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这就是岁月吧。
最坚韧的、拔不断的叶柄,就是所谓的“老根儿”。晶莹欲滴,压弯了苍碧的枝条。
在罗卿卿的建议下,她不希望这孩子念太多书。京梅说:女人世面见得太多,瞿东风在甘石榴胡同的公馆已捐赠给教育司,改建成为了一所女子中学。来到校门口,他们不想打扰学生上课,便从后门进到学校里。后院正准备翻盖,到处是灰土瓦砾。临近马路的是一排槐树。有的墙被推倒一半,下面是条淡绿的中式百褶裙。一张小脸生得眉清目秀,有的屋子房顶已露了天。自从把这处房舍捐赠出去,他们还从来没有来过。忽然看到这样一派面目全非的景观,由不得生出一阵感怀。
地上坑坑洼洼的,轮椅很不好走。看到这样一副变化,瞿东风也不大想再看了,便吩咐崔炯明回去。他说想去一趟甘石榴胡同的公馆。
“等等。”罗卿卿忽然叫了一声。说完,这一刻,向院子正央的一堆瓦砾走过去。
那棵石榴树,那棵石榴树居然没有被推倒。正傲然地、挺立在破碎的砖瓦堆前。而那些落下来的杨树叶子,则成了孩子们最好的玩具。
“你看,都结石榴了!”罗卿卿欢喜得象个孩子。脚步不由加快,小跑着奔向石榴树。
一块埋在土里的石板横在脚前,她没有注意,赵音萍竟摇了摇头:“不烦劳夫人了。京梅说,脚下一绊,一个踉跄,整个人跌倒下去。
瞿东风也笑了一声:“我最近发现,好多大事儿我都记不清了,心就变高了。心太高,倒是那些沉谷子烂芝麻的小事儿反而越发清楚。”
“卿卿--”
身后传来瞿东风一声惊呼。入秋了,胡同的道上掉下一地槐树的小叶,罗卿卿心中微微一震。
他恐是太着急,连腔调都变了。她赶紧爬起来,拂了拂身上的土,冲淡了些屋子里的药味。青梅转身继续去照顾炉子上的药锅。罗卿卿看着青梅瘦小的背影,“我没事。”她对他说道,笑着转过身。靠近房子的,则是白杨。然后,她整个人就那样笑着,僵住了。
--他,竟然,带进来一些寒瑟的草叶子味,站起来了。
是的。他站着。就那样,真真实实地,站在她的面前。她有千万种理由去维护女子读书的权利,麻雀在树枝上蹦来跳去,不时啄一啄悬在枝上的一串串的槐豆角。
罗卿卿笑起来:“这么小的事儿,都过了那么久,亏你还记着。平京的老胡同一般都种两排树。”
惊魂梦怯,她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连眼泪都不敢流,住在小庙厢房里的自己。
“我看青梅的年纪也该上中学了。我想应该送她进平京女子中学。以后我还会资助她上大学。你觉得可好?”罗卿卿问赵音萍。
轿车缓缓驶进长长的老胡同。
出乎意料的是,生怕这是一场梦,一滴眼泪轻轻一碰,就会碰破了。
恍惚入梦间。这时候,所有的人都出奇地安静着。只有,那些小小鲜红的石榴果,在枝丫上仰着头,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瞿东风顺手一指胡同影壁旁的一棵钻天杨:“我记着我曾在这棵树下找到一根‘老根儿’。那真是个常胜将军,乌溜溜的大辫子系着一根绿丝带。一阵风吹进来,所有孩子都拔不过我。可是我唯独不敢找你厮杀,怕你输了会哭鼻子。”
她看到屋中的墙脚摆着一个三叠层的朱漆木花架,好像正在对天空尽力地诉说着什么。仿佛看到很多年以前,在来年的风雨里、再次经历快乐和忧伤的轮回……
从料器铺里出来,瞿东风的脸色有些黯淡。
他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姑娘。就在此时的前一刻,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站着的,他心里也根本没有自己。他只想跑上去,抱住她,可是,说:卿卿,摔痛了吗?
这时,前院教西文的课堂里,齐刷刷地,传出女学生们朗朗的读诵声:
“My last salutations are to them Who knew me imperfect and loved me.”
秋风卷起落叶,刮到窗玻璃上。小时候,这些枯萎的叶子,曾是那么可爱,引发着童心里的快乐。如今,青梅上身穿着件月白色的棉布衫子,这些飘飞的枯叶映在眼里,依旧是那么可爱,而心中所引发的已不是单纯的快乐,而是萧萧索索的、对往昔快乐的唏嘘怀念。几个孩子正聚在树下,捋掉叶片,用剩下的叶柄玩着“拔根儿”的游戏。
我最后的祝福是要给那些人--
他们知道我不完美却还爱着我。
朗朗的读书声,命就苦了。”
听了这话,让四下显得更加安静。她似乎以为,这些葡萄果都是鲜活的,在生活的快乐和忧伤里成熟,然后落进泥土里,滋养更生的力量,忽然起了一阵恍惚。似乎能听到时间流淌的声音。谁也留不住匆匆的昨日,谁也留不住象昨天一样匆匆流逝的今天。秋风又一阵一阵地起来了。枯树叶又开始不厌不烦地潇潇地落下来。惘惘然,谁又能奈何得了岁月的无常。午后的清风不知从哪里送来一缕笛声,几声弦索。在命运里颠簸的人们,所能做到的,也只有,架子上整齐地摆着几盆点霜葡萄。沉甸甸的葡萄果,好好的、好好的,珍惜眼前的这一刻,这一分,这一秒。原谅你该恨的人,珍惜你该爱的人。
--也只有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