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n脸上又现出了那种自大的表情,可是并不惹人厌。他大拇指朝自己指,咧嘴笑得三伏天的太阳都失色:“保证帅得让你爱上我。”
身后,好事者发出一片小小的抽气声。
竹林里,有两道对峙的身影。
一白一青。
白衣少年垂剑而立,通身都散出冰冷的杀意,与青衣男子对视着,仿佛能听见千年不化的冰川发出噼啪的清脆的崩裂声。
忽然间,他剑锋斜转。一道寒光,气势如虹。
青衣男子架下挟强大气势而来的一剑,两人缠斗在一起。
一招紧接一招,白衣少年狂意大炽,反手闪电般一剑破开青衣男子的剑花,直刺他的咽喉!
“Cut!过!”
潘导洪亮的声音传来,周围的工作人员齐齐松了口气。
然而场中两人却依然保持着一剑封喉的动作。
Takki似乎还未从角色中脱离出来,森然如狼的眼神盯着眼前人。
Min背后冒出一道冷汗,小心翼翼地把离他一厘米的剑尖推开。
方才Takki举剑刺来的瞬间,眼中燃烧的愤怒和强大的气场席卷而来,迫得他不自觉地后退,差点退出了有效的拍摄区。
“我说,你入戏也太深了吧,我还以为会被你干掉啊……”Min习惯性地去搭对方的肩膀,Takki保持着那张臭脸,将他的手拍开,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Min望着自己的手发愣:“搞什么,这家伙更年期了?”
Takki走回休息区,躺倒在椅子上,用剧本盖住了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刚刚刺出剑的那一瞬间,饰演的角色与自己心底的怒意纠结在一起喷薄而出,让他忍不住想打烂眼前人那张风流的脸。
若不是及时抽离出角色,那柄怒意磅礴的剑怕是真要伤到人了。虽然不肯承认,但他明白这股怒火因何而起……
居然为了那种人,对自己的兄弟起了恨意!那种人!Takki痛恨得一拳砸在了椅背上。
一天的拍摄结束后,收工归来,大家都累得骨头散了架。
姒非微端着脸盆,站在公共浴室的换衣室里,挪动不了步子。
“真正高段的狐狸精不会有妖媚的眉眼,反而长着一张干净单纯的脸。所以说,越是看似清纯的女人,才越是可怕。”
“就是啊,才几天功夫,居然搭上VITAMIN的Min了。你们说,她都挑什么时候下手的?”
“人家也就和她玩玩而已啦,那个叫Vivi的肯定是自己送上门的。我们要在这种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待上两三个月,剧组女生又少得可怜。Min看她长得还过得去,就随便消遣一下啰。”
“等戏拍好了,谁还搭理她呀!不过呢,搞不好她已经很习惯这样和剧组的男演员鬼混了吧……”
“绝对的!看她那熟练勾人的样子!”
听着里面洗澡的女生不堪入耳的闲话,姒非微咬住下唇不语。这已经不是背后嚼人舌根了,她们分明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但最后姒非微还是没能鼓起与她们正面交锋的勇气,她害怕进入浴室后其他人不加掩饰的敌意目光,特别是在赤裸裸相见的尴尬空间里。
沉默了一会儿,姒非微转身走了。
她低着头慢慢走过走廊。
Min对她的青眼有加是谁都看得到的,今天片场上他那骑士拯救公主般的拥抱,以及后来将她放置在躺椅上拥着她取暖的情景,让四周对她无形的敌意变做了有形的刀剑逼迫而来。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自己跳入寒冷入骨的深潭中是多么冒险与愚蠢的做法。
姒非微知道她的身体不能这样折腾了,但是心底那团不服输的火燃起来了,她根本控制不住。
“……痛。”
姒非微忍不住咬牙,双手怀抱住肩膀。即便是每天偷偷吞下大把的药片,她的身体状况还是一天不如一天。
悬崖一跃,寒气一袭,似乎把骨头里潜伏着的痛勾了出来。
这种痛,不剧烈不锐利,细细的碎碎的,如同一根发丝在骨头里幽灵般地游走,却让人恐慌于会一步步滑向未可知的痛苦。
这长廊的对面,便是Takki他们下榻的地方。姒非微抬头,痴痴地凝视着对面的灯火,喃喃地:
“我还能撑多久呢?”
