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溟秋是个温柔细心的人,他一进来看见电视开着,便关切地问:“怎么了,还是常常半夜惊醒?”
“嗯。”柯以律示意他坐下。
“醒了之后,就不要起来,在床上躺一会儿,说不定也能重新睡着的。”他径自走到厨房去,柯以律立即说:“你要茶吗?我给你泡。”
“不用了,你根本就不懂茶。”韩溟秋在厨房中取过茶杯和茶叶,开始熟练地泡茶。
“对了,厨房里有碗,你刚吃过东西吗?这么晚了,你自己做的宵夜?”
“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不会做。”柯以律说,“我现在养成了习惯,每天晚上都叫人送一份过来保温着。”
韩溟秋笑起来,低声说:“好习惯。”
他喝了半杯茶,又问:“以纾呢?”
“不知道,可能出去玩累了,就不回来了吧。”
“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你们以前不是一天都离不开对方的吗?”韩溟秋微笑道,“难道你在这边还另外有什么事?”
柯以律没有理会他,只是微微皱眉。
韩溟秋在他耳边轻声说:“你收留了一个魔族吧?”
柯以律猛然转头看他,韩溟秋微笑着,热茶袅袅的清气让他的神色变幻不定:“君上希望你不要和魔族牵扯不清,所以我只好深夜奉命到此,向你要一个人。”
“这里只有我一个。”柯以律冷笑道。
“以律,你难道连君上的话都要违抗?”
“我并没有违抗他的意旨,只是我这里,真的没有其他人。”他淡淡地说着,站起身。
韩溟秋轻轻将茶杯放在茶几上,目光看向旁边的客房。
柯以律抬手一指大门:“这么晚了,我要休息了。”
韩溟秋抬手在空中画了个半圆。
室内陡然寒冷起来,盛着热茶的玻璃杯,一声轻响,裂成碎片。里面的茶,早已冻成了冰块。
茶几、花瓶、水晶灯,甚至是水管、电器、墙壁,全都在极度严寒之中,猛然爆裂。
躲在隔壁更衣室中的离离只穿着一条睡裙,一瞬间被隔壁传来的寒气冻得血液都差点凝固,幸好她体内的灵气在寒气入侵肌肤的一瞬间便运转全身,自然而然地在周身血脉中流转。
柯以律左掌虚劈,金光化作利刃向韩溟秋激射而去,韩溟秋周身骤然凝结出大片的冰,像一个透明的蚕茧,将他全身护住。
柯以律的光刃在冰上撞击着,细密地交织在一起,天罗地网一般,紧紧地缚住冰层。
韩溟秋呆在冰中,看着外面的柯以律,无可奈何。
柯以律伸手敲了敲冰层:“你要小心点,一定要努力维持这层冰,万一坚持不住,哪怕出现了头发丝那么小的一点裂缝,我的光刃也会乘隙而入的,到时候……你就糟糕了。”
说完,他转身走进离离躲藏的房间。
“柯以律,你不要忘记了,她是你答应过族长一定要亲手杀死的人!”
柯以律的脚步停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正在努力抵御寒气的离离,头发上都结了细细的冰渣,她脸色惨白,不住地打颤,连唇色都开始乌紫了。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承受不住的时候,柯以律一脚踹开已经结冰的门,将她拉了起来:“走吧。”
离离跟在他的身后,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跑到窗边,颤抖着问:“去……哪里?”
