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渐渐飘起雪花,如飘絮般从天空盘旋而下,宋荏菡看着窗外,心里却担忧着奕光的面摊会不会因为下雪的缘故受到影响。想到这,她的嘴角慢慢浮现一抹苦笑,抬头对江苒说,“小苒,今天我和你说过的这些,不要告诉奕光好么?”
“阿菡你……”江苒看着她,欲言又止,她何必要为了他苦了自己,明明伤心难受,却还是要笑着当一切都没发生过。现在的宋荏菡,眼底总有一抹难言的愁思,全然没有在河溪初见时那么天真无忧。
宋荏菡拉着江苒的手坐到床边,笑着说,“我该相信奕光的,除非他亲口告诉我,那些都是真的。”
依旧是两颗浅浅的小酒窝,可是江苒的心里却是涩涩的,以往,奶奶总会因为裴奕光而露出幸福的笑容,就连酒窝,都充斥着甜蜜,可如今,她的笑意掩不住几分落寞和苦涩,她是她的孙女,她自然能感受的到奶奶此时此刻的心境。
江苒伸手揽住宋荏菡,下颚抵着她的肩头,摇晃着她的身子,安慰着说,“无论怎样,我永远都希望你是快乐的。”
漫天的雪,越下越大,才没过多久,便已飘落在地上堆积了起来。气温渐低,街上的行人撑着油纸伞,低着头匆忙行走在大街上,就连拉黄包车的车夫,也将黄包车停在一边,站在屋檐下哈着气取暖。
这场雪,不知还要下多久。
无数雪花散落在了裴奕光的肩头,慢慢融化成雪,渗透进了衣里,他和阿四见这会儿早已没什么客人,便已最快的速度收拾面摊,各自回家了。
回家的时候,他的手脚早已冰凉,就连那双穿惯了的黑色布鞋,也被雨雪浸湿了。他甩了甩头,将雪珠扫在地上,见阿菡正在厨房里忙活,他换了鞋后跑进厨房,哈着气说,“这天真冷,也不知道冬天什么时候能过去。”
“奕光,就快过年了,说不定等过完年,这天就该暖和了吧。”宋荏菡看着窗外路灯下,隐约可见的雪花,轻声叹了口气。
头一回不在河溪过节,两人的心里俱是一阵感伤。裴奕光从身后揽着宋荏菡的腰,将下颚抵着她的肩头,在她耳边低喃着说,“阿菡,今年你就十八了。”
“是啊。”宋荏菡头一歪,将头和他紧紧贴在一起,没想到转眼她就十八岁了,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以往每年除夕的时候,姆妈都会动手做些饺子给全家人吃,只惜今年,她吃不到了,也不知道自她和奕光私奔后,姆妈和阿爹在河溪的日子有没有受到地主的骚扰。
这两日,因为连续下雪的缘故,裴奕光没有和阿四去街口摆面摊,他只好无所事事的呆在家里,偶尔拉开窗帘看看外面下雪的情况,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出门摆摊,毕竟生意受到了耽搁,总亏损了不少钱。
离除夕夜的日子越来越近,裴奕光拉开抽屉,看着铁罐子里每天攒下来的钱,心里默默做了个决定。随后,便迫不及待的拿着铁罐子里的钱换了身衣裳后,撑着油纸伞冒着风雪跑去大街上。
他并不懂女孩子喜欢什么玩意儿,只是觉得,既然要向阿菡求亲,那便不能寒掺了,毕竟他辛辛苦苦努力摆面摊赚钱,也只是为了她而已。
大雪纷飞,街上萧瑟冷清,就连玻璃窗上的水珠,也凝结成霜。裴奕光抖了抖油纸伞上面的大雪,推门进了一家小店,“老板,麻烦我想要买戒指。”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眼镜,指了指他手中的伞说,“伞放门边上,跟我过来看看吧。”
将伞斜靠在一边后,裴奕光对着快冻僵的手心哈了口气,反复地搓着手心,“老板,我身上的钱并不多,能不能请你给我挑一款价格适中的戒指,谢谢了。”
“好,小伙子你等等。”老掌柜手指扫过一排的戒指后,视线最终落在了角落的一个戒指上面,上面的花纹很普通,可是却是他精雕细琢花了很久功夫做出来的。
老掌柜取出那枚戒指,放在裴奕光面前,笑容慈祥地看着他,“小伙子,你看这个可以么?”