回想起来,她在高中时代,似乎也总是这样,带着期盼与雀跃地望着白清歌的教室。
U型的教学楼,白清歌的教室便和她的遥遥相望。
那时的他们,喜欢发送暗号。
在窗台上竖矿泉水瓶子就是一起去音乐教室,再放上个帽子就表示找到有趣的小吃店了,想一起去,放一本书便是今天有事、抱歉今天不能陪你……
分享着,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和快乐。
如果她坐在窗边,便会特意地打开窗,让清歌时不时抬头望向这边时,可以恰恰对上自己的目光。
虽远,虽看不清,两人心的方向却是那么明朗。只要对方在自己的视野里,心便可以那么安稳那么温暖。
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或许从被他的眼神牵动的那一刻起,便是永恒了。
自那次向白清歌要了他口琴曲的简谱后,姒非微重新编曲,又给它配上歌词,悄悄拿来给白清歌看。
歌词很烂,不要笑话我……她轻声说,粉色的脸颊柔软皙透,凝望着他身影的眼睛是梅雨季的清晨山岙,缭绕着似真似幻的水墨样雾气。
那时的白清歌根本没有预料到和姒非微会有后续,他心底明明乐翻了,脸上却摆出了故作的镇定。
从此,你来我往,开始了放学后琴房里的秘密时光。
白清歌的天赋令姒非微惊叹,就好比一个孩子随便捡了根树枝挖坑,想看看有没有闪亮的玻璃弹珠之类的小玩意儿埋着,结果一挖喷出个温泉来。
但姒非微更不知道的是,对方为了赶上她,为了博取她的一句赞美,昼夜练习吉他以致两手生出厚厚硬茧。
也只有在白清歌面前,姒非微才会有着少年心性的各色活泼表情。
她会笑着说,给你高音演唱家的待遇。然后自己欢快地弹着钢琴,让白清歌配唱,眼睛亮亮的,就像仓鼠般可爱。有时候她甚至捉弄白清歌,命令他在钢琴上躺成S形唱歌。白清歌自然不肯,于是又开始了追追闹闹的戏码。
以我观物,则物皆着我之颜色。
那时候的世界是明亮澄净的,带着梦幻的色彩,好像水果硬糖般晶莹香甜。从他与她发梢淌下来的阳光,都带着飘飘的诗意。
一阵夜风吹来,让姒非微一个寒噤,不由得从最甜美的回忆里脱身出来。
收回思绪的姒非微望着对面宾馆的灯火苦笑,自嘲地念道:“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他不是池中物,他逢雨化龙冲霄汉,可从此隔着云端,茫茫两不见,再无缘。
怂恿白清歌去参加“世纪美少年”比赛,是姒非微此生做过的最最后悔的事情。
比赛?很丢脸啊,不要。
白衬衫的少年拨弄着琴弦,头也不抬。
你的好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太可惜了,我要全天下都见识一下你的厉害。
钢琴前,姒非微支着下巴甜蜜地笑。
白清歌很抗拒。
你太夸张了,我的个性不适合跟人竞争。
姒非微眼波一转,使出杀手锏。
去不去?如果你在电视上出现,我就可以指着屏幕和朋友说,这个人是我男朋友……
真的吗?我去!