她口中的白气刚刚呵出,就在空气中凝结成冰晶,像雪花一样,飘落到地上。
“逃命。”话音未落,他伸手在前面的玻璃上一按,已经完全碎裂的玻璃,瞬间化为一地细碎。他带着她从窗口一跃而下。在骤然的冷热交融之中,她原本极度严寒的身体,就如瞬间融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柯以律带着她缓慢地下落,他们就像两片连在一起的叶子,踏在楼下正开着流苏一般花朵的红花继木上。
柯以律托住她的腰,将她抱到地上。骤冷骤暖让离离的身子一直在剧烈地打颤,冷汗迅速地沁出来。
柯以律抱紧她,将她的脸埋在自己胸前。
她的呼吸细若游丝,轻轻地在他的心口处蔓延开,就像一条看不见的藤蔓,从他的肌肤处钻进去,顺着他的血脉,从胸口,到四肢百骸,到指尖,然后又回归他的心,在那里,终于开出一朵世界上最美丽的花。
月光圆满,照彻整个天宇。
蔚清宁五指虚按,指尖灿烂光华的一直往前延伸,指示着离离的去向,苍穹之下,无法遁形。
他顺着她的灵力追踪,出了城市,沿着郊区冷清的道路一直往前,良久,前面出现了长长延伸的围墙。
他知道月湖这边是柯以律的本宅,毫不犹豫纵身越过围墙。
走了不久,眼前出现一个大湖,林中湖面就像一弯月牙,一栋不算大的别墅,坐落在湖畔。
蔚清宁指上的光华散去,身影在月光下变成一缕似有若无的虚影,掠过各个房间的窗外,然后停在其中一间的窗外。
幽暗的灯光下,离离正虚弱无力地靠在柯以律的身上,微微颤抖。
她刚刚受伤,又经受严寒,柯以律将她带到这里,用灵气为她治疗。
离离已经陷入了昏迷,她无意识地抓着柯以律,仿佛明白他是救自己的希望般,不肯松手。而柯以律也静静地抱着她,没有放开。
蔚清宁在窗外看着,静夜无声,月光和时间一样,一片凝固。
离离在昏迷中渐渐恢复神志,喃喃地叫了一声:“柯以律……”
柯以律低低地应了一声,离离艰难地睁开眼看着他:“喂,柯以律……今晚之后,是不是……你依然是神族,我依然是魔族,我们就……依然还是非要你死我活才行?”
“不会。”柯以律低声说。可是他的心里,却深深地知道,他们其实根本没有机会。
他是柯以律,她是吴离离;他是神族蚩尤,她是微不足道的魔族山鬼。
他们今晚偎依在一起,不过是上天给的一点点怜悯而已。
离离轻声说:“我啊,永远都记得,在那个大雨倾盆的天气里……我在避雨的车站,一转头,看见了你……不管神族和魔族怎么样,我们永远都是朋友,我们不要伤害对方……好不好?”
柯以律的喉口哽住,无言以对,他紧紧地拥抱住离离,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上。
蔚清宁春日繁花一样令人迷醉的面容和夜色一样暗淡。他轻飘飘地走向湖边,看着月光在水面上点点跃动,脸上又忽然显出一种凄凉的悲哀来。
“柯以律,柯以律……”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脸上现出极度的愤怒,只闪过一瞬,便立即消失了。
他纵身跃起,在枫树林上掠过,远远地将月湖抛到身后。
清晨到来,离离醒来,看见床边靠着墙睡着一直握着她的手的柯以律时,她觉得自己仍在梦中。
柯以律沉睡的容颜,在晨光里好像一幅绝美的画,令人移不开目光。她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发丝微微一动,柯以律便睁开了眼,轻扬起唇角,低声问:“还好吗?”
离离坐起来,觉得头还有点痛,但已经不碍事了,那种透彻骨髓的寒气也已经消失了:“嗯,好多了……”
她从被窝里爬起来,走到窗边,往下一看,眼前一片明亮,灿烂的阳光照在枫树林中的一泓湖水上,微风中波光粼粼,金光闪动。
“真美……就像月牙一样的湖水。”离离看着下面密林中的湖面,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
柯以律说:“这是我的本宅,周围布置了法术,他们进不来的。”他指了指旁边的衣柜,“这里也有一些我妹妹的衣服,你可以先换上,再吃早饭。”
早饭后,柯以律带着离离到湖边散步,枫树林中,大片开得正好的花,粉红的,浅紫的,深紫的,密密麻麻,好像锦缎。
离离踏着这繁花之中的石板路前进,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
“柯以律,你为什么要救我呢?”
他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你也救过我吧。”
“可是,你上次说,已经互相抵消了呀。”她笑着问。
柯以律不回答了。
离离换个话题问柯以律:“这些花好美啊,是什么?”
