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飞往深圳找到欧阳时,心中存疑似乎更加多了:现在学术界在议论中国大亨时,常常抛出一种“原罪”之说。就是说,中国的有钱人不像西方的贵族是出于家族的承传,也不像美国的比尔?盖茨等靠自己独立的知识产权和营销本领获得巨额财富,中国的大亨通常是“暴发户”。而这样的“暴发户”在原始积累时通常是有“原罪”的,即他们在资本积累初级阶段,一般情况下是有违法乱纪的犯罪色彩。中国的不少国民仍然对一夜间突然暴富的人有种心理上的蔑视,通常认为钱赚得越多的人其“罪恶”也越大。
不管欧阳如何谦虚,有一点毋庸置疑:现今的他也算是中国房地产界的一位重量级人物。深圳、东莞、湖北、河北、湖南……都有他规模越来越大的项目在崛起和拓展,其事业用“如日中天”来形容并不为过。有钱人容易引起人们关注,有太多钱的人更容易受到社会的特别关注。
欧阳的“原罪”是什么?
那天欧阳被我逼得无处躲藏,最后有些不安地与我商量:“你真想知道?那能再上一次我老家去吗?”
我骤然间想起那次去云梦的情形——那条算命街,那次恭敬而慷慨的施舍。
“行!”我一口答应。
“走,今夜出发!”
我一听更加来劲。欧阳甩下深圳日理万机的事,潇潇洒洒与我一同飞抵武汉,再达孝感,可临到老家云梦时,他让前来迎接我们的车子在一个岔道口来了个九十度的大转弯——“上汉川去!”
欧阳第二次带我上他的故乡时并没有回他自己出生的那个村子,而是到了距云梦县隔蒲镇小阳小郑村一百多里外的汉川市新河镇的文李台村……
落日西斜,一缕血色晚霞披洒在炊烟四起的乡野。远远望着那片黑压压的村庄,像这样保持中国传统样式的村落现在很少了。地处中原的文李台村依旧完整地保留了这种原生态,绵延几里长的村子很像一个集镇。沿着那条可以行驶汽车的村落大道缓缓前行,沿途有不少村民们自己开的各式各样小卖部和露天摆放的日用品小摊铺,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追随在我们的车子后面,像三十多年前在中国农村拖拉机第一次进村的情景……
文李台村确实有种神秘之感,大道两侧依旧保留着许多百年老房,仿佛在向我们诉说这个村落曾经的辉煌。如今的文李台村虽然没有一条可以全程行驶大汽车的通道,但井井有条,交叉纵横的一条条巷道可以延伸到村庄的每一个角落,这使得文李台村更具“城镇”特色。欧阳告诉我,文李台村最热闹的时候有过上万人口。“原来这个村庄叫前进大队,现在叫新河镇,一个村庄有几个大队,你说大不大?”难怪,这也许是我见过的中国最大的一个村庄。
我想到了大仲马的《基度山伯爵》,今日的“深圳基度山伯爵”是不是也有一个深藏在遥远海岸的“基度山小岛”,那里是否同样存在一个让欧阳暴富的神秘“宝窟”?而就在这个村庄上,我们的“深圳基度山伯爵”欧阳却有一段影响他一生命运的传奇经历。
欧阳有些激动,他的思绪一下子拉扯到了三十多年前——
欧阳7岁那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但生来懂事的他,却知道了一件至今让他记忆犹新的事:有一天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拍拍残留在双膝上的炉灰,站起身把二儿子祥山拉到自己身边,说:“花子(欧阳的小名),你把哥哥的那件衣服换上,一会儿娘送你上姐姐家去。”
小欧阳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圆了一双小眼睛,疑惑地看着母亲愣了半晌。
“这孩子,傻了啊?”母亲有些生气地过来帮儿子三下两下地扒了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外衣,又将一件洗干净的肥大的蓝布衫给他穿上,“我还要干活,你一个人去姐家好不?”
这回轮到儿子说话了。小欧阳猛地点点头:“我跟哥去过几次了,我认识路。”
母亲想了想,然后掏出一元钱塞在儿子手里,吩咐道:“那你路上小心点,别把这车票钱再给我丢了。”
谁知儿子把一元钱推还给母亲:“妈,我不用买车票的。”
“不买票你咋上得了火车?”母亲瞪圆了眼。
儿子狡黠地笑开了,很骄傲地说:“每次我跟哥一起上姐家去,都是扒车去的,一分钱也不花的!”
