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点多,下起大雨。人们冒雨把废墟浅部的人都救了出来。没有有效救援工具,深处被埋的人只能等待。人们又想法把瓶装犷泉水塞进缝隙里,希望里面的伤员能够坚持住。
因为有四川省委有关同志的陪同,所以我的采访得到了中医院方面的配合。地震以来,由于门诊部大楼保存完好,因此这个医院的正常医疗工作仍没有停止,他们在院领导的带领下,坚持不分昼夜地战斗在岗位上,化悲痛为力量,为都江堰的抗震救灾贡献着自己的力量。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敬重的群体。
院办的一位同志向我们进行了正式介绍:12日下午地震后,医院方面迅速组织了抢救,当场救出了几十位幸存者,这些主要都是与倒塌的住院部大楼相连接的那栋危楼上的病人和陪床家属及医院工作人员。但压在废墟里的人却很难抢救。下午5点后,天下起大雨,给抢救带来困难,一些松散的废墟在不断往下坠。后来赶来增援抢救的主要是武警成都指挥学院的数百名官兵,他们在这里一直奋战了八天九夜,直到搜遍了全部废墟之后才撤离的。
温家宝总理是12日深夜到的抢救现场,他在雨中说决不放弃,全力抢救人,的话时,就是在中医院的废墟上。温总理的话,也从此成了整个灾区第一阶段的战斗号令。
这位同志介绍,中医院的抢救工作,主要是在地震的前三天。除了当地武警和消防队外,国家救援队也都来过现场。但由于楼房倒塌的情况太严重,几乎每救一位幸存者,都得花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几十个小时,这也就对整个抢救生命非常不利。他说13号他在现场就看到武警官兵为救一个幸存者,用了近二十个小时。
发现一个活人不容易,可要救出一个活人更不容易。在一个大坑上面,当时我们在地面上估计那里面会压不少人,武警官兵便费劲费力用了十多个小时,才挪走了那些压在大坑上的水泥板和砖块。后来他们在里面发现了一名已处于昏迷状态的幸存者,连忙给他戴上一顶安全帽。这个幸存者半坐在一堵矮墙前,背着搜救人员,左手臂还压在一个已经死去的遇难者身下,抽动不得。而那个遇难的死者身上,又压着大的水泥板。在这个幸存者的正上方,又是随时可能倒塌的一栋悬空楼体。要救这么个幸存者,实在太危险了!那垛矮墙是唯一的支撑体。抢救的消防队员只能轮流下坑,用腰斧将压在死者身上的水泥板块砍成小碎片,再慢慢抽出,进度很缓慢,但也只能如此。而且那个时候,讨厌的余震又不断。这个时候,三名国家救援专家到了,他们观察了一下现场,对搜救和营救提出了_一些建议。消防队员和武警官兵又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努力,才把那名已经昏迷过去的幸存者救了出来。我们在他的裤袋里发现了一本教师证,于是便知道了他的身份,是67岁的王德祥,小学数学教师……
王德祥老先生是幸运的,但活着的他内心极其痛苦。因为这一天本是他的生日。为了住院的他像以往一样过上一个生日,中午,王德祥的老伴、儿子、儿媳妇、孙子、侄儿、侄儿媳妇、二侄儿、二侄儿媳妇一行共八人,带着礼物和生日蛋糕等,喜气洋洋地来到中医院为老先生庆贺生日。哪知灾从天降,当时除儿子因为要上班而先行离开了医院外,其余七位亲属则全部被埋在废墟之中,永远地离开了王德祥。
5月12日,原本并不太在乎自己生日的王德祥,从今以后,如何愿意再记起这个生日?当他想起这个日子的时候,他又是怎样的感叹与悲伤?
