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陈月盘怀着再为革命事业贡献一次的纯真心愿,被光荣地划人了地主阶级。当时他并没有在乎这个地主成分到底对他后半生命运有什么利害关系,而且他心头明了的是,反正共产党了解我,再说我自己的学生不就在管我的地方上当干部嘛,他出来说一句,我这个地主自然就同别的地主不一样了。
然而陈月盘大错特错了。在无产阶级的眼里,所有被划归为剥削阶级的地主是一样的罪恶累累。
老地主,今天生产队有只粪缸破了,你下去修一修!
第一次有人叫他地主,陈月盘说我有名字嘛,人家愣了一下,说你就是地主,有什么不能叫的?快去把活干了吧!
陈月盘心里闷了一口气,可干完活,累了个半死,就忘了这口气,反倒乐滋滋地自我总结道:我又在做农民的长征路上迈出了一步
老地主,今天是元旦,社员们放假了,生产队的母猪要生嵐,没有人管,你搬到猪棚去管一管吧!生产队长说此话时连商童的口气都没有,完全是一副命令式的。陈月盘话到嘴边,想说一声自己也希望能在元旦假期里去儿子那儿看看孙儿,可他刚刚开口说话时,对方早已人影都没了。
老地主,最近上面有话,你们四类分子以后出门要请假,另外你也不要每天到镇上上早市了。又有人通知说。
陈月盘站在原地想说又不知说什么,因为他越来越感到只有别人在不断地向他下达各种命令、各种限制,而自己想表达意见的机会都没有了,即使能吐半句话,人家也根本不听不回答。
地主?我真的是地主?为什么地主就得受这么多限制?凭什么对我也这么限制?
凭什么?就凭你是大地主一个,你说凭什么?笑话。总有一天陈月盘可以说话了,可人家就这么回答他。
这回陈月盘真生气了,他回家就抄起笔给那位当过自己学生、又一起同他当年在抗战时期干过地下工作、已经当上常熟县委领导的学生写信,他想问个究竟。
--一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陈月盘始终没有盼到那位当了县官的学生的回信。有次陈月盘听说那个姓仲的学生到大队来检査工作,陈月盘瞅机会跑到检查队伍前面,想亲自当面问一声自己的学生,可人家远远看到老地主向他走来时,就问身边的公社武装部长:你们这儿对四类分子即地富反坏作者注怎么管的?随行的公社武装部匕随后便气势汹汹地跑过来用手指戳着陈月盘的葬子骂开了:你这个老地主怎么賊心就不死?回去给我罚三天苦力!
悲愤之中的陈月盘又给与他当年一起革命和抗日的、如今都在政府和军队里当领导的熟人、同学、战友写了一封又一封信。他想,过去与自己一起战斗的那么多人中,总有那么几个人是了解我陈月盘的吧,总该出来为我说几句公道话吧?于是他等啊等,突然有一天,大队民兵营长找到了他,手里拿肴一大叠信件,奄不客气地朝麻月盘一扔,板着脸说:以后你给外人写信先交我们,然后再由我们看是不是该发出去。
那天,陈月盘听到这话后,半天没有从惊呆中回过神:怎么,我连写信的权利都没有了?
从此,他再未给任何一位过去曾经与他并肩参加革命或被他救过命的同事、战友、同窗写过一封求助信。他心里说:你们眼髙,我陈某心高。
此后,明细人情世故的陈月盘作出了一项重要决定:老婆和孩子们,你们以后再也不要同我来往了,我一个人过,你们都过你们自己的,不要管我这个地主分子!
陈月盘有5儿三女,大儿子也是地下党出身,其他几位读书的读书,参加革命的做革命工作,本来就远离他,这回他向孩子们发出一道家规叫他们不得犯规,否则就不是陈姓。
最让陈月盘难作决定的是与自己往日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妻子。自己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恋什么儿女情长嘛:你的路长着呢,该怎么走就往下走。他对妻子说了绝情话。可是真当妻子挥泪向他告别时,陈月盘这回可忍不住眼泪哗哗而下……俗话说,五十出头,病魔纠缠,人生悲剧,莫过于在年迈的口子里孤独度苍生呀。可一个老地主,还有什么值得别人费心思的呢?陈月盘望着娇妻的背影,往事顿时浮现眼前妻名玉彩,是位贤惠女性,比陈小4岁。当时两人的婚姻是大人们包办的,结婚时陈月盘只有17岁,还在苏州上学。由于受新思潮的影响,陈月盘当初有想逃婚的念头。结婚前二天他还在上海徘徊,后来因为想到自己九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是母亲很不容易才把自己拉扯大的,如果当了新郎就想逃婚,母亲准会眺河自尽。为了这份孝顺,陈月盘勉强接受了这桩婚姻。可就在人洞房的那天晚上,陈月盘以颇带赌气的口气责怪小娘子为什么接受包办婚姻?他要她离开他另去寻找幸福,后来新娘子哭了。陈又哄着说我给你想个法子:等我上学去了,你就偷偷跑出我们陈家,只要留个条子便可。那样我就可以把一半嫁妆送到你娘家。13岁的新娘子玉彩听着小官人的一番话,反越觉他和蔼可亲,所以等陈上学去了,她不仅没有走,而且正正经经当起了陈家儿媳妇。半年陈月盘从苏州念书毕业回家一看,婚姻巳成不可改变之势,也就死了那份心。从此他教妻子认宇,陈月盘在乡下当小学校长时,妻子也成了学校的一名老师。之后,陈月盘一直在外参加革命工作,妻子由于带着孩子及为了照顾婆婆,一直留在家乡附近的一个小镇上教书。是在陈月盘策反熊剑东失败后从上海回到乡下的日子里,妻子也带着孩子一直住在镇上,只是一到假期就搬来与陈一起住。那些日子对陈月盘是温馨的,然而现在一切都得改变,并且是永远的改变……
陈月盘感到揪心的痛。可又有什么办法,因为自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是让人仇视的地主分子!
