移开,即使他有着发达的反射神经。他直愣愣地让姒非微扑了个满怀,两具身体叠加在一起……
一秒钟后,两人叠在一起狠狠撞在岩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痛,好像五脏被顶得挪了位!
Takki直龇牙。
下一刻,当他的手触及怀中的柔软时,忽然意识到了方才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事情。他的脸一下子暗了下来,双手一扬--
“砰!!”
变故又生。
远处的人只看到姒非微和Takki撞在了一起,紧接着,当了肉垫的Takki大发脾气,对着姒非微发狠推搡,不,他那样的力度,简直可以说是把姒非微扔出去的。
一撞一扔之下,还没反应过来的姒非微,像个破木偶一样被推倒在了地上。
Takki气冲冲地向场边走去。
两三个武行跑过去扶姒非微,对Takki的背影怒目而视:不就是个有点名气的歌手吗?不懂得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的吗?
倒是姒非微慌忙向众人解释:“没事没事,不痛的。刚才多亏他保护我,他特意不躲开的,不然我撞在石头上才是真的会受伤。”
而且……姒非微呆呆地抚上自己的脸。
方才,撞在一起的瞬间,那个比花瓣跌落在水面上更轻柔的触觉,是错觉吗?
“给我水!”
Takki一屁股坐下,向助手欢欢大声喝道。
难得看到脾气这么火爆的Takki,小菜和欢欢立马战战兢兢地端茶送水,还举着小电扇给他降温。
化妆师Faye也靠过来:“妆有没有花掉……咦?”她吃惊地看着Takki红得要滴血的耳垂,“你耳朵怎么红成这样了?”
Takki大吼:“关你什么事?闭嘴!”
他恼怒地用手盖上自己的耳朵。
可恶!怎么这么烫!降温,给我降温!
浑蛋,刚才自己魔障了吗?竟然会做出那样的事!
那种事……
在姒非微嵌入自己怀里的一刹那,比神经末梢亮起一星火花更短暂的时间里,意乱情迷的女子体香充盈了他的整个嗅觉。
几乎是梦游般,Takki温润的唇擦过姒非微的脸颊……
恼人的情景如慢镜头重复播放,Takki耳朵的红潮不退,反而蔓延至脖子了。
他一定吃错药了吃错药了吃错药了……小菜等人靠在一起瑟瑟抖个不停,向喜怒无常的Takki投去鄙视的目光。
这场戏在第二次拍摄的时候,终于平安通过。
Takki听得导演喊pass,立即跳起身向场边走去,冷着脸不理向他欠身说谢谢的姒非微。
以为Takki冷漠的态度是出于对姒非微这种小人物的不屑,坐在场边候戏的容雪雅跟她的经纪人叽叽喳喳开了,用她们毫不掩饰的大嗓门:
“第一次时摔在一起的镜头看到了吗?啧啧,这才是高手啊,当众不动声色地投怀送抱。”
“厚脸皮的高手吗?这么低级的方式……”
“可惜对方不吃那套哦,你看Takki刚才气成那样,把她当沙袋丢出去……”
“呵呵,就应该给她一点教训!”
姒非微的摔跤硬被她们扭曲成了别有所图,她们的对话点着了周围工作人员中心有不满的女生的火:“就是!这人真够不要脸的,勾搭了Min还不够,竟然连Takki都不放过!”
像是为了印证她们的看法似的,Takki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把眉头打成了一个结,于是她们更加得意起来。
“其实我还满羡慕那个替身的,”容雪雅荡着两条雪白的长腿,支着颏儿,眼波一横,向着坐在不远处的Takki猛送电波。她像个甜腻入骨的小妖精,连偶像的外皮都不顾了,娇嗲的话语简直是赤裸裸的撩拨:“真好,我也想吃Takki的豆腐……”
吃豆腐?
妈的,把你的爪子给我拿开!
脸上,有冰冷的手在一寸一寸探索着,贪婪地不放过任何一处,滑腻得如同蛇在慢慢爬过。
Takki心底大吼,努力抑制住嘴角抽动的冲动。但止得住嘴角,却控制不了眉毛。
“NG!”潘副导演忙不迭喊停,“Takki你这个时候是昏迷的好不好!眉毛别动呀!”