5月12日,你让多少骨肉分离?你给都江堰带来多少痛与悲!中医院最后确认的死亡人数为一百六十多人,其中医院人员三十多名。这是除学校之外,在地震中群体死亡最多的单位之一。
在我记忆中的都江堰,无论是三十多年前第一次看到它,还是大震前一年重游故地时,它都是那样的清秀、美丽,既充满中国传统的农耕风情,又四处散溢着现代的时尚浪漫。然而今春5月下旬的都江堰,则遍体鳞伤,满目疮痍,皆是眼泪和痛楚。
这种沉重令我感到窒息和压抑。
在12日至13日的都江堰,还有一个地方的抢救更加惊心动魄。这个故事在媒体上没有多少披露。这个故事的细节很特别,然而在我看来这个特别的细节恰恰说明了生命的不易。
在都江堰风景区,有条观光索道上,在地震时悬挂着十二名台湾游客,另有两名内地导游。台湾游客都是五六十岁的老人,年龄最大的已经73岁。山崩地裂后,索道运转完全停止了,悬在半空的被关在吊厢里的十几个台湾游客,惊出一身冷汗后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拼命地呼叫,然而没有人回应他们。傍晚时分,才有人过来告诉他们已经通知部队来营救。
我要下去解手!我憋不住呀—一位女游客喊个不停。每个索道上的吊厢装着两人,这位女游客正好与一位男游客在一起。他们虽然是一个团的,但并不太熟悉。现在他们成了险境中的同路人。男的对她说:你就别再嫌弃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去你的……女游客说完便哭了起来。不想,悬在索道上的几个吊厢内顿时传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哭喊声。
救命!快来救命—
我要下去!我要解手--,
女游客们全部哭喊起来。索道开始晃动起来。
你们好不好别哭喊了行吗?想死就往下跳嘛!有男游客愤怒了。那悬在半空的索道一旦晃动,随时可能坠人四五十米的山下,那个时候只能是一命呜呼了。
女人们不敢再大声哭喊了,可她们仍在哭泣。让我死吧--啊呜呜……突然,又有人放声大哭起来。
索道再一次晃动起来。
快来人哪--!我们受不了啦!这回是男人们在叫喊。
让我去死吧!…哐!哐哐!有个吊厢突然发出响声,是一个男游客用脚在猛踢吊厢。他想踢开反锁着的吊厢门档,于是索道摇晃得更加厉害。
你去死吧!你要再踢,看我扒你的皮!前后吊厢的游客大骂起来。
我日你老x,要死我也拖你一起往下跳!
你们能不能不嚷嚷好不好嘛!有人在规劝,可谁也不听谁的。索道上成了你死我活的争吵之地。而唯有摇晃才能让这种绝望的喧闹声停止片刻。
谁也不想死。但谁都知道,此时此刻谁要稍有不慎都可能将索道弄断,所有的人将粉身碎骨……可是你无法让那些悬在索道上的每一个脆弱的生命安静下来。
一个吊厢里的女游客接通了台湾的手机电话,她向女儿哭诉着自己在死神边上的感受。快来救救我吧!我、我……她再没有说出话,—下昏死过去。
妈咪!妈咪你要挺住--女儿在手机里呼喊着。手机坠入了几十米的山脚下……女儿与母亲的对话结束了。
醒醒!你醒醒。你死了我咋办?一旁的同行者吓得双手猛掐对方的人中。
昏死者回过气来,哭着呻吟着:你还是让我死吧!我实在受不了!