裴奕光从他手中接过那枚细小的戒指,凑近一看,戒指虽然小巧,可上面的雕纹却是十分精致,只一眼,裴奕光便喜欢上了这枚戒指,看着它,仿佛看到了阿菡戴上这枚戒指时脸上流露出幸福的笑容。手心握着那枚戒指,他开口问道,“老板,请问这枚戒指,可否便宜些卖与我。”
“小伙子若真中意这枚戒指,想送给心上人,至于价格,你和我这个老头直说了便是。”老掌柜扶了扶厚重的眼镜,眯着眼看着裴奕光,他阅人无数,怎会看不出他脸上窘迫的表情,想来应该生活拮据。
“你看这些够么?”一咬牙,裴奕光从口袋里掏出些皱巴巴的银元券置于老掌柜面前。那些是他卖面省下来的,经过这些天的辛苦,他才知道,在大上海赚钱真的没有想象中简单容易,可是既然他想娶阿菡为妻,那便不愿苦了她。
“当真喜欢这枚戒指?”老掌柜慢慢朝他走近,伸手从他手中取走那枚戒指,却对那些钱熟视无睹,他缓缓开口道,“这枚戒指毫不起眼,你确定那姑娘会喜欢?”
裴奕光牢牢抓着那些钱,苦笑地摇了摇头说,“我想我们彼此都了解对方,既然相爱那么多年,她会明白我送她戒指的含义。我和她,都不是出生在富贵人家的孩子,每天都在为生计奔波,如今的愿望也只是希望日后能过上温饱日子。”
老掌柜拿着戒指,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便不发一语地走到柜台那里。原本裴奕光以为他打算将戒指放回原处,正准备拿着伞离开时,却被他叫住了,“小伙子,这个你拿去吧。”
“什么?”开门的手一滞,裴奕光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难道,你想就这样送给她么,毫无惊喜可言么?”老掌柜笑呵呵地打开盒子,露出那枚戒指。
原来,他只是想拿个小盒子替他将戒指装起来而已。
“可是我并没有很多钱,你也看到了。”犹豫了几秒后,裴奕光重新将伞搁在墙边,走到老掌柜那里。
“小伙子,就当老人家送你的。”重新盖上盒子,老掌柜将盒子塞在裴奕光怀里,说,“天怪冷的,早些回去吧。”
“我想她也不愿平白收了这戒指。”说完,裴奕光将口袋里仅有的那些银元放在了老掌柜的手中,且没有想要收回钱的打算。“以后,也许哪天,我真在大上海扎根立足了,老人家,我今天欠你的,他日一定悉数奉还。”
“那老头子我可等着。”老掌柜将那些钱抚平放在铁盒子里后,顺便送裴奕光出了门。看着裴奕光撑着油纸伞消失在雨雪中,老掌柜的眼眶渐渐湿润,曾几何时,他也为了心上人默默打拼,可惜就算现在开了戒指店,愿意为他戴上戒指的女孩早已远嫁他人,或许,她死了,亦或许她还活得很好,可惜,他早已没有了关心的资格。
除夕之夜,报社加班加点,江苒忙了很久才回家,而宋荏菡得了江恒的允许,过节这几天不需要去江家帮佣,于是落了清闲,将小屋上上下下打扫了一遍。
顾泊年系了围裙在厨房拿着铲子不停地翻动着锅里的菜,忽然听到门外有敲门声,等跑去开了门后才发现竟是王伯。
“泊年,这些是老爷特意叫我拿给你的。”抖了抖油纸伞上的积雪后,王伯将伞收拢放在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个小布包,他一层层揭开它,露出里面一叠的银元券,将它们放在顾泊年面前。
“不用。”顾泊年并没有打算伸手接这笔钱,毕竟他与钟家的关系尴尬,何必多领了这份恩情让自己的心里添堵?“他应该很忙吧,麻烦转告他,不用想着拿这些来施舍我。”
“泊年,你就听王伯一句,不要和老爷置气,更何况,老爷心里还是希望你能快些回去帮他处理洋行的生意。”王伯不顾他的反对,硬是将钱塞进了他的手里,无论怎样,他都不愿嘉禾的孩子在外受苦。
银元捏在手心,像是隐隐发烫的烙铁,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可看着王伯哀求的目光,顾泊年微翕着唇,终究还是将拒绝的话咽了回去。“王伯,若是不嫌弃,进屋吃顿饭吧。”
“好。”见顾泊年语气松动,王伯心里不禁松了口气,跟着顾泊年一起进了小屋。
环顾着小屋,王伯惊讶于它的变化。如果说嘉禾死后,小屋空荡冷清,那么现在便是温馨热闹,看着泊年愈发柔和的眉眼,他不免有些好奇,是谁改变了他。
等到了晚上八点的时候,五人一起聚在了桌前,虽然小桌拥挤了些,桌上的菜肴也未见丰盛,可是在暖黄灯光的映衬下,五人脸上皆洋溢着过年的喜悦。
还未起筷,顾泊年先拿起瓷杯,微侧着身子对着王伯说,“王伯,这杯酒,泊年敬你。”
“好好好。”王伯放下筷子,拿着酒杯与之轻碰,随后一饮而尽,“泊年,王伯真高兴能看着你现在的变化。”