白清歌的小宇宙立马熊熊燃烧,他一口应承了。
秘密的琴房时光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两个人不久前才确定了恋人关系。
这段秘密的恋爱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姒非微是因为羞涩,而白清歌则一切以她的意愿为主。
现在,有了姒非微这样的指示,他便积极地报名参赛去了。
谁都无法预料那一年的比赛会如此轰动,也不曾想到会有一个白衣少年横空出世。
钻石的光芒来自完美的切割。白清歌一路凯歌,他的天赋在比赛中经过了专业水准的指导,以光速成长起来,散发出了慑人的光采。
他笑容如晴朗碧空,眼神沉醉痴迷,修长灵动的手指在弦上翩飞,所到之处无不引来欢呼和尖叫。
他颠倒屏幕前的众生,一步步走上了遥不可及的云端。
……他和她的人生,从此成了分水岭。
四周,入夜后益发响亮的山中虫鸣鼓噪着姒非微的神经。
一段熟悉的旋律,慢慢地从心底浮现。
缅怀着不再的刹那芳华,姒非微靠着窗,轻轻哼唱:
知道你的抽屉里都是秘密
于是想要钥匙帮你理理
你笑着说不能那么容易
让我猜猜你把钥匙放在哪里
不知为何,这变成一个游戏
你限定范围,我搜寻痕迹
笑声里说着再接再厉
欢乐的感觉忘了曾经的本意
也许找钥匙也算是一个借口
希望甜蜜的生活可以长久
也许找钥匙也算是一种交流
好习惯你把秘密藏起不让我看透
我知道有些事必须一个人承受
但千万不要忘了我在你身后
我知道这样的温柔你可以接受
就让我用找钥匙做借口
制造每天快乐的相守
这就是她为他给她写的第一首曲子配的词。
那一天,口琴的音符散落在午后的校园里,用美丽的姿态和暧昧的幻想捕捉到了她的注意。
她为这支曲子配的歌词,那么生涩,递给他的时候却又带着点点期盼,泄露了甜蜜的心思。
可是,他们如梦似幻的美好岁月,已如华美的彩虹,消失不再……
姒非微唱完最后一个音符,尾音飘在空气中,气若游丝地忧伤着。
恰在此时,对面走廊的门开了。
那修长的身形,被橘色灯光镀了一身柔和光圈的人,不是Takki又是谁?
对方瞪大了眼睛,显然他也没想到,出门抬头的瞬间就会看到凝望着这边的姒非微。
两边的人都愣住了。
Takki的眉目如画,因为忽然的对视,不及把冷漠的面具戴上,睁大的双目仿佛有月光落在里面,幽深却璀璨。
姒非微的心跳如战鼓擂动。
只那一瞥,她便产生错觉,仿佛时空的重合,她看到了那个与自己相望的少年白清歌。
而望向姒非微的一瞬,映入Takki眼帘的,是过道昏黄的灯弥散着暗淡光线,站在光影里的朦胧故人,如一个暧昧的梦境。
两人隔着过道彼此对看。
那么近,又那么远,远得好似站在时光的两岸。
目光在无声地胶着。
空气里隐隐有野花野草努力释放出的清冷香气,无所不在。就如此刻漫无边际的寂寞悲伤。
也不知对望了多久,Takki首先回过神来。
他似乎低低地咒骂了一句,恢复了一脸的霜寒,甩头走开。
脑子里不知哪根神经一跳,姒非微头脑一热,紧抓着过道的栏杆探出身,用她最大的分贝喊道:“清歌!”
突然的叫声让Takki步子一滞。
……清歌?
很久没人这样唤他了,而且用的还是刻骨如写入DNA的娇软声音。
姒非微,他心底用咬牙的声音默念这个名字,眼中有寒意聚集。
收敛起心底所有的波动,Takki毫无表情地朝声音来处看去。
“清歌,我们能不能好好谈一谈?”抓着老天送她的机会,姒非微鼓足勇气问道。
灯光下,他神色难辨。
姒非微不屈不挠地争取:“五分钟,请给我五分钟!”
按着急欲破膛而出的心脏,却止不住气血一波波上涌。
即便此刻自己会倒地死去,她也毫不怀疑。
短短几秒的等待,比人类直立行走的演变还要漫长,比万丈悬崖一脚踏空还要惊恐。
“姒非微……”Takki冷淡生硬地开口了,“你到底想干什么?跟牛皮糖一样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这是重逢后,他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
姒非微欢喜得像是见到了拨开云层的月亮:“你肯认我了吗?”她声音里既有月光淡淡的清朗,又有潮水汹涌的激动。
Takki嫌恶地说道:“给你五分钟,然后你就肯滚出剧组了吗?”
这是同意两人好好地谈一谈了?