所有悬吊在索道上面的人都受不了了。
雨开始落下,而且是倾盆大雨……怎么还不来人?…人都死光啦?有人愤怒而紧张地顾盼着渐黑的天气,索道上的气氛更加紧张。
哐—_…哐哐—_有人又开始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踢着吊厢。
你们、你们能不能不要踢了好不好啊?呜呜……女人们乞求地尖叫着,然而哐当…哐当的踢打声依旧。有的人已经开始精神岗溃….-
一束灯光射来。
索道上顿时欢呼起来。来人啦!…是解放军同志来啦!…我们有救啦!有救啦!…解放军同志万岁!这些台湾游客忘了自己在喊什么,但这是他们的真心呼喊--他们把解放军称为同志,将一个久藏在心底、平时不敢喊出的声音这回高高地通通畅畅地喊了出来。
来的真是解放军同志。他们头上的帽徽上有五角星,不过他们其实是武警消防队员。
解放军同志,快救我们下去吧--!有人高喊起来。十几个人一齐高喊起来,将整个死寂的山冈喊得摇摇欲坠。
请大家务必不要再喊了!索道处在危险之中,不能再加剧震荡了!记住了不能高喊!也不能有任何晃动—_,消防队员在下面喊着。
索道暂时平静了片刻。吊厢也不再发出哐当…哐当的踢打声。
突然又有人喊了起来:同志--我这里有人不省人事了!你们能不能拿点吃的来呀?水--矿泉水就行!
我们也要矿泉水--!
索道上顿时响声一片。索道又开始摇晃起来。
请大家务必不要再摇晃索道了。这样会有更大的危险!我们正在想办法全力抢救,你们千万要耐心等待……消防队员在喊着。
索道上又恢复了平静。
传动系统已经被破坏,又没有电力支持。一时很难救援。
请求派直升飞机来支援吧!
四周都是密林,直升机来了根本无法停留。
那怎么办呢?
只有等待了……
由于索道的电力系统被全部切断和破坏,加之吊厢悬在几十米高的半空,消防队员的几次营救均告失败。
12日晚上8点左右,营救暂时停止。
你们不能走啊!你们走了我们咋活呀?
我们是你们的同胞。我们过去没有得罪过你们呀!陈水扁不是人,可我们都是拥护两岸统一的良民呀!求你们救救我们!救救我们呀--索道上又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说什么的都有。唯独没有听劝的。
上面的同胞们,请大家无论如何要配合。不能再使索道有任何的晃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请大家相信,我们会全力营救你们的,而且我们正向上级请求支援。这次地震非常严重,整个都江堰市都处在紧张的营救之中。但是我们这儿的营救已经得到了前线指挥部酌命令,将不惜一切代价营救你们。所以请你们务必配合,一定要保持体力,等明天天亮后我们一定会找出营救办法的……消防队员们又在喊话。
明天?要等到明天!我的天哪!索道上,又有人开始低泣,有人大喊大哭起来。
场面无法控制。只有听天由命了。
雨,猛烈地下着。将每一个吊厢淋得透湿……你能不能不拉嘛?有个吊厢里一对男女吵起来了。男的骂女的不该拉,女的则回骂男的这个时候还穷讲究什么。男人和女人在此时已经不用再分臭的和香的,更不用管那么多脸面了。
生命是第一位的。在生命面前,其余的都将让路。
谁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命—悬在半空之中,随时可能坠入深渊,粉身碎骨……心理素质差的人无论如何也难忍这黑色的一夜。
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也无法接受这样的恐怖之夜。
这一夜,十二名台湾游客在半空的索道上度过了人生最恐怖的十几个小时。
当第二天黎明时,有人疲倦地睡着了,有人则根本没有合过眼--睡着的人后来说:当时脑子全空了,真要索道一断,就一死了得!没有合眼的人说:就怕眼睛闭上的那一瞬,索道断了,所以不敢合眼呀!
活着太不易!活在死神的手掌之中的那一瞬更不易!
十几位台湾游客各自想了一千遍后悔—后悔不该选择这一次都江堰之游。但也有人想通了:活着真累,不如索道一断,眼睛一闭,求死算了!
然而,东方渐白时谁也没有死。可眼前的情景活着比死更可J怕、更难受!
快来救救我们吧!