“啥!你们每次去都是扒火车去的呀?”母亲一听脸色煞白,既心疼又严厉地训斥道:“你这小兔崽子,那火车飞快,扒不上去就把你们压在轮子底下,你还要不要命了……”
儿子却并没有意识到母亲的担忧,仍在得意地讲述自己的英雄行为:“没事,我和哥每次先上站台,等火车车门关上后慢慢开动时,就看准当口迅速抓住车门两边的把手,再跳到上下车的踏梯板就行了……”
儿子说得轻松,母亲听后双手捂着胸口直嚷:“你们像贼一样大胆,那火车飞一样的快,踏梯板才那么窄一块屁股大的地方,不摔死你们才怪!”
“没事。”儿子则愈加炫耀道,“坐在那儿不要动就没事。哥哥有时还教我把裤带解下来系在那把手上,那样更没事了。”
“警察看到了还不抓你们?”
“他们看不到的。”
儿子哪知母亲内心的那份担忧,更加起劲地讲他的本事:“每次到前面一站停下时,我们就先跳下来,等乘客上上下下后车子再开时,我们再跳上去……”
“不抓去让你们坐牢才怪!”母亲不再追问了,转身给灶膛添柴,只有嘴里仍在嘀咕。
小欧阳颇为得意,因为他没有说那次警察发现他扒车后,揪着他耳朵让他站在候车室的大厅内向全体乘客低头认错的耻辱一幕。他也没有告诉母亲,每每冰天雪地的寒冬时节,每一次上姐姐家的扒车之苦,那才叫苦!刺骨的寒风,比袭人的毒蛇噬咬还疼痛,直往人领口、袖口猛灌,整个人身上没一点点热乎气。有好几回,小欧阳差点因为冻僵的小手拉不住结冰的铁把手而丧命于荒野……
从欧阳老家云梦到汉川县文李台村的火车约两个小时的慢车路程,当时的车票虽然只有6毛钱,可对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欧阳祥山来说,6毛钱比如今他手中的一亿元还要稀罕。
穷人和富翁之间的差异就这般天壤之别,而这却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它的意义便更不平凡,更具有发人深省的意义和离奇的色彩。发生在欧阳身上的这一天一地的故事,仅隔着三十余年的短暂光阴,可它却反映出中国社会在这三十余年里所发生的一场翻天覆地的历史巨变。
欧阳生于1959年,那时新中国成立十周年了,但中国农村的百姓除了在政治地位上“翻身当家做主”外,物质生活依然贫苦不堪。湖北云梦,地处江汉平原的北部,一条绵延数百里的府河,挟着大洪山奔泻而下的滔滔河水,经广水,过安陆,蜿蜒进入云梦境内,肥沃着这块古老的土地。被云梦人称为“母亲河”的府河,在途经云梦西端又向南流经8公里左右突然一个急转弯,呈“J”形折向东流,弯弯的河水环绕着一片冲积平原。在这个几十平方公里的小平原上,散落着几个村庄,这便是欧阳的出生地云梦隔蒲镇。
史书记载,隔蒲镇一带历来以种棉花为主,在风调雨顺的好年景,银棉如雪,五谷丰登,但这种好年景十年中能有一两年就算是老天对这儿的百姓的恩赐了。府河并不像母亲那样温存,当洪水暴发时,它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冲走了地里的庄稼,卷走了村庄的舍棚与家禽,留下的那些幸免于难的人群只能去逃荒讨饭……
欧阳每次听父亲讲府河的故事都十分感动,后来居然还自编了一首“民谣”:隔蒲潭,府河边,十年就有九年淹;
大雨下,洪水滥,颗粒无收好凄怜;
老百姓,人天怨,卖儿卖女去讨饭。
也许正是这种很难改变的自然条件所致,今天的云梦经济虽然有了很大发展,但与沿海地区还是相差甚远。我第一次随欧阳踏上那片土地时,看到云梦隔蒲镇上和欧阳老家的小阳小郑村及周边几个村庄那些像样一点的柏油道路,基本上都是欧阳这些年资助修建的。故而欧阳在当地官员和百姓心目中就是一个太了不起的人物。提起欧阳祥山的名字,云梦50多万父老乡亲有种发自内心的自豪感。
如果不是欧阳自己揭短,今天他站在别人面前,那气质、那谈吐、那潇洒的风度,无论谁也难以想象他的童年和少年,竟然能同“花子”两个字连在一起。
“花子”是欧阳19岁前的小名。我亲眼目睹今天的欧阳在回到自己的家乡时,不少年长的乡亲们仍这样称呼他,听起来还特别亲切。而当时的“花子”不是一种尊称,是当地人辱骂、耻笑讨饭的流浪儿的一种叫法,与我们通常知道的“叫花子”是同一个意思。
我后来坚信,也正是因为“花子”这样的“尊称”,让欧阳一步一步坚强地站立起来!