皱成川字,都能夹死苍蝇了!
拍摄一停,Takki立马从容雪雅的魔爪下挣脱出来--容雪雅这个白痴女竟然仗着剧情需要在他脸上摸来摸去。
现在剧组拍摄的镜头,便是女主角落在受伤的他身边后,查看他伤势的近镜头。无数观众在屏幕上看到的行云般流畅的画面,都是通过这样反复拍摄的远近镜头衔接而成的。
Takki大步走到潘导身侧,从监视器看方才的表演。容雪雅也立刻跟来,热络地挨着他看画面。
“潘导,我饰演的角色是个无论何时何地都保持极度警惕的人。他合衣睡的时候都抱着剑,只要不死,总有根筋绷在那里……”Takki对潘导说道。
在这个剧组,主演跟导演互动创作是很常见的,于是潘导问道:“你觉得哪里要修改吗?”
“我觉得他没理由这样像死猪一样被人检查伤势……”
潘副导挑眉看他:“然后?”
“所以,我认为,女主角查看他伤势时他一定要睁开眼睛,发现是个女人后,要说,”嘴角的笑纹展开一点点,Takki捏住下巴,止住笑意,斜眼看身侧的容雪雅,“滚……”
当那个“滚”字从他口中说出时,容雪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几秒钟的死寂后,她黑着脸转身走了。
接收到不和电波的潘副导也讪讪了,摸着自己的鼻子说道:“那个时候他身受重伤,没有意识才对。”
虽然Takki的提议没能通过,但容雪雅在重拍的时候显然收敛了很多。
等拍完这个场景,她也不再涎着脸来贴Takki的冷屁股,忿恨地丢了他一个白眼,风情万种地扭着身到场边坐下,对着助理百般挑刺大声喝斥,出这口气去了。
Takki冷笑着看了看成功被气跑的容雪雅。
姒非微与他的过节是他们两人的事,轮不到其他人来说三道四,甚至扭曲抹黑。贬低她就是嘲笑自己当年的品味。没错,只有他才有资格打击嘲讽她,那些无关的人,凭什么!
武术组这边,有武替朝着Takki和容雪雅努嘴:“那两人关系好像不太好?”
姒非微也跟着忧心地望向那边。
另有人对着他们说道:“行啦,先操心自己的事吧,接下来要拍圆盘的戏呢。Vivi你是第一次拍吧,有的苦呢……”
果不其然,晚上的戏才开个头,姒非微便只剩下半条命了。
吊着威亚从高处飞下来也就算了,圆盘的戏比它难受一百倍。
她要站在一个电动圆盘上,跟着高速旋转,这比飞行员的离心力训练差不到哪去。等她转到头昏脑胀时再被威亚迅速拉起来,在空中高速旋转了720度。
更叫人崩溃的是,这场戏里还有个超级大的鼓风机对着她吹,为的是拍出那种走火入魔时的疯狂形象。
先不说入了夜狂风之下衣衫凌乱有多冷,也不说风大得叫眼泪如泉涌,头发好像都被刮跑了般地令头皮发痛,光道具组放出的数麻袋的落叶,在巨大鼓风机的作用下,不是刮到她身上的,简直就是射过来的,就像无数的飞镖冲她招呼过来。
潘副导在追求精细唯美上,秉承了总导演郑导的风格,镜头稍有不足便重来,一遍遍地拍。
这场戏整整拍了两个小时。
直到导演说停,姒非微被放下来时,她紧闭的嘴唇已经铁青。
迈着步子,她如同在狂风大浪中行进的船上行走,视线也仿佛摇晃不止。
姒非微软软地走了几步,便跌跌撞撞地跑到了树林里,抱着一棵树一阵干呕。
“咳咳……”
空空如也的胃,吐出来的都是黄水胃酸和胆汁。
背后有人走来。
姒非微已经连直起腰的力气都没了,若不是抱紧了树,现在或许已经倒在地上了也不一定,来者是谁她根本没心思去看。
倚着树休息了好一会儿,姒非微才缓过劲来。她起身看到了一直静静伫立在一旁的人:“……清歌?”
看清眼前那张脸,姒非微梦呓般喊出了他的名字。
是惊讶还是欢喜?她的心情就好比不知名的白色水鸟在海天之间,一刻不停地上下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