求你们啦!你们要什么我就给你们什么……吊厢内的游客不再像前一天那么声嘶力竭,但呼救的声音却更令人揪心。
生命进入最后的绝望时刻时,那种悲切是恐怖的。
上午9点左右,几位军官来了。他们是成都消防支队的田政委和公安部的一位副处长。他们询问了现场队友的营救方案后,认为必须改变战术。现在唯有可能是运用现场觋有的一台索道修理滑车,我们可以派一名经验丰富的队员利用这台滑车,慢慢接近吊厢,然后再用滑轮缓降器将游客解救下来。成都消防支队的田政委提出了这个有效的营救方案。
我看可以。现在也只有这个方法了。公安部的副处长和现场指挥员都同意此方案。
来,你把这三个鸡蛋吃了。现在就看你了!田政委把仅有的三个鸡蛋,给了一位看上去训练有素的战士。他叫常卫树,特警二中队的士官。大震之后的都江堰食品极度紧张,一线抢救的消防队员基本上都是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投入战斗的。能吃上三个鸡蛋,这对现场的抢救队员来说,好比吃了一顿山珍海昧的大餐。
保证完成任务!有了鸡蛋充饥的常卫树向现场指挥员行了_一个军礼,便向索道攀进。
此时的常卫树,浑身绑着各种营救的器材,其中最重要的是滑轮缓降器。窄小而笨重的小滑车在索道上每滑动一寸,都需要力气和高度谨慎,因为此刻的索道有随时可能断脱的危险。
第一个游客吊厢已经近在眼前。只见战士伸出右腿,轻轻地开启厢仓外的锁塞,然后将安全绳索套在游客身上,再帮助其通过下降滑轮往下滑去--成功啦!
第一个游客安全地降到距离索道四五十米的地面时,现场一片欢呼。
第二个游客以同样的办法获得成功的营救。
我们有救啦!有救啦!其余的吊厢内的台湾游客,欣喜若狂地等待着命运之神前来搭救。那一刻,他们的心中,大陆的消防队员是世上最亲的亲人!
我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你们中间的任何人!一位剐刚被救下的女游客,抱住消防队员如此说。
消防队员没有时间回答她的问题。他们继续小心谨慎和紧张地开始救援后面的那些游客。
索道太危险。动作不能重了,而轻了又无法救下吊厢内的人。每营救下一个游客,几乎都要花去两三个小时。
队员们换了一个又一个。吊厢内的游客有些急不可待了。哐当!哐当—踢打声又起…..
你想死啊?台湾游客的同行者不干了,骂骂咧咧起来。
踢打吊厢的是最后一个吊厢内的男游客。这是唯一一个只有一个游客在里面的吊厢。也许太孤独,这位游客B先生似乎已经精神崩溃了。无论谁的话他都不听,一个劲地只管踢着厢仓,而且嘴里不停地喊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他的行为给抢救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因素。可,谁也无法制止他的疯狂……
太危险了!照这样下去,后面的几个吊厢随时可能被他的折腾而毁了!
指挥员万分焦急,又无可奈何。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加速营救!政委要求队员们尽一切力量全力投入最后的战斗。
此时天色又开始变黑--若不在天黑之前将最后的游客安全营救下来,便意味着又要让剩余的游客在半空的索道上多待一个夜晚。这不等于让他们去死嘛!不行,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他抢救下来!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吊厢了。里面只剩B先生了。不把他救出,就等于送他去死。
现场的人似乎都清楚这一点。
别踢了!我们一定救你下来!要配合,千万千万!营救队员不停地喊着。
你不耍命啦!快安静点,解放军同志一定会把你救下来的!相信他们!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你不要踢了—_那些被救的游客也在地面不停地鼓励B先生。
英勇的战士开始了最后的营救。索道上发出咝咝的声音,令现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极度紧张。
二十米、十米,五米……现在离B先生的吊厢只有三四米远了。战士甚至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B先生湿透了的下身,但就在这个时候,B先生又一次疯狂地踢起厢门,而且越踢越猛烈--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他嘶哑地叫喊着,听不进战士和现场同行者的规劝。三米、两米……战士正准备伸出右腿开启他厢外面的锁销时,突然哐当一声,B先生自己将吊厢门踢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