欧阳的父母都是农民,他的父亲欧阳万林,一米五五的个头,在男人堆里绝对是个矮子。而他的母亲则身材高挑,一米六八的个头,加上貌美体健,即便在82岁高寿的今天,老人家依然颇有风度。这样一对差异巨大的夫妻,通常他们之间的结合都是有些特殊原因的。
父亲瘦弱矮小不是天生的,完全是从小家境赤寒之苦所致。他虽然眉清目秀,儒雅温顺,一副读书人的相貌,但生来命苦,两岁父亲病死,11岁时母亲上吊而亡,两个姐姐做了童养媳,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哥哥欧阳万金在富人家放牛。一个11岁的穷家男娃儿,只能去富人家做长工混口饭吃,哪可能谈得上健康发育?也注定了这个男人的不幸命运。托尔斯泰有句名言: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沈桂香是欧阳祥山的母亲,在走进欧阳万林家之前她是个富有家庭里的“千金”。父亲是黄陂人(现今的孝感祝家湾),是当地田地较多的富人家,同时在武汉汉阳开茶馆。沈桂香是家里的长女,因为在茶馆对面有家榨油坊,一来二去,年轻貌美的沈家大闺女渐渐与榨油坊家的一位詹姓青年有了感情。有一年芒种季节,两位相爱的年轻人回到老家成婚,后来有了一个儿子叫发发。可沈氏命不好,儿子4岁时,丈夫得病而逝。在旧社会,再出众的女人,死了丈夫就矮人三分,亡夫之后膝下又拖着一个娃儿,富人家出身的沈桂香,无奈改嫁给了当时在亡夫家当长工的一个下人,他就是欧阳万林。
1948年,欧阳万林和沈桂香外加一个现成胖儿子组成的家庭,让小阳小郑村有了一件新鲜的事儿。转眼间新中国成立,贫苦出身的欧阳万林家又添了一个闺女!真是喜上加喜。然而新中国的成立,使原本穷人与富人之间的政治地位发生了颠覆。沈桂香因为家庭出身是地主而受人歧视,而欧阳万林则是可以在乡亲们面前挺着脖子说“我家在解放前最苦”的话的贫农。
欧阳的父亲虽然个子矮小,却聪明过人,很有农民式的智慧。他不仅性格开朗,自尊心极强,同时还有前卫的小商意识。他是村里第一个敢做生意的人,虽说做的都是些小本买卖,但从来是赚得多、亏得少,尤其他做“老鼠药”买卖稳中有赚。也许正是父亲的这种基因遗传,才会有了现在的亿万富翁欧阳祥山。欧阳的父亲喜欢钻研各种农活种技,是村里顶呱呱的干活好手。他还喜欢看戏,自己也喜欢唱戏,每当劳作之余,坐在古朴的竹床上,对着自家门前的鱼塘哼上几段,算是人生的一大乐趣,欧阳祥山记忆犹新。
然而老天并不可怜这位庄稼人,第一个闺女出生的那年,眼看辛辛苦苦换来的稻谷飘香即将到手,一场洪水将整个隔蒲镇淹没成汪洋泽国……地没了,房子也没了,欧阳万林只得带着妻儿幼女举家投奔武汉的姑妈家,靠卖菜维系一家四口生计。
迫于生活的压力,欧阳万林每天都要起早摸黑张罗贩菜,妻子则靠帮人缝衣做鞋贴补家用,留下不足一岁的女儿独自在家整天啼哭。一日,欧阳万林的姑老表张彦顺带着一根棒糖来看孩子,可当他用棒糖逗啼哭的娃儿时,却发现孩子的眼睛没有任何反应。“怎么啦这娃儿?”刚刚收工回家的欧阳夫妇急忙抱起孩子,又用棒糖在娃儿眼前晃动了几下:“娃儿,你看这是啥?啊,你快看看……”孩子依然没有意识,伸出的手却胡乱地抓起母亲的头发。
“怎么啦!怎么啦这孩子?”母亲大哭起来,夫妻两人抱起孩子就往医院奔……
经过一番检查,医生看着睁眼瞎的孩子惋惜地摇头:“最好的治疗时间错过了,现在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