别了,一切儿女情长,一切世态炎凉,皆随我头顶上的这顶地主分子的帽子而去了。秋风萧瑟,陈月盘独自蹲坐在野草丛生蛙声震耳的田埂上,对着悬空的一弯冷月,内心充满了无限的惆怅。他知道,自己面临的将是无数他永远想象不出的一个又一个严寒与一场又一场风暴。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连陈月盘自己都不明白,一向以革命者和幵明地主自居的他,竟然变得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种自我感觉了。
那是个异常寒冷的岁月。广播喇叭里整天喊着坚决镇压阶级敌人、彻底粉碎蒋介石反攻大陆阴谋一类的口号。陈月盘从刺耳的广播中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盘踞在台湾的老蒋白日做梦想反攻大陆呢!哼,这个蒋该死,还不死心呀!
一天,陈月盘找到生产队长,说:我对国民党太了解了,对蒋介石的脾气也略知一二。他嚷嚷反攻大陆,那是说说而巳,绝对不可能的事,你们不要信他。
谁知生产队长瞪大了眼珠,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老蒋不反攻大陆?
不几,陈月盘被叫到全大队社员会议上。他被两位民兵押到前台,然后令他把头低下来。
陈月盘不明白,反问为什么让我低头?
民兵二话没说,上前一步,用力狠狠地将其头往下一按:你这个狗日的老地主,叫你低头你就老老实实低嘛!
后来干部和社员代表纷纷上台发言后,陈月盘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成了麻痹群众斗志,企图帮助蒋介石反攻大陆的牛鬼蛇神了!
那一天,陈月盘感觉是自己最耻辱的一天。他心头好冤啊,面对苍天,陈月盘大喊道:老天你作证,我自二十年代开始就与蒋介石为敌,同他视如仇家,我怎么会跟他同流合污呢?老天啊,你要为我作证!啊,你说话呀!
老天无声。
陈月盘悲痛欲绝地跪在田埂上,久久起不了身……
后来是四清运动,我又成了腐蚀干部的阶级敌人典型。陈月盘指指我的父亲,说:这段你老爸是最有体会的。
我转头问在四清运动中被揪下台的父亲。
父亲抽着烟,苦笑地对我说:当时我的一条主要罪状是阶级阵线划得不清。说我们重用老地主,也就是重用陈老先生。
到底怎么回事?你说说,要不我当了你好几年下台干部的子女也白受冤屈了。我半真半假地追问坐在一边的父亲。
其实就是一点点屁事看得出,父亲内心的气还堵在胸口,当时县里号召各公社都要写地方志小史。我们大队接受任务后,觉得应该找了解历史和有些文化的人来干这事。一排队,觉得生产大队里只有陈月盘先生是既知道我们这儿的历史,又是大队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于是就决定让他来写地方志小史。后来小史就成稿出版了。四清运动开始后,这件事就成了阶级斗争大事了,说我这个当大队长的根本没有阶级斗争观念,让地主分子有了空子写变天账,还说小史实际上变成了陈月盘他们这批阶级敌人为自己树碑立传。于是我便被打倒了,理由是我阶级立场不稳,有严重政治问题。
陈月盘接过话说:天地良心,我为了写那份小史,费了不知多少心思查阅资料,然后逐个年代逐个人物进行对校,完全是站在史学这个角度写的,哪知反被当作我自己想变天的东西,还害了你爸和公社的几位主要干部。正是有理说不清。唉,哀哉哀哉也。
往后的日子就不用说了,陈月盘成了彻头彻尾的阶级敌人了,而且是个非常危险的敌人。
他完全失去了做人的自由与尊严。