柯以律说:“是我妈妈最喜欢的花,叫福禄考。她喜欢这种花的名字,福寿绵长,富贵繁华。”
离离望着树下绵延的花朵,感叹道:“我想你妈妈也一定是很漂亮的人,她将来在优雅地老去后,一定还依然在这里看着花,喝着茶。”
“她已经去世很久了。”柯以律低声说,“我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了,我现在只剩下一个亲人,我妹妹……幸好有她和我相依为命长大。”
离离愣了一愣,赶紧说:“对不起……”
“没什么。”柯以律低声说,“这个世界上,想要的,往往都得不到,想留在身边的,往往失去得最快。”
离离低声说:“至少,总有些东西不会那么轻易变化的。”
“但愿吧……”他轻声说,“但愿,我们以后还能在一起看看这样的风景……”
他话音未落,周围的树林忽然狂风大作,树木都摇曳不定,惊鸟乱飞,一群群掠过湖面。
柯以律皱起眉,说:“七星来了。”
离离虽然不知道七星是什么,但是看这个样子,也知道一定是厉害人物来了,不由得脸上变色。
“神族七星,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假名,分别以齐楚燕韩赵魏秦为姓,你没有听说过吗?”柯以律问她。
离离摇摇头,然后终于想到什么,问:“那,楚沁承和韩溟秋是其中之一吗?”
“对。我看这次起码来了六个,神族还真看得起你。”他简短地说,伸手拉起她,说,“我们还是先逃吧”
逃命这种事情,最近频繁上演。离离在跟着柯以律出逃的时候,十分感慨。
自从被山鬼附身之后,她的人生就是在逃命,其中以从柯以律手下逃的次数最多,然而现在,她居然正在和柯以律一起逃跑。
天地之间风起云涌,枫树林中阴暗无比,他们两人放弃了大门,从旁边的小门逃出。
柯以律牵着她的手,劈开空气,前方赫然出现了一个黑洞,他拉着她跃进洞中。离离只觉得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将她的身体往下拉扯,五脏六腑被挤压得疼痛无比,她顿时全身冷汗。
不过,痛苦只有很短的一个瞬间而已,眼前陡然一亮,她发现自己和柯以律站在一条街上,前面是商业街,后面是居民区,左边是梧桐树和小河,右边,是个公园。
这个地方,实在太熟悉了。
她扶着胸口,一步一步地挪到公园的围墙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你好像很喜欢紫花公园啊,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还有你上次受伤被我捡到,都是在这里。”
“是吗?我倒没有注意。”他说着,抬头看了看周围,苦楝树依然开着淡紫色的花,“这些是什么花?”
“是苦楝呀。”离离笑着说。
“苦恋吗?好奇怪的名字。”
“不是那个苦恋,是苦楝。”离离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上“楝”字。
她的指尖冰凉,让他的手心沁进一阵凉意。离离低声说:“以后……说不定我们再也没有机会一起站在这里了吧。”
柯以律慢慢地说:“不会的,我们以后,一定还能再见面的。”
可其实,他们都知道,在一起的机会,其实真的很渺茫。
风声呼啸,花叶在风中狂乱地横飞。七星追来了。
可是天上地下,唯有这么大,他们能逃到哪里去呢?
轩辕居住的地方,阶下有兰草,庭中有梧桐,他是清雅洁净的人,不沾染一点尘埃。
蔚清宁沿着长廊一路走去,看见轩辕坐在庭院中煮茶。他对面的茶炉中,一壶茶水正在微微翻涌,水泡只有蟹眼那么大,火候控制得非常好。
蔚清宁在轩辕的对面坐下,皱眉说:“轩辕,你的人生就这么一点,别浪费在煮茶上了,喝什么不是喝?”
轩辕给他斟了一杯茶:“是啊,我的人生就这么一点,所以在活着的时候,我得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
蔚清宁只好接过茶杯,小小地啜了一口,他心情不好,根本没喝出什么味道:“轩辕,我现在,觉得很失望。”
“对吴离离吗?”他问。
“嗯,长久以来的心血,忽然在瞬间化为乌有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像在沙滩上堆了一天一夜,终于建成一座城堡时,忽然一个巨浪涌来,所有的一切,都眼睁睁地消失在面前。”
轩辕微笑说:“可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守在她的身边,看着她长大,难道现在才发现她不符合你的心意?”