“王伯说笑了。”白酒留在喉咙口那里辣辣的,顾泊年并不擅长饮酒,耳根子早已渐渐染上一抹酡红,眼睛余光微微扫过身旁的江苒,发现她也正看向自己这边。
视线相遇,温情缱绻。
“阿菡,多吃些,今天忙着打扫屋子辛苦了。”裴奕光拿起筷子,夹了些她平时爱吃的菜放进她的碗里,心里思忖着该何时掏出戒指跟她说求亲的事情。
宋荏菡吃着他夹来的炒茄子,顺势也夹了些放进他面前的空碗里,嘱咐道,“奕光,你也吃,别光顾着喝酒。”
江苒抬头,见他俩恩爱的互相夹菜,忽然想到爷爷,不知道今夜除夕,江恒是不是也正和家人吃着团圆饭。
空冷寂静的江家大宅,长长的餐桌上,只有江母和江恒二人坐在那里吃饭,江父忙着在外应酬无暇回家过年,而家里的佣人也基本都回家了,只留了陈嫂和司机小周留在江家。长夜漫漫,于江恒而言,除夕只是个平淡的夜罢了。
窗外飘散着零星雪花,就连屋内也增了几分寒气,看着玻璃窗外被雪覆盖的栀子花树,江恒忽然期待着今年花期的到来。
团圆饭才刚吃了没一会儿,屋外忽然传来了鞭炮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声响打乱了这祥和的夜。
裤兜里,裴奕光反复摸着戒指盒子,偶尔偏头注意着宋荏菡的表情,一直想寻找个合适的机会。
为了壮胆,他猛地灌了口白酒,烈酒一下子清醒了他的大脑,放下瓷杯后,他转头看着宋荏菡,目光炯炯,“阿菡,我有话想对你说。”
“奕光,怎么了?”宋荏菡将筷子搁在碗沿上,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的喉结不停颤动,仿佛是在酝酿着什么话。
“阿菡,我……我想说。”灯光下,裴奕光看着宋荏菡清亮的眸子,不知怎地,就失了开口的勇气,整个人僵硬地坐在那里,嘴里结结巴巴地就是无法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语。
就连江苒,也停下手中的筷子,抬头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既然无法开口,裴奕光只好作罢,直接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盒子,打开置于宋荏菡面前,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眼神里俱是柔情,“阿菡,你可愿意?”
宋荏菡怔怔地看着裴奕光手中的小盒子,一时间忘了说话,那枚细小的金色戒指在灯光下泛着微光,仿佛是在提醒着她,这一切并不是梦。“奕光,我……”
“没想到我来得可真巧,还能见证一段求亲。”王伯喝了一小口白酒,笑呵呵地看着脸红的二人,他指了指裴奕光手中的盒子说,“小伙子还不快些把戒指给人家姑娘戴上,傻愣着做什么。”
“瞧我糊涂的……”话还未说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地敲门声,裴奕光刚想从盒子里取出那枚戒指,却听到门外女子声音焦急,似乎正叫着他的名字。
“静之……”待听清后,裴奕光低喃了一声,一时间忘了要给阿菡戴上那枚戒指。
宋荏菡脸色一僵,抬头眼睁睁看着裴奕光将戒指搁在桌上,起身走去开门,放在膝盖上的手渐渐握成拳头,她忽然觉得心里仿佛裂开了一道口子,疼得厉害。
“静之,你怎么会在这里?”开门后,裴奕光看着陆静之满身狼狈地出现在他眼前,要不是这身衣裳,他都差点儿认不出眼前的人,红肿的眼眶,凌乱的卷发,完全不像平日里出现在面摊的陆静之。
“奕光……”陆静之一见裴奕光,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阿四,阿四他,他……”
“阿四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你会弄成现在这副模样。”裴奕光神色一凛,抓着静之的肩膀说,“静之,快说啊。”
“奕光,阿四可能不行了,怎么办?”眼泪像掉了线的珍珠般簌簌地往下掉,想起阿四不停流血的身子,静之双手抱着头,身子慢慢滑了下来,蹲在地上,整个人神智涣散,如崩溃了一般忘了言语。
宋荏菡看着裴奕光抓着陆静之的胳膊,试图想将她拉起来,这一幕,刺痛了她的眼,她无数次告诉自己,他们两人不过是朋友,可是现在她还要如何安慰自己才可以?手心早已被指甲捏出了血,她拿起桌上那枚戒指,忽然觉得,心里唯一的信仰,渐渐崩塌,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