姒非微正急急地要转身跑下楼,Takki不耐烦地瞪视她,凉凉的声音响起:“我没什么耐心等你,如果你有胆子爬过来的话,我勉强考虑给你五分钟。”
爬过去?姒非微讶然。
宾馆呈“∟”字形,每层的直角处都有一个小露台。难道他的意思是让她跳到露台上再攀爬过去?
豁出去了!
姒非微颤巍巍地翻出栏杆,在廊外巴掌宽的狭窄边缘挪动碎步,汗湿的手抓着走廊的栏杆,蜗牛一样向着露台而去。
偶尔瞥一眼楼下,眩晕不止。
姒非微只好用胡思乱想分散注意力:如果现在摔下去了,算不算工伤呀?这个她不清楚,但她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会成为千古笑柄的!她一定会成为别人口中夜袭Takki结果摔下楼的倒霉蛋,然后在他的粉丝中传唱到永久……
好容易够到了另一边的栏杆,早已等得不耐烦的Takki一把抓住姒非微的胳膊,使劲一拎,她像只破沙袋一样被他扯了进去。
身体和粗糙的墙面大力刮擦,姒非微低哼。
Takki皱眉,他其实并不想那么粗暴的。
因拍跳崖戏时Min对她过度关心的表现,这白痴如今可是剧组上下上百双眼睛瞄准的靶心。
剧组在此闭关,百无聊赖的工作人员茶余饭后最喜欢的谈资便是桃色新闻了。如果让她跑过两座楼的楼梯,八成会被人撞见,他才不想明天一早起来,姒非微搞定VITAMIN的Min后又和Takki勾搭的消息满天飞。
但这个完全没运动神经的笨人居然像只水蛭一样黏在楼外慢慢挪,被人发现的话,话题只怕会变得更加惊悚。因此他才会有些心急地把她拖进来。
“进去!”
Takki把她扔进了自己房间。
姒非微有些局促地站在墙角边,唇微启却吐不出声音。
在封闭的空间里面对面,归宿是他的目光。
心中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
看着对方怯怯又失了声的模样,Takki的怒气像黑暗中的海,一波波席卷起滔天的浪,他劈头盖脸地骂道: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死乞白赖的究竟想做什么?你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的吗?看到曾经被甩的人成名了,觉得自己身价倍增,特意出现在我面前提醒我曾经有多惨?还是,你想借我出名?”
多刻薄的话都在意料之中。
姒非微脸上并没有现出Takki所期待的羞愧绝望的表情:“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Takki喘着粗气,吼道:“非常好,现在你可以滚了!”
姒非微在心中小心地组织语言,再抬头凝视他时,神情变得肃穆诚恳:“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想求个心安,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我可以为你做的,如果能弥补当年……”
如果说,之前的穷追不舍,她只是为了好好看清歌一眼,把看他过得好不好当做自己最后的心愿。那么,现在的姒非微更想为自己当初年少犯下的过错赎罪--今日悬崖上的事,让她悲哀地发现,Takki对自己的痛恨比想象的更甚,那是一种植入了骨髓的怨恨。
她不怕他恨她,她怕的是,他这样背负着怨恨,如同胸口上一道永不结疤的伤,时而鲜血淋漓地痛。
可这样的表情更加地激怒了Takki。
明明当初是她的错,如今她却有脸来问他过得好不好?为什么她还有脸摆这样泰然自若的姿态?
道歉?不,她简直是为了嘲笑自己的无能而来一样!
Takki的眼神顿时变得狂暴锋利了起来,将姒非微逼退到墙角,圈在其中:“我没你这个大才女那么多愁善感。不过,你这算是……勾引?想和我旧情复燃?”
他如愿地看到对方清澈如水的眉眼里出现了慌乱。
姒非微在双目对战中败下阵来,移开了目光:“我只是来道歉的……如果不能为曾经的错误求一个谅解,我这辈子不会心安的……告诉我,我要怎么补偿,你才肯原谅我?”
一瞬间,Takki胸口的什么地方铺天盖地地塌陷了。
曾经的感情如今只剩下负罪感了吗?如果我就此放过你,你是不是从此便从唯一的束缚中脱离出来?
她的身体有若有若无的馨香,勾起了他血液里的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