“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她一直不是我想象的那个人。”蔚清宁笑了笑,有点疲倦,“我总是以为,一切都掌握在我的手中,无论什么沧海桑田的变化,都只需要我一反掌而已……可现在我忽然觉得,确实有些东西,是我没有办法的。”
“别胡说八道了,”轩辕皱眉,“你现在还有什么遗憾吗?吴离离在你身边,你天上天下无人能敌,你一念之间可以决定这个世界的生死存亡,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蔚清宁低声说:“轩辕,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要是很容易就能得到一切,那么这个世界,还会这么令人着迷吗?”轩辕淡淡地看着他。
蔚清宁仰头看着头顶的梧桐,良久,说:“既然如此,就让我再试一下好了。”
“一切,并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不是吗?”轩辕低声说,“就算实在不行,杀了她,反正一场一场轮回,并没有什么不同。”
蔚清宁听到他的话,却悚然一惊:“也不必……我会再等等。”说到这里,他忽然盯着轩辕,“那一次,她遇见山鬼的死,真的是巧合吗?”
轩辕神情如常:“什么?”
“在山鬼的遗物中,我们找到了一张画。”他将那张画放在轩辕的面前,“她……是故意的。”
轩辕看了一眼那张画,露出诧异的神情 “山鬼会做这样的事,真令人诧异。”
蔚清宁微微皱眉:“是吗?那么山鬼是怎么发现离离的?”
“她暗恋你这么久,发现什么细微的东西也不奇怪对不对?”
蔚清宁冷笑着,用手点了点那张画,画立刻化为尘埃。
“无所谓,反正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阻止我要做的事情。”
他离开,轩辕没有看他,只是捧起面前的茶杯,默然地看着一庭花开。
过了良久,轩辕终于放下手中茶,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蔚清宁,至少你现在能死心塌地入魔了吧。”
苍穹之痕直指的方向,赫然是紫花公园。
蔚清宁快步朝着那一片紫色花海而去。
落花被风卷起,在空中回旋化成的,他一眼便看见了站在花树下的离离,她紧紧地抓着裙角,一动不动地专注看着噼里啪啦一团大战。
看来,似乎柯以律正在与七星抗衡。
蔚清宁轻捷地走到离离的身后,轻声唤:“离离,这是怎么回事?””
离离回头看见他,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昨天……柯以律救了我,现在神族七星要他将我杀了,所以柯以律为了保护我,就……”
“他们都是神族的人,随便他们怎么样吧。”蔚清宁打断她的话,拉起她的手, “我们走。”
离离急得甩开他的手:“可是柯以律是为了救我才……”
“柯以律是他们神族第一杀手,对神族来说那么重要,难道你真以为他们会把他给杀了?走吧。”
离离回头看看柯以律,踉跄地跟着蔚清宁离开。
蓦地狂风突袭,一条蓝色身影挡在他们面前,正是那个蓝色头发又穿了蓝色衣服的楚沁承。
“离离你这样不好吧,柯以律为了你跟我们打得这么难分难解,你却要和另一个小情人溜走吗?”
蔚清宁将离离拉到自己身后,身上光华骤现,灼人眼目。
楚沁承畏惧地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扑了上来。
后面的神族其余五人,也已放弃了柯以律,转而包围住了蔚清宁和离离。
蔚清宁环视着他们,拉着离离,低声说:“闭上眼睛。等一下,可能你会看到不喜欢的场面。”
他是要,杀了所有人吗?
离离紧握他的手,低声叫他:“蔚清宁……不要!”
他微微皱眉,抬眼看见所有的人都已经慢慢围上来。
感觉到离离紧握着自己的双手,他原本已经微微抬起的手,又慢慢地放了下来:“你们神族的那个女孩子柯以纾,就在我们手上。”
因为蔚清宁的到来所以退到旁边的柯以律,顿时大惊,脱口而出:“以纾?”
蔚清宁扬眉:“对,你妹妹就在我们手里。你们放过离离,我把柯以纾还给你们。连她两次三番伤害嘉南和离离的事情我也不追究,对你们来说很划算不是吗?”
离离愕然睁大眼。那个被她连伤了两次的那个女孩子,居然就是柯以律的妹妹。
“哥,你终于来了!”
柯以纾确实没事,她刚刚吃完中饭,半躺在床上,背后靠着两个枕头,优哉游哉看电视,嘉南被她指使着,愁眉苦脸地拿着遥控帮她换台。
柯以律走过去拥抱在沙发上的她:“走吧。”
“不走!”她断然拒绝,咬牙切齿地抬手一指离离,“哥,就是那个女生,把我的骨头都打断了!你要替我报仇,帮我杀了她!”
柯以律无奈地抱起她,她蜷缩在他的怀里,就像一只小雏鸟一样。柯以律低头看着她,说:“别说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